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巨大、干枯的金合欢树枝扔入篝火中。火苗呼地窜起一人多高,火星像烟火般地腾空爆开,照亮周围人的脸。
考古队一共有八个人,三个来自美国,两个来自加拿大,一个来自法国,还有两个是埃塞俄比亚本土的考古学家。晚会的标题是“海滩”。队员穿着花衬衣,带着草帽和太阳镜,趿着拖鞋。相比较穿着男式衬衣的索菲倒显得更正式、拘谨一些。马克用野草和野花编成两个夏威夷花环挂在索菲和塞拉姆脖子上。
晚饭是罐头和各种酒。火光中是兴奋、黝黑的笑脸。
“奥森博士平时不让喝,我们都等了一年了,所以今天一醉方休!”一个队员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举着酒杯叫道。
小小的录音机里放着马可带来美国的流行音乐。队员们依次邀请塞拉姆和索菲跳舞。塞拉姆成了晚会的明星,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请她跳舞。隔着明亮的篝火,索菲高兴地看见女孩自然的舞姿和脸上的腼腆和明净的笑容。
收录机大声放着今年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曲:“手镯乐队”的《像埃及人一样走路》。
索菲坐在桌子边,喝着手中的陈年葡萄酒,微笑地看着大家围着火一边跳,一边做着滑稽的走路姿势。。。
一个奇怪的想法从索菲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她突然想到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外祖父,一个考古学家。四十多年前,在北京郊外寻找头盖骨的外公是怎么过的新年呢?是大伙围着火炉喝酒?还是独自蜷缩在滴水成冰的山洞里。。。
她不用自主把头转向长桌另一头。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带着白色牛仔帽的奥森独自坐在火光的阴影中,嘴里叼着烟斗,目光孤寂地看着篝火的火苗。
马克过来邀请索菲跳舞,他孩子气的脸上笑容不知为什么让索菲想起了克拉克。索菲微笑地摇头,马克把右手放在心口,一躬到底。索菲笑了,跟在他后面走进了跳舞的队伍。她夸张地张开双臂,走起了法老古墓中浮雕上描绘的古埃及人的走路姿势。
干枯的树结爆开,火星溅出,如无数金色花朵,徐徐落下。。。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考古队员们叫着,笑着,一边相互拥抱。马克把小女孩放在他的肩上,和每个人拥抱、亲吻。小女孩两手揪着马克的头发,格格地笑。两个埃塞俄比亚考古学家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略微拘谨地索菲握手。索菲和他们拥抱。奥森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看着大家玩闹。
音乐响起。
索菲走到奥森的面前,微笑地伸出手。奥森有些诧异地看着索菲,微微摇摇头。队员开始谨慎地起哄。奥森环视,起哄的声音低了。奥森从嘴里拿下烟斗,在桌子上磕了磕。随即站起来,队员们欢呼。索菲牵着奥森的手,走到篝火边,两人开始跳舞。
奥森的舞步生疏、笨拙,几次踩到索菲的脚。但慢慢两人的配合默契起来。
一个低沉的男声吟唱:
。。。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
歌声像厚重、缓慢流动的液体,漫过缓缓移动的舞步、灼烈燃烧的火焰、人们的笑脸,流在宝蓝色、镶嵌着无数璀璨的星星的天空下。。。
深夜的裂谷。万物寂静。
远处传来迫击炮声。
奥森从帐篷里出来,站在前面的空地上,辨别炮响的方向。他转头看到索菲的帐篷还亮着灯。
灯下,索菲坐在简易的桌子前,用手撑着头,看着桌子上的剪报和她和她母亲的照片发呆。
睡在行军床上小女孩被炮声惊醒,她揉着眼睛走到索菲身边。索菲摸了摸她的头,把她带回床边,她坐在床上,让女孩躺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
炮声,女孩身体蜷缩,紧紧地靠着索菲。
索菲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女孩睁着惊恐的大眼睛。
索菲轻声说道:“别怕...。。。”
又是一阵炮声。女孩身体一哆嗦。
索菲脸上露出微笑:“别担心,我在这儿呢。。。
炮声继续。
索菲抚摸着女孩的头:“嗯。。。我给你唱首歌吧。。。”
索菲在回想。女孩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她。索菲开始哼唱,一边试图从记忆深处找到散落的歌词:
“为什么鲜花。。。
为什么鲜花总在春天盛开?
为什么星星。。。总在天空闪烁?
为什么大河总是不停奔流?
为什么我家总是那么遥远?”
。。。
歌声中,女孩紧靠着索菲,慢慢闭上眼睛。
奥森站在索菲的帐篷前,听着索菲的歌声,他感到他身体深处的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当最后一层薄纱被轻轻揭开,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他看到一朵花。
一朵鲜黄的雏菊,阳光照来,花拿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上。。。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透过帐篷细小的窗口照在索菲的脸上,她醒了过来。
她看了看身边依旧熟睡的小女孩,看了看表:6:05。她只睡了五个小时,但感到精神焕发、精力充沛。
索菲走出帐篷,清晨的清冷让她裹紧上衣。
营地非常安静,昨晚闹到很晚的考古队员都还在睡觉。营地中间的长桌子边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喝着咖啡,面对着初升的太阳。
“早上好!”索菲在奥森边上坐下。
奥森点点头。他走进他的帐篷,出来递给索菲一杯咖啡。
索菲喝了一口浓郁的咖啡:“真好。“
奥森脸上露出微笑。两人默默地看着初升的太阳从山谷的薄雾中冉冉升起,光芒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你说你是个护士?”奥森突然问道。
索菲点点头。
奥森沉默一会:“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痛苦吗?”
索菲的脑子里想象当时可能的情形,但她不能够,有一种她意想不到的心痛感觉。她试图躲在专业的盔甲下面。
“身体上的痛苦时间不会很长,”她慢慢地说道:“但是心理上的那种失去控制,孤独无助的感觉。。。”
奥森微微点了点头。
“你和我母亲熟悉吗?”索菲小心翼翼地问道。
奥森没有回答。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白色晨雾后面是绵延起伏的黑色山坡,阳光像波动的锦缎覆盖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
奥森的目光落到阳光的尽头。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认识你母亲的那年她19岁,在燕京大学念书。。。当时我在你外祖父的北京古人类学研究所做实习生。她下课后,常常到我们实验室来玩。。。”
四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奥森依旧清楚地听到那支熟悉的曲调,看到那朵黄色的雏菊,和花后面那双黑色的眼睛。
奥森喝了一口咖啡,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他眼睛里在旭日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