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捱到下班了,她快步走出店门,沿着downtown 的小路往车站赶。
她哼着小曲,脚步匆匆,恨不能把这好消息赶紧告诉卫东和咪咪,他们家,实在需要听到一些振奋人心的佳音。
学校的bus来了,她照例走上去坐到了最后一排。
今天降温,不少学生放弃走路而乘坐bus。因此,公车在每一站都有人上上下下的。
晓丽有点心急,觉得今天坐车的时间格外长,这不公车又停下了,她不由得往窗外张望,想转移注意力,让自己放松心情。
拐弯,就是一大片开阔的沼泽地,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还是芦苇,秋天时开着芦花,远远地随风飘荡,很美。
记得,咪咪刚来时,看到这一片水草芦花好兴奋,在城市长大的她,禁不住喊了起来:“草原!草原!”嗨,这能算是草原?美国这种野地荒草多了。
一眨眼,咪咪都上中学了。真快,不知她现在睡了没有?
总算看到宿舍的屋顶了,晓丽拉了下绳子,车铃响了下,她起身走向车门。
车停下,门开了。
“Thank you! Have a good night!”她朝司机喊了一嗓子,就轻快地跳下车,往宿舍走去。
进了家门,卫东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这是表示他在等她呢。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声,咪咪还在洗澡。
“回来了?”卫东站起身来。
“她今天怎么这么晚?”晓丽指指浴室。
“她说,她今天作业好多,刚做完。”卫东轻声回答。
正说着,咪咪拿浴巾裹着头发出来了。
“哦,妈回来了。”咪咪喊道。
“是啊,这么晚还不睡,明天该起不来了。”妈妈心疼地责怪她。
“没办法,作业太多做不完嘛。”咪咪撅起嘴。
“来,妈给你擦头发,弄干了才好睡。”晓丽拿起浴巾,搓揉着女儿的头发。
“来,你坐下。你站着,妈的胳膊怪累的,都快够不着你了。我们咪咪这一阵长高这么多,过两天就该超过妈妈了。”晓丽亲昵地看着女儿。
“哎,坐下,大家注意了。本人要宣布一个重大的喜讯了。”晓丽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什么?快说!”女儿催促着。
“你们得坐稳了,别高兴得昏过去了噢。”她故意卖关子。
“哎呀,快说吧,我得睡觉去呢。”咪咪不耐烦了。
“好,好,我说我说。我今天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
“真的啊,在哪里?在哪里?哎唷!”咪咪忍不住跳了起来,却扯了自己的头发,她忘了妈妈正在给她擦头发呢。
卫东也凑过来了:“什么工作,在哪里?”
“就在‘杏花村’,干的还是一样的事儿。”
“嘿,老妈,你这不是逗我们玩儿嘛。你不是一直在‘杏花村’干着嘛。这算是哪门子正式工作嘛?”咪咪泄了气,坐着不动了。
卫东也坐回沙发上去了。
“别急嘛。”晓丽赶忙把今天姜先生告诉她的决定,一股脑儿传达给了他们爷儿俩。
“好啊,好啊,那你一年大概能挣多少啊?”咪咪首先很兴奋。
“保守的话,税前可以有,有个6万?因为小费不封顶,也不用交税。那就相当于有一份八万左右年薪的工作吧。”
“哇,妈妈,你太厉害了。Amy 说她爸爸博士毕业才五万。”
“是啊,听说,这座小城人均家庭收入,才三四万哩。”卫东也说。
“那我们家是不是可以马上买房子了?”咪咪喊叫起来。
“马上?是不现实的;将来?是有可能的。等你爸爸也有了工作,咱们是可以买个大house哦。”
提到爸爸的工作,卫东的脸晴转多云。他转向女儿催促她:“咪咪,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去。”
咪咪不情愿地挪着步,进了她的小房间。
卫东夫妇洗洗涮涮也躺下了。
晓丽说:“你觉得怎么样?我这边稳定些,你就踏实地慢慢来了。”
卫东禁不住搂住晓丽:“就是太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是想读书的。你是想我毕业有了工作,你就去读书的。
现在,为了我,却沦落到餐馆去谋生活了。我太对不住你了。”他说着搂紧了晓丽。
晓丽也挺感动,依偎在卫东怀里:“没事儿的,有工作就好,靠劳动生活,做什么都一样的。”
她往卫东身上靠了靠,挺了一下,抚摸起他的脸庞。
卫东明白她的意思,有些迟疑,但他还是搂过晓丽,开始动作起来。
可忙活了一阵,却没成。
他下来躺在一边,摸索摸索,试图东山再起,可还是不成。
他不再试了,叹了口气:“对不起啊。”
晓丽确实不舒服。
今天那样好的喜讯,让她有了一份很好的心情,也让她有了很好的兴致。
刚才卫东前期的努力,也让她激情澎湃;可这边水沸腾了,那边炉子却灭了。
她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舒服,可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慢慢让自己平息下来。
第二天下午,没客人时,姜先生真的让晓丽坐下来,把合同递给她,让她细读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条款。
晓丽赶忙说:“哎没事,都挺好的,你能雇我已经很感谢了。”
“哎,那是两码事。你的勤劳和出色,让你赢得了这份工作;但合同,是你我之间雇佣关系的法律保证,是对你我双方的保护。凭借这份合同,我要有不妥,你都可以告我哩。” 姜先生正色道。
“不会不会,我哪会干这种缺德事?”晓丽赶忙摆手。
姜先生也用手势止住了她,严肃地说,“我是告诉你,这份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在美国要学会亲兄弟,明算帐。丑话说在前面,职责分明,样样弄清楚了,才好做事。”
晓丽乖乖地坐下来,认真地把每行字读清楚了,在该签字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站起身来,双手递给姜先生说了声“谢谢!”,却又坐回原地不动了。
姜先生也签了自己的名字,起身拿走了属于他的那份合同,把属于晓丽的那份留给了她。
他知道,此时的她会有很多感慨,他不想打扰她,让她一人静一会儿吧。
晓丽坐在那里,是有些感慨。
她没想到,卫东费那么大劲儿,至今也没个着落;她却没费任何功夫,一份工作,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砸在她身上,可以说是工作找的她。
她也没想到,她来美国,到头来只是有了一份餐馆工。这与她来美国的初衷可大相径庭,真是命运弄人。
拿到绿卡后,晓丽本想,在暑假,带咪咪回国,去看看她妈妈,看看老同事什么的。
可卫东开始找工作后,家里的一切事就都跟着这条线走了。什么回国什么度假,都只能等卫东的工作“落听”之后才能考虑。
现在晓丽可以说相对安稳了,可她怎么跟妈妈说啊。
她不能说也不想说,但她格外想念妈妈。
这天中午,店里来了一对老夫妇。
入座后,他俩拿着菜单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就先要了壶茉莉花茶。
晓丽在旁边等着点菜时,突然觉得那个美国老太太的神情什么的,和妈妈很像,心里诧异也有些心酸:不知自己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几年都没见了。
当他们要茶时,她转身去泡茶。在把电水壶的开水,往茶壶里倒的时候,她一走神,开水浇到她手背上;她疼得吸了口气,轻轻地“呀”了一声。
但她忍住痛,端着有茶壶茶杯的茶盘,送了出去。
到了桌边,依旧笑着说着,把茶沏好,听着他们把菜点好,还不时地和他们交流说话,介绍哪种菜也许更适合他们口味什么的。
但她再也不敢看那位老太太了。她怕自己失态。
晓丽拿着菜单往回走,一看,右手的手背,红红的,已肿起一片。
她把菜单递交厨房,姜先生递给她一样东西,说:“你在这里,先坐着吧。”
她一看,啊,冰块!
一个盛装三明治的塑料袋里,他用几张餐巾纸包着冰块,装在袋里,递给她。
他都看见了?
她知道,姜先生是怕直接放冰太凉,也怕水化了,弄得满手都是湿漉漉的。
她好感动,忙说:“不碍事的,我行,我行。”
姜先生说:“我是老板,听我的。坐着别动,忙不过来时,我自然会叫你的。”
菜好了,姜先生用手势制止了晓丽,把菜端了出去。
一会儿又拿来一支软膏,让她涂在红肿的手背上。
那天中午,幸好客人不多,姜先生让老墨掌勺,他自己亲自出马,在店堂里忙乎,楞是不让晓丽出来。
等到二点半以后,闲了,姜先生又亲自掌勺,做了两个小菜,让晓丽坐下,和他一起吃。
以前,都是老墨顺便炒个什么芥蓝鸡,烧个麻婆豆腐什么的,就把午饭对付了。
晓丽知道,这家餐馆算是不错的,听说很多餐馆,都是让干活的侍者舀上一碗fried rice 炒饭,甚至是客人没动的剩饭打发了,要不你就什么也别吃,自己解决。
今天,老板细细地做了两道菜,还是菜单上没有的。
自己今天不小心烫了自己,老板非但没责怪,让她就此歇着;还亲自下厨做好吃的来慰问她。
她实在过意不去,赶忙起身:“这怎么好呢?这怎么担当得起呢?”
姜先生挥挥手:“你能干活时,我不会让你闲着的;现在你受伤了,我再逼你干活,不真成了你们骂的周扒皮了?”
“这点伤不碍事的,我能干活的。”晓丽赶忙解释。
“嗳,你们大陆女人,就是被毛泽东毒害太深,老想占着半边天。女人嘛,就是女人。”姜先生停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正好,最近,我琢磨了两个新菜,你来帮我鉴定一下?”
晓丽抿了抿嘴,不吱声了,心里却着实感动:这姜先生还真细心,也真体贴、体谅人。
晓丽从没受过这么被人宠爱的待遇。
工作时没有性别,男女同事各司其职;
婚后,她扮演的是贤妻良母的角色,从来都是她照顾卫东,从没被照顾过。
就是自己怀孕或者感冒发烧,都还是她在照顾卫东。
怀孕四个月时,单位发大米,50斤的米口袋也是她自己拎回家的。
她从小自己就被毛主席教育得要顶半边天,也被妈妈教育说要靠自己,不要也不能靠男人。
妈妈常说,女孩尤其漂亮女孩,不能眼馋,看到别人穿好的就想要;也不能嘴馋,见好吃就跟人走。那样就会被男人骗、被男人害。
因此,什么时候,都要和男人一样干活挣钱;平等了,你就不会吃亏了。
晓丽又是要强的性子,尽管在学校、在医院,都常有男人对她献殷勤。
但晓丽从不让男人替她干这干那,不像院里一些小护士,特别喜欢把小伙儿支使得团团转,说几句甜言蜜语、打情骂俏一下,就把事儿办了。
按她的想法,就是不要占别人,尤其是男人的便宜。
到了美国,她才发现,那些台湾来的、韩国来的、日本来的女人们,和大陆的女人们是那么的不同。她们似乎觉得,女人天生就该被男人照顾疼爱的。
在公共场合,她常常看到这样的一幕幕:
那些男人,做秀也罢真心也罢,反正他们对妻子、女友那份关怀关爱,真是熨贴;那些女人,那种天生就该享受这份疼爱的娇弱,就是让男人怜爱、让女人羡慕。
她慢慢也开始觉得,也许这才叫女人?
但她没这个命。
在家里,她始终都冲锋陷阵在第一线;卫东也似乎理所应当,觉得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似的。
今天,她第一次这样被照顾、被心疼、被宠爱,她实在很感动,隐隐地也觉得挺美好、挺舒服、挺享受的。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听你的。”晓丽特意没说听你老板的,因为她觉得这不光是老板对下属,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关爱。
“来,来,来,尝尝这个。”姜先生提箸,给她夹了些菜。
“我自己来,自己来。”晓丽她本能地反应说。
“又来了,你不是手受伤了?你就安安生生地坐在那里,让男人,伺候你吧。”姜先生笑了一下,又说:“你的手要紧不?可以伸出来让我看看吗?呀,都肿成这样了?要不,一会儿我开车去中国店,买点红花油什么的?”
“不用,真的不用。我家里有这些药的,回家再上就是。
再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以前在医院、在家里动刀动剪时,受的伤比这个厉害多了,不得照样干活?”
晓丽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态。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在我这里,我看不得。”姜先生心里,真的有一种深深的心疼: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总是想着奉献、总是想着照顾别人,唉,真是一个好女子。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怜爱。
姜先生后来跟她说,那天,看到她伸出的小手,那红肿的样子,好心疼。真想抚摸那只手,安慰安慰她,没有别的歹意,只是心疼,但他不敢。
俩人边扯些闲篇,边从容地就餐。气氛很是闲适、放松。
晓丽好久没这样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午后,姜先生坚持让晓丽回家:“你赶紧回去吧,上点药,看看情况如何?
需要上医院就去,明天不能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晓丽拗不过他,就回家了。
走到宿舍区,老远就听到空中飘荡着一阵悠长、惆怅的长笛声,那是晓丽再熟悉不过的曲调,《何日君再来》啊, 一定是卫东。
可是,晓丽觉得,今天这音乐的调子,怎么变得跟《二泉映月》似的,凄凉、压抑。
她慢慢地走上楼,轻轻地推开了门。
卫东回头一瞥,停住了:“你怎么回来了?”
“哦,没什么。”晓丽不想告诉他。
“哦。”卫东就转过身去,继续坐着吹着,还在他的音乐世界中。
晓丽默默地进到卧室,在床上斜倚着,一声不吭。有了音乐,她也一样感觉到家里的压抑和凄凉。
这是怎么了?这日子怎么过啊?唉,我的生活中,“何日君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