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独立出品【人物】
文/赵杰
张斌目睹饥肠辘辘的人与狗抢馒头吃;患艾滋病癌症的奄奄一息者;瘦骨嶙峋双目无神的孩子;精神错乱的吸毒者;性别错乱举止怪异者……“表面看我在服事流浪者,其实他们帮我认清自己本相,我的内心光景常和他们一样无家可归,如果没有耶稣怜悯,我一无是处”。
九月的成都,已有凉意。52岁的张斌照常每一天走上街头,沿着繁华街市间的每一个垃圾桶一路走过去,看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会走上前,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干净衣服送过去。
“我想要你身上穿的那件。”流浪汉指着他的外套说。张斌微笑着脱下来给他穿上。“我想要你的皮鞋。”流浪汉还会要求,张斌依然照办。
“耶稣喜悦我们把爱做在最小的小子身上,流浪者就是这样的人。”入秋后的一个夜晚,张斌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他的声音洪亮而又富有磁性。张斌在成都负责一个好撒玛利亚人客栈,专门服事流浪汉。“好撒玛利亚人客栈”的名字出自《圣经》中好撒玛利亚人的故事。耶稣在这个故事中讲的是一个好撒玛利亚人倾其所有,帮助一个被强盗打得半死的路人,以此诠释“爱邻舍如同爱自己”的真义,并告诉他的门徒,像这个路人一样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他们的邻舍。
得过且过的空虚人生被爱震醒
1963年出生于海南的张斌,1984年大学本科毕业的他,本应该是人才缺乏时代的“香饽饽”,但他没有继续奋斗,而是较早地体会到两个字:“虚空”。
“可能由于自己性格当中有某种缺陷,”张斌描述当时的自己,一毕业就陷入消极的空虚世界,没有任何欲望,对身边的任何事都麻木到毫无感觉,生活也得过且过,一无所长什么都不会做,更谈不上追求理想的动力和在事业上的奋斗。
彼时还年轻的张斌唯独喜欢两件事:泡在新华书店的书堆里,试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找到充实生命的食粮;夜深人静时,站在海口城乡结合部几成废墟的村庄里仰望星空。活在自我世界里的他“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个人虽然偶尔会觉得自己是在逃避现实,但亦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自我感觉很自在,无欲无求,住在房东都懒得再收房租的破屋子里,“无论从灵魂上,还是肉体层面,都是一个流浪汉。”
但是,包括张斌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意识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带领他的人生,教他体会那“虚空的虚空”,预备服事那些比他更虚空的世人眼中的“渣滓”。时隔三十年过去,当他使用“虚空”作为自己的微信名称时,2007年的一幅画面仍然如石光电火般跳出来,清晰如昨。
那是一个午后,懒洋洋的张斌出门看到几个人在路边摆摊算命,就走过去问他们:“你们能算出自己的命运吗?”这样的问题使这几个江湖气很重的人打开了话匣子。如今,张斌已经记不得当时的聊天内容,但有一个人无意中的一个问题深深刻在心板上:“我听说《圣经》上说神创造了人,那又是谁创造了神?”所有人无解,张斌觉得这个问题太有意思了,就陷入思考。
随后,提出问题的人给了他一张附有姓名和地址的卡片,说:“你去找这个人吧,她那里免费吃住,还教人读《圣经》。”这句话让麻木已久的张斌一下子心花怒放:“有吃有住有书读!这是我渴望的美事啊!”
张斌当即决定前往寻找。很快,他找到了卡片上那个人的家,受到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的欢迎。这位身为牧者的老太太在当地服事流浪汉已有一段时间,为前往的人免费提供食宿,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读《圣经》。后来他知道,这个老人的家有一个取自这本上帝之书的名字,叫“好撒玛利亚人客栈”。
打左脸给右脸、七十个七次饶恕、爱人如己……接下来的几个月时光里,张斌沉浸在经文当中,“我被其中描述的那样博大的爱震撼了!”当时他还不能相信这样的爱是真实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耶稣怎么可能做到?”可是,当他一次次看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温暖的笑容,虚空的心似乎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充满,开始明白好撒玛利亚人的真义,确信耶稣真的做到了人所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人也真的可以籍着耶稣拥有舍己的爱。
被上帝之爱震醒的张斌,开始被这位老人差遣到街头,效法好撒玛利亚人,去关心和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你的笑容就是流浪者的阳光”
2008年初,张斌受洗,此时他已经与老牧者同工近一年。不大的居所,常常住着因生活无法自理而被带回来的流浪者,对这些人的服事从一开始就考验着张斌刚刚重生的新生命。
同一年,张斌和其他同工带回了一个无名流浪汉,老牧者为他取名“雅各”。雅各是一个半植物人,头脑意识清楚,身体无法行动。由于长期流落街头,他常常流露出因被抛弃而产生的孤独感,需要爱和陪伴。但是,由于一天下来,他常常会因为食物、大小便而将衣服和身体弄得很脏,并且难闻的味道让人难以靠近。所以,晚上大家宁愿挤在别的房间,也不愿和雅各同屋。
有一天,老牧者问大家:“谁晚上愿意和雅各同屋陪他睡觉?”后来张斌回应了,心里却在打鼓。没想到,那个晚上雅各一晚都没有随便大小便。后来发现一个规律,只要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就会有自律、讲卫生。一旦没人陪,就会把自己整得一团糟。
这种经历让张斌突然意识到,即使像雅各这样被人遗弃的流浪汉,也是按照神的形像造的,他的鼻孔里同样被神吹了那一口气,在神眼中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带着这样的领受,再次走上街头的张斌开始更多看到流浪者需要被爱被关怀的一面,而尽量破碎自我的成见。
但是,他仍然有遭遇软弱的时候,哪怕是信主几年后,失败的经历依然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后来在成都火车北站关心流浪者时,他碰到曾在好撒玛利亚人客栈短暂居住过的一个流浪汉。“他一看见我就很激动,伸开双臂要给我拥抱。但是我当时穿着白衬衣,看见他又脏又破的着装,心里下意识地产生了抵触,就握住了他的手,”张斌至今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依然羞愧不已,那个流浪汉双眼间涌起的深深的失望长久鞭挞着他的心。
后来遇到小丁,他没有再给遗憾留任何余地。那是一次在街边的垃圾桶边,他看见了这个身材瘦小的孩子,就走上前说:“让叔叔看看你吃的什么。”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已25岁,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咳血,他显得面黄肌瘦。于是,张斌把他带到医院,医生诊断他身患肺结核。
回到客栈,有人知道他的病,就要求分餐,张斌同意了。可是晚饭时,到处找不到小丁,最后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耶稣不爱他,自己生病,大家又嫌弃,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那一刻,张斌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当即决定恢复合餐,凭着祷告而来的信心去领受。转眼多年过去,这件事早已远去,客栈里没有一个人被传染。
多年的流浪者关怀事工,张斌目睹了太多:饥肠辘辘的人与狗抢一块馒头吃;身患艾滋病、癌症的奄奄一息者;瘦骨嶙峋双目无神的孩子;精神错乱的吸毒者;性别错乱举止怪异者;因长期饥饿肠胃功能紊乱痛得满地打滚的乞丐……“表面上看是我在服事流浪者,事实上是他们在帮助我认清了自己的本相,就是我的灵命光景常常和他们一样无家可归,如果没有耶稣怜悯和体恤,我一无是处,”张斌说。
“虽然流浪者外在粗糙,他们的心其实很敏感,你的笑容就是他们生命的阳光,足以温暖他们的心。”张斌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他为自己没有遵从《圣经》而难过,因为神对所有的基督徒说:“你们是世上的光。”(太5:14)
驻守垃圾桶,寻找流浪者
就在张斌受洗前后,老牧者在祷告中一直感觉要在数千里之遥的四川成都建立一个新的好撒玛利亚人事工点。4月25日,张斌就被定为前往成都的团队成员,开始从祷告、供应等各方面着手预备新的事工。
大约半个月后,汶川大地震。“老牧者寝食难安,她知道震后肯定会产生很多新的流浪汉,随即就派了一个同工前往成都,”张斌至今惊讶于老牧者那种灵魂深处的敏感。7月21日,他也进入成都,正式开始推动新事工。
根据在海口的经验,张斌和同工主要采取驻守垃圾桶的方式寻找流浪者。“垃圾桶是他们的饭碗。流浪者会划分地盘,一个人有一到几个垃圾桶,相互不许进入对方的领地。”张斌说,“我们只要盯住垃圾桶,就一定能找到流浪者。”这样的工作经验屡试不爽,张斌和许多流浪汉也开始熟悉,送他们衣服、食物和金钱,还会把个别有需要的带回客栈服事。
这其中,张斌遇到了老刘。后者因为中风偏瘫被家人早早遗弃街头,成为流浪汉。要守住一个垃圾桶作自己的饭碗,对于行动不便的他无疑是极大挑战。为了活命,他只能风雨无阻的死守。有一天,狂风暴雨大作,张斌看见了与垃圾桶相依为伴浑身湿透的老刘,就赶上前,把他带回客栈。
按照惯例,张斌要对每一个带回客栈的人讲福音,请他们读《圣经》,在确认他们真正接受了耶稣为生命救主后,会为他们施洗。同样地,当天带回老刘,让他洗澡换了衣服后,张斌就开始和他分享福音,要他认罪悔改,接受耶稣是神,告诉他“医治有时”,恒切祷告。他都接受了。结果,当天老刘竟然能够站起来,不用拐杖,从坐的地方慢慢走到垃圾筐。过了几天,他又可以拉着铁栏杆上楼了。一年后基本恢复了独立行走的能力。
“我盯着老刘看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赞美主,我们的神真的是满有慈爱,大有怜悯!”激动不已的张斌从那时候起拥有了一位同工,并称其为“刘弟兄”。
2015年3月30日,刘弟兄突然昏倒,4月15日过世。张斌前往殡仪馆和他见了最后一面。“老刘过世时,我们看见了他那一张笑脸,满满地都是喜乐。”
随后,张斌在好撒玛利亚人客栈为这位一起同工近七年的弟兄举行了追思会,地点选在离客栈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那是一个有青山翠竹的地方,刘弟兄生前常常对着竹林张望发呆。”
没有钱,没有粮,没有水,也是供应
进入好撒玛利亚人客栈服事近八年来,张斌的月收入是500元,2015年涨至800元。但是,他坚持确保客栈里提供给流浪者的饮食营养到位,“谈不上大鱼大肉,但是整体还算可口,营养也是够的。”
除去客栈的日常供应,来自流浪者的挑战也不小。有时候,流浪汉会索要张斌身上的衣服,看着比较干净整洁的,就送到二三级市场卖掉。有时候干脆直接以福音为条件要钱。
客栈内部也常常“后院失火”,有一次一个被收留的流浪汉毒瘾发作,一把火就把房间烧了。随后又遇到停水、停电。“我当时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张斌感觉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就跪下向神祷告。站起身的时候,他完全释放了,“没有钱,没有粮,没有水,也是神的供应,他要我专注于他,操练有衣有食就当知足、一顿饭也当感恩的生命。”他那一刻突然发现“一无所有就是无所不有,因为紧紧抓住耶稣就拥有了一切”。
靠着这样的信念,张斌亲眼目睹了小路的生命翻转。小路13岁流落街头,开始以偷为生,第一次偷了2元钱,第二次偷了4.5元,还没等第三次得手就被人贩子卖到了石家庄,成为“童养男”(对应“童养媳”)。18岁那年,他一路逃跑到太原,再到绵阳,后来被张斌发现带回客栈。
在客栈固定读《圣经》三个月,2010年,35岁的小路受洗信主。随后,他凭记忆找回老家,见到了尚在世的父亲,彼此认亲后,回到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七年来,成都好撒玛利亚人客栈里走出去的昔日流浪者,有些做了清洁工,有些做了保安,他们用自己的经历向身边的人见证耶稣的真实。
据统计,在成都约有3-4万流浪者。张斌的客栈上街向1万多人认真讲过福音,带回客栈有100多人,明确信主并受洗的有20多人。他坚持不轻易给人施洗,除非对方对神的真道有清晰的认识和理解,并且能够见证主耶稣在自己身上的救恩。
一面是痛苦,一面是荣耀
“你觉得自己服事流浪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我问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又刚刚失去成都客栈唯一同工的张斌。
“最大的困难还是自己的软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服事过程中,有时候会产生“我比流浪汉强”的念头,认为自己有能力服事他们。伴随着这种念头而来的就是软弱甚至跌倒。每每感觉祷告无力,就会发现自己种种尚未对付的罪。
说这句话之前不久,这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刚刚经历被一位吸毒者掐住脖颈近乎窒息的危险。后者因为找不到钱而要拿刀砍人,最后通过把张斌的电动车骑走卖掉缓解了局面。
同样是说这句话前不久,他接到四川一所大学女老师的求助电话,由于家暴对方无家可归,希望前往客栈躲一段时间。但是由于机构里没有女性而无法留宿女流浪者。“我呼吁教会起来关注女流浪者,关怀被家暴而无家可归的女性。”张斌说。
也就是在说这句话的当天晚上,他要时时警惕留宿的流浪者中,有人会梦游起来到处乱走。
凡此种种,每一项困难都极其现实。但是,在张斌看来,相较自己的软弱,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因为这所有看得见的困难神必供应。但是唯有自己的罪,会构成所有服事最大的障碍,必须通过常常归回安息才能实现。“要确保献给神的那个自己是诚实和清洁的,而不是一个受世界影响的生命。”所以,客栈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和同工都要首先从自身寻找原因。
张斌有两个在真道上坚守的属灵榜样,一个是耶稣的使徒保罗,他常常靠着神“软弱变为刚强,争战显出勇敢”;另一个是第一位殉道士司提反,他临被乱石打死的时候跪下大声喊着说:“主啊,不要将这罪归于他们!”并祈求“主耶稣啊,求你接纳我的灵魂!”
“他们或生或死,都以纯粹的信心坚定跟随主耶稣,这让我极其钦佩。”张斌常常跪在主的面前,希望战胜那“赶都赶不走的老我”。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深深体味着两种真实的情境:一面是自我涌动出来的痛苦;一面是神在一个个蒙恩得救的流浪者身上显出的荣耀,“体恤前者,就是纠结和挣扎;定睛后者,就是平安和喜乐。”
这样的情境与近两千年前保罗的一句话遥相呼和:“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