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首诗,而放弃一座城市
——读《蒙得维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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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流的小说家很少会成为一流的诗人;一流的诗人也同样很少能写出一流的小说。小说和诗,它们是如此的不同,像两个世界。在这两个世界里,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和方式艰难地试图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而如果一个人既能写出一流的小说,又能写出一流的诗歌,那他就不是让我钦佩,而是叫我嫉恨了。我认为他们能做好其中的一样就已经足够幸福,而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是那么多。博尔赫斯就是一个这样让我嫉恨的家伙。我甚至连他的瞎眼都嫉恨。因为,他可以安然坐在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浩瀚的书库里,用心眼继续气定神闲看他钟爱的文字,而不用理会外面世界里的疾苦。但我要为我的眼疾时时就着凉水吞下止痛药,组胺抑制剂,有时还要服上一粒书包里随时装着的乘晕宁。
博尔赫斯的小说和诗歌是那么的不同。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两个博尔赫斯。那是一种分裂,但好像他并不痛苦。他总是与众不同。可能因为他始终就是生活在他的那面镜子里。他并不关心人世间的疾苦,无论在他的小说还是诗歌里,都没有现实的痛苦和悲哀,只有一些很厚实的感伤,像冬天穿在身上的大棉袄,剩下的就是用黄金,青铜,宝石和泥土打造的句子了。可能那些现实世界中的疾苦,在他的眼中都只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幻影,而他的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实。镜子外是时间无尽的虚无。
博尔赫斯在他那首诗《镜子》里一开始就写道:“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对于真实,他总是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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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和他写的小说相比,博尔赫斯的诗歌就缺乏一种重要的特质,那就是他的小说中的那种绝对的独特性。博尔赫斯的小说不仅好,而且是绝对独特的。他属于为数极少的几位无法模仿的作家,(而马尔克斯是另一个极端。他的可怕之处是太容易被模仿。你必须时时有意识地远离他,抛弃他,不然就会被他的灵魂附体,说出他的语言,而你就死了。)和他的小说相比,博尔赫斯的诗可以说是稍欠一筹。但是,诗有时候是可以不需要这种独特性而卓然独立的。只要她足够优美,她就可以征服你,也征服了时间。
诗歌是永恒的,因为她可以达到完美。但我恐怕这是一句太过诗意的夸张,而非“非文学的不过分煽情”。但我想就连“非文学的不过分煽情”也是一句非常文学的而且可能已经稍稍有点过分的煽情。说到底,美是一面镜子,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我们就从来没有看见过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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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一些诗就是可以达到这种程度的优美,比如他的《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没有什么理由,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就把它当成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我第一次听到了阿根廷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觉得那都是一些非常浪漫的地方。我经常会这样,听到了一个名字,就爱上了一座城市甚至一个人。这让我对于旅行和交往有了一种恐惧。后来,我喜欢上了阿根廷的足球,马拉多纳,那首《阿根廷请不要为我哭泣》,然后,是很久以后不久之前的博尔赫斯。尽管,我害怕交往,但我仍然幻想着能爱上我心爱的姑娘被她爱上。同样的,尽管我恐惧旅行,可是我仍然经常梦想能真的亲身去游历那些我心中的浪漫之城。比如,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你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当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时,我就畏缩了。我想我是真真的不能亲自去到这座我一直梦想的有着一个浪漫名字的城市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博尔赫斯的诗写得如此优美。而我不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一座如此优美的城市存在。她一定是在博尔赫斯的镜子里。
于是就这样,为了一首诗,我放弃了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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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能为我的北京也写出一首如此优美的诗,让我能放下她。每当重回故里,走在这座面目模糊不清的大都市里,在我的那面明亮的镜子里就会闪动着一座优美清新的城。她的明亮灼伤我。那里有我梦中的北京,我的童年和我所有的青春岁月,北京。她阻止着我,不让我相信眼前的这所城市。必定那是镜子之外的存在,是虚幻。于是,我突然间明白了,我的北京也如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随着岁月早已悄悄溜走。只是我还顽固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用着“我的北京”这样可笑的,一厢情愿的表达。
但或许,北京依然在这里。我是被她抛弃了。或者是被我,被伟大的时代,被所谓的无情岁月,抛出了风尘之外,落入了我自己的那面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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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仍然有梦。
在梦中,我越过辽阔的海洋,走向你。在要踏上你留给我的岸时,我跪在了海水浅浅的岸边,捧那海水洗脸,我饮下海水,在梦里,那水是甜的。
我在你为我准备的路上,一路奔走。而你的所有的路都将我引向了过去,把我温柔地埋葬在往昔的岁月里。
立
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