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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他去了一家台湾人开的牛肉面馆,吃牛肉面。
我把碗里的牛肉都夹给他,喝了口汤,“跟你做的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他喝了口汤,“我觉得这家做得不错,味道正,应该是老汤!”他放下筷子,“只只,你喜欢我做的牛肉面,完全是习惯了那种口味,我不敢和别人比,就是这家的,也比我强多了!”
我低头抱着热腾腾的碗暖手,没说话。他说得对,很多事情其实就是习惯,而习惯往往是根深蒂固、很难改变的,比如他习惯了哄我,比如我习惯了要求他。从今天早晨到现在,他没再哄我,而是管束我、纠正我,我也没有要求他,而是恳求他。也许我们两个都意识到了原来的习惯对现在的角力有着怎样的负面影响,都在努力把角力的绳索更多地握在自己手里。
他温暖的手盖住我的手,“只只,你的手真凉,听话,跟我回去,好吗?”
我拍拍他的手,“杜若谦,八个月,我就想再呆八个月,这个要求过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答应我呢?”
直到牛肉面碗里结了层厚厚的油脂,我俩也没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天黑了,又下起了小雨,小雨又急又密,打在落光了树叶的枯枝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久了,让人心里烦躁极了。
他关上阳台的落地窗,拿起烟,点了一支,“只只,你说过,你们三个是合同工,合同期就一年!”
我点点头。
“你也说过,不少合同工后来都因为表现优异,或者公司真的需要,最后转成了正式员工?”
我说没错,公司有一部分正式员工就是这么来的。
他抽了口烟,看向我,“只只,假如,我是说假如,合同到期后,你们三个表现特别优异,而且公司也确实需要你们,给你们机会转成正式员工,你会怎么办?”
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David,Jason和我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两个显然乐意之至,我却无言可对。我当然也想留下,谁会拒绝成为正式员工,留在G公司工作的机会?可我的身后有一根远隔万里的坚韧红线拴着,根本没有选择!“我…我答应过你,八个月之后就回去!”
他笑了,“只只,你犹豫了,说明你对这个问题还是有想法的,你还是想留下,对不对?”
我咬紧嘴唇,又松开,“杜若谦,我确实想过留下,可我毕竟先答应了你,八个月之后回去,所以…所以我还是会回去的!”
“但你不甘心,只只,回去之后你会不甘心,还是想回来的。”
“我…”
“只只,从小到大,你向来是拼了全力做事情,认准的事你也从没放弃过,而且…最后都得偿所愿了…我了解的只只,对G公司的事不太可能半途放弃!那我怎么办?我们俩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
“是不是在你的心目中,我的位置越来越靠后了?”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谁在前,谁在后?”
“你…,这根本是两码事,一个是工作,一个是爱人,没人会排出先后的!”
“但是,只只,现在需要你排出个先后!需要你选择!你怎么选?”
“我哪个都想要!没有先后!”
“只只,你要是选我,马上跟我一起回去,你要是选工作,当然就可以留下来!”
“杜若谦,你不能这样,这样不公平!”
“只只,事情其实很明白,我爱你,所以一次次地迁就你,忍你,等着你。你呢?你爱我,选过我,可心里委屈,我只能让你出来。等我希望你回去的时候,你却犹豫了,拖延,好,我迁就你,等你一年,一年之后,你还会要求我再等你,对不对? 只只,我从19岁爱上你到今天,十多年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明明知道我的愿望,也答应我了,却一拖再拖…你到底让我等你到什么时候?”
“就八个月!”我斩钉截铁!
“八个月?”他摁灭了烟,摇摇头,“只只,刚才你犹豫过,让我怎么相信你?”
之前他所说的所有的话,我都很难反驳,但,最后这句,最后这句…“杜若谦,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相信我?”有热热的东西在我胸中开始翻滚,“杜若谦,我十岁认识你,快二十年了,今天,你说你不相信我?”
“只只,在回去这件事上,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不会反悔?不会拖延?”
“八个月后,你会看到的!”
“只只!我需要现在就看到!”
“说到底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杜若谦?”
“只只,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现在居然不相信我?”我胸中翻滚的热流缓缓涌入眼眶,“我做了什么让你不相信我?杜若谦,你告诉我?”
“流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告诉你是我的错,我已经认错了!”
“认错?认错就够了吗?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第一个孩子,说没了就没了,你为什么要去擦浴缸?”
“是,流产是我的错,没告诉你也是我的错,你还要怎么样?”
“我就想知道孩子为什么会没了?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只只,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痛恨不珍惜生命的事!”
“你认为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要流产的?”
“不然你怎么解释擦个浴缸,孩子就没了?”
“我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
“科学没有‘不知道’这个答案!”
“你认为答案是什么?”
“我特别想知道答案,所以,只只,请你一定告诉我!”
“你的意思…”我理解了一下,“我是故意要流产,然后不告诉你,就为了能留下来?”
“沈织云,你能给我一个更合理的解释吗?”
“杜若谦,我最后告诉你,流产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不告诉你确实是我的错!”
“沈织云,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成什么样了?”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不珍惜生命!”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让他如此痛恨的刽子手!如果我是侩子手,哪他又是谁?“杜若谦,我也有个问题,很长时间一直想不明白!”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俩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从来小心翼翼地没有让我怀过孕,为什么在你唯一一次,非常痛快地答应我留下之后,我怀孕了?…你说科学没有‘不知道’这个答案,你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所以,你肯定知道答案!”
看着他渐渐垂下的眼帘,我心里仿佛被刀缓缓剌过,留下一道深深的、永难愈合的伤痕!
他改了机票,提前一天回去。
我送他到飞机场,安检时间格外的长。
我俩从昨夜之后几乎没说过话。
就要进安检门了,他转过身,一字一顿,“沈织云,你能告诉我答案吗?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的答案很简单,“杜若谦,你什么时候告诉我答案,我什么时候考虑回去!”
“我要是没有答案呢?”
“我永远不回去!”
“永远不回去!永远不回去!”好像有谁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我睁开眼睛,遮光窗帘挡住了隐约可见的日光,屋里只有陈秀丽轻微的鼾声。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进了卫生间,打开灯,镜子里的我是青青的眼圈,浮肿的脸,就算吃了药,我仍旧一夜乱梦,根本没睡好!
我快速地洗了个澡,去楼下的健身房跑了半个小时。
回来,陈秀丽还在睡,她真有福气,随时随地都能快速进入梦乡,不会被时间、地点和心事困扰。我们姐妹俩拥有那么多相似的基因,为什么她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难道上天当年因为忙碌,把生命盒子中所有的幸福一股脑都给了她?仅仅这一点,我格外地妒忌她!
我推推陈秀丽,“陈秀丽,该起床了!”
陈秀丽翻了个身,嘟哝着,“出来玩,让我多睡会儿!”
我猛然意识到,我俩是出来玩的,根本不需要赶时间,笑笑,放过她。又仔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件蓝白相间的蕾丝齐膝连衣裙,去楼下吃早饭。
因为来得早,餐厅里人不多,我拿了杯咖啡,找了个阳光好的桌子坐下。
窗外的街道上,车流渐渐多了,上班的,上学的,人人都匆匆忙忙地,“请问,我能坐这吗?”身后一个男性的声音问。
我回过头,一个三十上下,西装笔挺的男士微笑地端着盘子,看到我转过头,他明显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笑笑,我忍住笑,“对不起,先生,我姐姐马上就来!”
他哦哦两声,到别的桌子去了。
“妹妹,我来了!”陈秀丽端着满满一盘子的食物在我对面坐下。
我从陈秀丽的盘子里拿了个水煮蛋,慢慢拨开,“姐姐,你来的可真及时!”
陈秀丽吃了口油条,“妹妹,你还有胃口吃啊?刚才没恶心到你?”
我小小咬了口蛋白,“陈秀丽,你没看见我这天山童姥的模样都吓着人家了!”
陈秀丽又拿起块炸馒头,“也是,你这模样,就杜神经病不嫌弃你,放谁家里,谁放心啊?”
好好的早晨,提他干嘛?我哼了一声,没好气,“姐姐,油炸的东西,你能少吃点吗?”
陈秀丽一口吃下个小麻团,一边嚼,一边说,“沈织云,我愿意,再胖20斤,又能怎样?”
我无言以对,喝了口黑咖啡,唉!真是有福之人万事不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