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龄父母拉扯我真不容易,终于把我养到该上小学的年龄。一家人欢天喜地要送我进学堂读书了!
我清晰地记得:二姐帮我把所有课本包了精致的书皮,为了服帖的效果,她还找来一块大板砖将新包的书本结结实实压了大半天;然后又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终因我的名字笔画太多,练习数遍后仍像一堆乱七八糟的干柴火,无奈之下,她只好替我为之;我妈比较夸张,竟然花了几天时间给我绣了一个米黄色的缎面书包,绣的啥图案我不大记得了,但书包正面红得耀眼的三个字此刻就在眼前:红小兵。我不懂啥是红小兵,为什么要绣红小兵。一年后,我当上了红小兵,才知道这是无上光荣,再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妈是希望我摆脱地主恶霸的阵营,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这一切忙活,父亲只是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言不语,一脸慈祥。
开学前一天晚上,父亲先是和蔼地嘱咐我:老师问你什么成份时,就说中农。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记住了。过了一会儿,我妈又认真地考我一遍,我非常流利地回答:中农。于是,父母很满意。二姐过来插话:那为啥大姐说我们是地主?而我在学校里填的是下中农?父亲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情形变了。
管它地主、中农的,我并不以为意,反正跟我无关。
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家人的目送中背着新书包兴高采烈地去上学。学校离家很近,不到800米的距离。记得那时候孩子们背得最多的书包是土黄色帆布包,如果有颗红五星在上面,那更神气了。就在这短短的上学途中,我的新书包一下子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走一路,听到大人们一路的议论和嘲笑:地主婆的女儿不做正经事,绣花是把好手;这是什么封建书包啊?还想当红小兵呢;哎,过来问你,你家啥阶级?……..
我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无地自容、无所适从、诚惶诚恐。到了学校,我的书包又引得小朋友们三三两两聚过来看,甚至还用手去摸。我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他们对于这个封建书包的眼神和表情,只坚信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众目睽睽中的异类了。我甚至都想不起来那天我究竟是怎么回答老师的了,地主、富农还是贫农、中农?我只记得,我哭得稀里哗啦跑回家,放下狠话:不换掉这个丑陋的书包,我决不去上学。
书包当然即刻被换掉了,但欢呼雀跃去上学的美丽心情却因此一落千丈。红小兵的光荣称号和用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在我还没有整明白为何物时,它们就成了我整个一年级时光里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疤。
直到一年级结束,我用了许许多多老师的夸奖、表扬才慢慢抚平那颗严重受挫的自尊心。二年级时,被老师和同学们委以重任,当上了班长。可算是,乌云散尽重见蓝天了。
那时候在我们眼里,四十多岁的人就已经老得不行了。我从小担心父母不等把我养大就会老得力不从心,这种忧患意识直到今天还有。我的小学第一任班主任就像我父亲一样老。但你想象不到,他有一颗紧跟潮流而不老的心。
到了三年级,学校要求每周一次劳动课。一般来说,老师事先联系某个生产队,根据季节特点,安排一点力所能及的劳动。譬如:拾棉花、摘花生,或者拉到某口砖窑边,帮着递几块砖而已。我们的班主任却热血沸腾地承包了某生产队的一块山地,他别出心裁地要我们种蓖麻。
我们中有许多学生甚至没见过蓖麻,也不知能吃还是能喝。这不要紧。上山前,老师先让我们在课堂上认识蓖麻种子,一种带白色花纹的灰色光滑豆子,再给我们讲蓖麻油的药用价值,最后很学问地说:他研究过当地山上的土壤、气候,非常适合蓖麻的习性。就这样,我们一个个被鼓动得蠢蠢欲动。接下来,老师便给我们布置劳动任务和需要携带的劳动工具。我的任务是回家取一把刨地的锄头。
我妈一听,顿时急了:这么小小的人儿,能把自己囫囵个地弄到山上就感谢祖宗了,还能扛着比自己还长的铁锄头?一个不稳当翻下山来,那会要了命的。当机立断,她说不能去。我急得眼泪直冒,心想同学们一定都整队待发,只有我被落下了。可是任凭我哭闹,我妈就是不让,还说,立即去找老师告病假。结果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被强行扣下。为了平息我的哭闹,我妈擂了一碗香喷喷的盐芝麻就着糯米粥腐蚀我的意志。我也真是没出息,吃饱喝足后,竟然真觉得我妈说得不无道理,万一翻下山来,可就没有命了。虽如此,我还是心有惴惴然,当天夜里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第二天回到学校,老师宣布了一个比从山上翻下来没有命更可怕的人事变动,那就是我的班长职务被撤了。原因是:无辜逃避劳动,好逸恶劳;带领一小部分同学无组织无纪律,不参加集体活动,影响极坏。
啊!啊!啊!我愿意劳动啊,就是山太高了,难道我妈没有去请病假?!我没有带领其他同学啊,如果知道不止我一人,也不至于担心得一晚上没睡着觉。总之,我是有口难辩、羞耻难当、悲愤难平…….
就这样,我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鄙夷的被撤职务的很不光荣的坏学生了!这太丢人了,今后的日子还如何混下去呢?真想哭。
过不多久,大概老师觉得我还是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孩子吧,又或者我妈去补请了病假,我坚信还有一个理由是:自从职务被撤,我不再举手,更不发言了,这下老师的课堂变得冷清、沉默了…….总之,后来老师找了一个理由,又让我官复原职。我,我终于又可以抬起头来,面对其他同学了。 那个高兴啊,当然只能偷偷地、夹着尾巴地,毕竟被撤事件在前嘛。
我们那个小地方,虽不人杰地灵,确实山清水秀——但,那是故园三十五年前。一切发展和崛起都需要代价,需要残酷的资本积累。今天,我们的小县城拥有湖南省最大的药材批发市场、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还有CCTV1新闻报道过的湖南省最大的书刊市场(它的著名并非大,而是斗胆印刷发行了某些禁书)。这一切,需要家乡人民无私贡献出子孙后代的青山绿水、桑田果园。这一切,他们今天都做到了。只有我还流连在儿时的梦里踯躅不前、独自伤感。
读过邵华写的《我爱韶山的红杜鹃》吗?杜鹃俗名映山红。我没有见过韶山杜鹃花开的情形,但初读此文时,我以为就是我们那里映山红开遍山岗的景色。每年清明前后,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花团锦簇般开得热闹非凡,红的、粉的满坡满山都是。置身花间,蜜蜂嗡嗡叫、蝴蝶啪啪飞,如此美景,出门就是。那时像我一样十来岁年纪的孩子们,若是提到去山上摘映山红、编花环、吃花瓣,我担保,任凭谁也抗拒不了那样残忍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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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的春耕农忙季节,老师趁着下午两节自习课提前回家劳动去了,嘱咐我看管好同学们,最后一节自习课下课铃响后宣布放学。老师走了,我俨然小老师端起架子来,一开始很认真。直到窗跟边一个小朋友举着一把新采的鲜艳欲滴的映山红在我眼前一遍遍地晃。小朋友很想搭话,分享他的喜悦,窗内还有别的同学也注意到了,都凑过来闻他的花香。“我爸爸刚刚从**岭上采回来的,那里还有好多好多,一大片一大片的”,小朋友连说带比划的神气,让他手里的映山红具有勾魂的力量,那红色的花、粉色的蕊、嫩绿的叶和着山野清香,晃得我心里有无数的毛毛虫鼓涌着,心神不宁……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拿根鸡毛当令箭,盗了老师的虎牌,冒天下之大不韪带领班里几个同学偷偷溜出课堂,溜上山岗,沉迷于花前蝶间。那个下午因为吃了太多的映山红花瓣,回家时,一个个舌头发绿,活像一群吸血小鬼。
不用赘述,我又一次被撤职了,只保留红小兵察看,还要写一份深刻书面检讨书,以观后效。与前一次撤职相比,此次被定义为一起恶性事件,校长老先生亲自到我们班里训话,级别之高可见一斑。
因为有了前面的坎坷经历,我幼小的心灵也一天天变得强大,不再为失去班长那么痛心疾首、哭天抢地地难过了。还有,和做班长相比,我的天性可能更爱映山红。
18年清明,我回家乡扫墓。小学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席间聊起许多儿时过往,很多同学依然记得违纪采映山红事件,并告诉我当年的老校长依然健在。
于是,微信连线并致以问候,老先生和女儿一家在深圳生活,已经行动不便但思路清晰。我发了几句话过去,当年小小读书郎,亦做功课亦弥顽。光阴一去不复返,犹记少怀老校长。
没想到几分钟后,老校长的回复就来了:
栽培惭力薄,反馈感情深。本是龙文种,奔驰自绝尘
虽经年日月、遥隔万里,我心中的映山红依然没有褪色。很多年前,我在花市看到了一株和家乡一样品种的映山红,欣喜地捧回家,小心翼翼地种在花园里,几年功夫长得很快,每年花开喜人。只是,不如家乡的红、没有家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