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认为,在美国的不少华人对美国精英教育的实质存在认识误区。第一个误区是逃避式的,就是觉得我们不去追求所谓的“成功”,只要平平淡淡就好了。这种价值观无可厚非,但似乎过于消极,而且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现实世界无时无刻不处在竞争中,不仅华人和美国人之间存在隐形的竞争,在华人孩子和印度裔孩子也存在潜在的竞争。当不少华裔发现印度裔精英在日益占据IT行业的管理层职位和人事部门,华裔精英却一味“靠技术吃饭”的时候,我们确实应该思考,第二代华裔是否应该以更积极的,当仁不让的姿态参与到这种生存和发展的竞争中。第二种误区看似积极,但是对成功的定义却过度地局限于中国传统的“出人头地”,一窝峰追求名校和热门(“有用的”)专业,却未必真正了解名校的核心精神价值。
在笔者看来,美国精英教育的灵魂是精神层面的。这并不是说,学术训练不重要,学术训练当然重要,而且其重要性是众所周知的,但它终究是一种“训练”,而容易被忽视的,恰恰是精英教育中对人的精神和思想缓慢和无形的熏陶。换句话说,这可以称为美国式的“思想教育”,而且这种教育常常是“触及灵魂深处”的。
2015年7月31日的《纽约时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如何智慧地生活”(How to Live Wisely)。文章的作者Richard J. Light是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教授。他在文章中说,在哈佛大学,一些学院院长和教授发起设立了一门没有学分的课程,叫“反思你的人生”(Reflecting on Your Life)。这门课有三次讨论,每次90分钟,选课的大学本科一年纪新生被分入小组,每组12人。教授们的理念是希望学生思考一些抽象的问题: 什么叫做过一种好的人生? 什么叫做快乐的人生? 什么是富有成效的人生? 假如学生提供的答案相互冲突,又将如何进一步思考这些想法? 学生们将思考,他们计划如何用大学时光来一步步回答这些问题? 课程的目标是希望大学新生系统地反思个人生活的诸多方面,然后把这些思考和发现与在校园里的实际行为联系起来。
学生们首先被要求列一个表,写出他们打算如何度过大学时光,再列另一个表,以备将来对照,并回答自己平时的作为和目标是否吻合。另一个自测方式叫“广度和深度练习”,让学生假定,如果他/她要在特别精通某一件事和同时擅长多种事情上选择,将何去何从? 在“核心价值练习”中,学生被要求在一张纸上写下25个关键词,例如“尊严”,“爱”,“名声”,“家庭”,“优异”,“财富”和“智慧”。学生需要圈出5个最能代表他们个人认同的核心价值的单词,然后思考,假如这些价值之间相互冲突,将如何解决。例如,想做一个繁忙的外科医生,又想做一个有很多孩子的父亲,这可能是一种矛盾的局面。哈佛教授们也使用了那个网上流传很广的,关于一个一辈子钓鱼的渔夫和一个富商的故事。和我们所熟悉的版本(商人建议渔夫把生意做大,上市,发大财,然后回来钓鱼晒太阳,渔夫反问:我现在不就在晒太阳吗?)不同,在哈佛教授的叙事中,商人认为把生意做大的渔夫可以用自己的财富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可以帮助贫困儿童,而不仅仅是晒太阳。这个故事也引起了学生们对于人生价值的热烈辩论。在课程即将结束的时候,Richard J. Light教授问学生:“请告诉我今年内发生的一件,你对它的想法产生了改变的事。”很多回答都体现相当程度的内省---introspection. 三年以后,同一批学生被回访,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以上这些讨论具有相当的价值,是把大学变成具有转折意义的人生体验的关键一步。
从上面这些教学实践中可以看出,美国精英教育的核心在于除了提供一流的软硬件设施和环境供学生自由而严谨地学习和从事研究以外,更包括一种对人生进行全盘规划和思考的内省教育。这是因为,精英是对社会承担责任的一群人,他们在坚实的学术训练之外,还必须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学会如何思考和处理专业领域以外的,涉及个人内心平衡,价值选择,社会责任等方面的问题。纯粹学术训练意义上的教育,每一个普通的州立大学都可以提供,虽然水平可能不及常春藤大学,但上述的这种带有哲理性和思辩性的课程和这种教学理念,就笔者的经验来看,只存在于私立大学的精英教育中。
这样的教育对中国人来说真的很陌生吗?显然不是。假如排除高度体制化的现代自然科学和人文社科学术“训练”,上述这些美式内省教育和中国传统的精英教育理念和实践有很大的重叠。孔子所赞赏的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态度,正定义了他所理解的人生快乐。“广度和深度练习”对应孔子对“博”和“约”二者关系的讨论。孔子在讨论“仁”和“礼”的关系时说 “人而不仁如礼何”也正是在回答当两个核心价值产生冲突的时候如何取舍。至于渔夫的寓言,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的两种情形也有相通之处,都涉及自我完善和社会责任之间的关系。把日常行为记录下来对照检查,类似中国在宋明理学兴起以后的“功过格”。对introspection (内省)的强调,事实上也并没有超出“吾日三省吾身”的范围。
不同时代中西精英教育之间的高度叠合并不令人奇怪,恰恰说明不同的社会对于精英的期待和培养理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要求未来的社会精英和领导者从青年时代开始就过一种认真负责,有理想和目标,关怀社会,心智平衡,而且不断自省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两者都带有某种准宗教的气息。唯一的区别,在于孔子时代没有现代学科和专业,因此,对这部分精英---即“君子”---的期待是“君子不器”,即不从事具体的技术工作,只关注大的社会政治议题,从现代眼光看,这当然是有弊端的。另一方面,当代中西方的大学教育都已经极大地偏向器物和技术层面,一般的大学培养学生的方式越来越接近大规模批发毕业生的职业培训所,完全忽视了大学所应当具有的鼓励学生重视内心生活,甚至重塑人生观的功能。事实上,在美国大学生对教授的评价中,有一个隐秘的,在所有量化和标准化的评估表格上都无法体现的标准。这就是:某一个教授是否彻底改变了某一个学生的专业方向和人生选择。以我的观察和体验,这是一个从事本科教育的美国教授在内心最期待的成就感和回馈---他/她高度的热诚,精深的专业素养和不凡的个人魅力彻底地改变了一个或某几个学生的人生轨迹。有一天,当这个学生作为杰出校友回校演讲的时候,提到当年是因为某教授而选择了某个专业,才是办学者期待的最高境界,即教育对学生的精神世界和人生观的强大转化力(transformative power)。自然,这种经验和缘分,更容易发生在以精英教育为目标,在实践中实行小班教学,强调教授和学生之间的紧密联系和合作的大学里。
真正属于精英的人文和素质教育,不是随时展示的才艺,也不是通向高薪工作的途径,而是指向一种长远的人生境界,倡导一种回向内心的生活方式,要求一个个体对其目标和价值观做自我拷问和自我回答,并对自我与世界关系进行不断反思和调适。这样的人生才不是盲目和随波逐流的人生。我认为,只有把这个精神面向和学术训练完美结合,所谓的精英教育和“名校”,才真正具有追求的价值。
(山东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2015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