——我没有答案,只有寻求。
我无意向爱情致意,除非真正无私的爱与它结伴而来。
那时候强子还在。我们一起读保罗的《歌林多前书》里“爱的颂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们很认真地读,很努力地身体力行。我希望以诚心感动上帝,让祂在强子身上施医治之手。而强子处于人生的边缘,急切地想要寻到生命的价值所在。我们在信仰方面有些分歧,他貌似更虔诚,更愿意“顺服上帝(接他回天家)的旨意”,而我一心一意期望上帝改变祂的旨意。
写到这里忽然有些了然,其实强子需要信仰帮助他找到一个坦然无惧接受命运的理由。而我一直试图摧毁这个理由。我以为男人喜欢堂皇,以想像中的慨然赴死标榜英雄本色。哀哉,我又欠下一个愧疚。无论如何,我们都在隐藏各自的需要假作虔敬。这让我们从未找到内心的平安。
后来,强子死了。在他的追思会上我领着弟兄姊妹背诵主祷文。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见证,感动着所有在场的人。有一种勇敢是,一直努力告诉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是我最后一次勇敢。
从这一个点,我走上另一条路。很少去回望身后那扇关闭的门。
这是我的前世。
×××
保罗在“爱的颂歌”之前的一段话: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如果我能早些花点时间去琢磨,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为什么还算没有爱,也许我会少犯一些追悔莫及的错。不过人生可能没有避得开的弯路。
在《爱与寂寞》里,每次提到“什么是爱”,克里希那的回答都是一连串的反问。他说,“我们的爱是什么?介于痛苦和快乐之间,我们知道它是独占的,个人的。我们知道它像烟雾中的火焰,我们经由嫉妒知道它,我们经由支配知道它,我们经由占有知道它,当别人离开的时候,我们经由失去知道它。”而事实上,“你爱任何人吗?那表示不求回报,不求你爱的人的回报,绝不依赖他。因为如果你依赖,那么恐惧、嫉妒、焦虑、愤怒就开始了。”
依稀仿佛,保罗和克里希那相遇了。
我和强子相依为命。这个词带点凄凉,倒也不算夸张。他得了不治之症对于我来说,等同于失去了人生的支点,一切的一切都将倾覆。我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老鼠,血红着眼睛,疯狂地、不惜代价地寻找自救的方法。我在神面前许愿,如果能救强子,我愿意自己减少三十年寿命。神默然不语,强子说,“你疯啦!”
周围的人都夸赞我不离不弃,认为我富有牺牲精神,我也不时以此自怜一番。但心里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没有强子的宠爱和遮挡,我无法想像自己如何继续活在这个冰冷的、敷衍的、虚伪的世界。
我像祥林嫂一般翻来覆去地念叨:“我以后怎么办呢?”有一次强子冷淡地说,“你要是少爱我一些就好了。”这是他一生对我说过的最冷血的话,让我十分伤心自己的爱这么不值。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厢情愿地继续着我悲情的、牺牲的、义无反顾的爱,不屈不挠地与命运角力。
“你要是少爱我一些就好了”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自以为是的爱所带来的伤害。爱不会带来伤害,带来伤害的是只顾自己的自私。回想起来,我似乎很少去问强子,他所忍受的是什么,他正在经历的是什么,他的恐惧和悲伤是什么,他未了的愿望是什么。我好像一个被娇宠坏了的孩子,只顾担心失去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最终,我永远失去了了解那些答案的机会。上帝啊,求你指教我,让我学习如何将专注的目光从自己身上转到所爱的人身上。让我用今后的日子赎回曾经的过错。
我和强子一起看过两遍《瓦尔特保卫莎拉热窝》。他特意指给我看那个钟表匠,如何在决意替瓦尔特受死之前,将后事一一交代清楚,然后从容甚至优雅地赴死。这是强子对于自己人生终点的期望,他将这个期望托付给他心爱的人。而我最终辜负了他。我一直怀着侥幸的希望不肯放手,眼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人时常会以爱的名义做下残忍的事情。
克里希那说,我不想寻找爱。我想要做的是剔除不是爱的那一部分,从嫉妒、依赖中解脱出来。
如今我行走在世界上,恍然忘记了前尘往事。强子走后的世界,日光依旧。而强子用他的生命照亮了我后来的路。偶尔午夜梦回,月光将往事模糊的影子照见,那是我隐秘的伤痛和愧疚。
当我写完这篇的时候,那些我在有意无意之间犯下的过失都已被一一宽恕。我含泪微笑着,用我的经历给你讲述了一个有关爱的故事。也许这个故事有一个悲伤的开头,但必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在这个结局当中,我们将爱和温暖不断地传递。
我们在梦中彼此陌生,醒来却发现原本相亲相爱(泰戈尔)。
附注:歌林多前书13:4-8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