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轨道内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怕过没有正常轨道的生活,但一旦进入了正常轨道的生活,却又被千篇一律的生活给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我调到早班以后,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为了唤醒还在沉睡中的自己,我用两个手机设计了两道铃声。第一道铃声五点整响起,那时的我多半是在梦中。第二道铃声是五点过五分,因为有了第一道铃声的提醒,我可以在床上赖五分钟再起床。孩子爸爸还是很贤惠的,总是陪着我起早床,帮我准备早餐。我的早餐很简单,喝一碗黑芝麻糊或者是吃一杯牛奶冲小麦圈。有时还加一个白煮蛋。因为实在是太早了,肠胃都还在睡觉,所以根本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可是不吃也不行,我是体力劳动者。我通常是在八点钟才会休息,这三个小时的时间,我是活动状态,不吃东西,会饿得发抖。
似乎每一天我都是这样起早,开车上路。秋天的清早,天还是黑的,我的车开出车库,转过第二道弯一定会在头上方看到启明星,亮亮的,把四周恹恹的黑云照得如写意画一般。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我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家里,公司,公司,家里。这就是我的轨道,我如一部加满油的汽车,在这轨道间来来回回行驶着,我从不出轨,也讨厌别人出轨。
这一天,小意外发生了。开封汤机的沙驳蕊那不小心被近一百度的热汤烫伤,事故发生在我休息的时候,听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她这一走,机器停止了。高温大炉里的有机汤还在翻滚着。质检部的几个工作人员,在生产线旁走来走去。他们担心汤不从封汤机里出来灌到小袋子里,处于转运锅和管道里的汤温度会下降,温度一旦到75度以下,意味着细菌会滋生,有机汤将全部报废。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喊着我的名字说,你赶快顶上去,开机开机。我停止包装机,把工作交待给其他同事,挽着袖管就上封汤机了。两台封台机在我的运作下正常开动,在大炉边的工作人员以及质检部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我会开这两台机器,幸好我早就是本安放的一个备用棋子,我这颗棋活了,救了生产。
可是因为我暂时离开了包装部,包装部的生产一塌糊涂,生产单填得乱七八糟,生产进度明显掉了。摆货架的工人说,糟糕,没有空货架了,包装部的进度太慢,腾不出空货架出来,怎么办?我安排推货架的人说,赶快把冷库中的货架上的有机汤两架两架合并,腾出空货架应付生产,机器不能停。工人还算听话,很快腾出货架。机器开着,生产顺畅,可是我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下午班的员工已经上场了,我问下午班主管帕特,谁可以接手我的工作?帕特耸耸肩膀说,现在会开机的就你一个了。我说,就算我坚持完成全部的生产,清洁机器至少还要两个小时。帕特说,也只有你可以清洁机器,你就行行好加加班吧。加班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我两个幼子还在家中等我回去给他们做晚饭呢。帕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说,没办法了,辛苦你了。我只好说,好吧。
好不容易全部的有机汤都灌进袋子了。开始做清洁工作了。先要把机器的各个部件拆下来,推出一个清洁机器,里面装好一定比例的类似于洗洁精之类的发泡去污剂,把机器全部浇一遍,然后再用水枪冲掉泡沫。我站在梯子上把机器拆得叮咚响。阿润在我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看我一眼。平时我们很少见到。我是早班,他是下午班。我们差不多是太阳和月亮般的轮回。这一天因为我偶然加班,阿润可能觉得见到我稀奇吧。我们也不说话,各忙各个的。
到了最后一道程序了,就是用机器装好一种酸类化学物质,给机器作最后消毒。用消毒机时需要把一个胶管接到空气阀上。我找到离我近的一个空气阀。当时急着回家,就想着快点搞完,没有注意看阀门是关的还是开着的,直接把连着阀门的胶管给拨了下来。一股巨大的气流冲了出来,气流发出的声音可以震破耳膜。我捂着耳朵,吓得六神无主。我试图把管子再插回,试了几次,巨大的气流冲得我手背上的肉都变形了,而且那嗓音对耳朵是种伤害,可我不能离开啊。正在危机关头,一个人影闪了过来,一只大手使劲扳动总开关,可以看出那只手是用了十足的力气的。终于气流止住了。我看到了阿润,他用一种有点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可是当他做的时候,是那种义无反顾,似乎还带着点英雄气节。似乎那一瞬间,他高大了,而我却渺小了。奇怪吧,我突然就渺小了,渺小到需要被保护,我一反常态,我的孤傲,我的盔甲都被气流冲掉了,露出了一个懦弱的我。我不是冷傲吗,我不是从不主动和他说话吗。即使是那时,应该说的一声谢谢,我居然也是吝啬的。阿润又看了我一眼,眼中更多的是大人对小孩犯错时的责备,可是责备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左左右右,只要我有危险他就冲出来,他救了我,我却没有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