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热里读萧红
《侨报》7/20/2015
甜莲子
萧红,被后人称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在世间活了仅仅三十一年,却拥有传奇的一生。近年来, 影视界相当关注这位活跃于上世纪30年代、来自东北的女作家。由霍建起导演、宋佳主演的电影《萧红》早在2013年就上映了,去年十月起由许鞍华导演、汤唯主演的《黄金时代》陆续在全球发布,还有描述电影《黄金时代》拍摄过程的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在电影上映的五个月前发布 。电影《萧红》和《黄金时代》皆得奖无数。随着电影的上映,海内外自然而然地掀起了一股绵延不绝的萧红热。
然而,由于萧红个人的感情经历复杂难解而且充满戏剧性,这些经历又和她的写作生涯难以分割,当女作家萧红的故事被搬上银幕后,她的爱情婚姻和悲剧人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电影的主题、观众关注的焦点,以至于银幕上的萧红这个人物形象作为作家的一面很容易地被淡化处理了。电影作为优良的视听感官传媒确实可以栩栩如生地再现导演和编剧心目中的萧红的一生,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它很难准确地介绍萧红的写作风格和萧红作品的文学价值,从而达到激起观众的兴趣去关注萧红的文学作品的目的。
于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现象浮出水面:作为一个作家,萧红的作品并没有得到它应有的关注和评价, 反倒是作家的私生活成为了人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消遣。世人七嘴八舌地唏嘘感慨萧红和五个男人的感情纠葛,两度怀着前任的孩子和下一任丈夫结婚的奇闻,生了孩子马上遗弃的恶劣行径,还有可能牵涉的杀婴的嫌疑,公众对女作家萧红私生活的兴趣显然远远超过了对她作品本身的关注。
网上一部分评论单凭电影里的叙述和媒体的炒作,严肃地质疑或鄙夷萧红的为人,给萧红贴上“私生活随便放荡”、“不自重”、 “自私”、“冷血”、“缺乏母性”等等负面标签的同时,这个观点亦不幸殃及萧红的作品。当后人不能宽容地理解作家当年身处的时代和家庭造成的影响和局限性,而义正辞严地声明“这样的女人写的文字不读也罢!”时,对作家的道德评判先行于对其作品的探讨和评价,这在无形当中也阻碍甚至抵制了萧红的作品在民间的传播和推广。
我一向赞同钱钟书先生的话;鸡蛋好,就不必管鸡是什么样的。作为一个读者,对于任何作家的作品都应该抱着开放的头脑和包容的心态,切不可无知者无畏地狭隘武断,单凭两三部电影、几个传言就给作家的为人贴标签、给作家的作品判死刑。因为说到底,对读者来说,错过好作品还是读者自己的损失。站在道德高地上对萧红的人品高谈阔论、评头论足是最为简单轻松之举,然而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去理解萧红和萧红身处的这个时代,去体味她的生命体验如何引发她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观察和思考从而影响了她的写作,那才是难能可贵的,是今天的我们应该做的功课 。
因此,我决定稍许做一点功课,开始读萧红的代表作和评论文章,读有关萧红同时代的文人回忆萧红的纪录文字。
我读萧红早年巅峰之作《生死场》里的文字,读到了萧红超越时代的冷静思索。当时左翼作家的主流都在讴歌农民,但是萧红没有选择随波逐流,她反而不加修饰地展现东北农民愚昧麻木的现状,触目惊心地描画生和死。 “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当女人们正在拼足全身的力气生孩子的时候,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成业这样的小伙子,年轻一过,人就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金枝就因为摘了一颗青柿子,她母亲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母亲一向是这样的,很爱护女儿,可当女儿败坏了菜颗,母亲便去爱护菜颗了。农家无论是菜颗,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我在这些文字里看到萧红在写作中独立思考、大胆拷问人的价值。在当时的社会,作为女性作家的萧红坚守自己的信念,敢于发出与主流不同的声音,令我肃然起敬。
我读萧红的回忆小说《呼兰河传》里的文字,读到了萧红全然一幅“自我开始有了先例,好坏听凭世人后代论说”的气魄。萧红写小说好像无视约定俗成的结构章法,什么对称什么完整她都不管,笔法诗意率性,令我不禁暗叹: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呢!我还发现萧红特别不愿意修饰雕琢文字,总是喜爱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语句,朴实无华,一派天然,貌似稚拙,然而读来亲切感人、回味无穷。“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服,夏天来了就穿单衣服。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大人总喜欢在孩子的身上去触到时间。” 这样诗意隽永、淡而有味的文字不正是我一直向往追求的文字的理想境界?
我读刘勇先生今年四月在北京师范大学新图书馆发表的演讲《今天为什么再读萧红》,读到了萧红的生命体验对写作的意义。萧红的童年时代,东北早已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之下,再加上萧红幼年丧母,和父亲感情疏离,寂寞孤独的童年记忆里唯一的亮点是祖父的爱 。 萧红短短的一生漂泊流浪在无数个陌生的异乡,如她在散文《失眠之夜》里写到:“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正是因为这样颠沛流离贫病交加的苦难经历才激发萧红冷静地思考生命的意义。
我读萧红同时代的人留下的回忆萧红的文字,读到了一个比银幕上的形象更立体更多面的萧红。比如,当我读骆宾基在《萧红小传》里的“琴声不再响起的遗憾”,一个有关萧红在每个夜晚准时为巷尾拉琴卖艺人准备铜板的故事,我读出了萧红对社会底层穷苦百姓的理解同情和感同身受;当我读鲁迅先生记载的“萧红叫鲁迅先生出来看太阳”的情节,我又读出了萧红的纯洁善感。我相信,在我读到更多不同的人留下的不同的回忆萧红的文章之后,萧红的人物形象会在我的心目中渐渐地丰满起来,帮助我理解她,理解她身处的时代,从而理解她笔下的作品。
以上是我个人在萧红热中阅读有关萧红和萧红作品时的点滴心得,愿与读者诸君分享,并且希望此文能引起读者对萧红文学作品的兴趣,和我一道于萧红热里读萧红。
写在2015年农历端午节(萧红生日)
附录:魏微写在萧红百年诞辰 《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 http://weixin.oldcui.com/gujin/128697.html
微信公众号:甜莲子
tianlianzi.writing@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