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故事 13——“复员”到上海造房子

回忆往事就像水墨画,不经意的一滴墨掉在纸上,慢慢化开。又滴上一滴,化开,和原来的混在一起构成一幅画。往事就这样成了历史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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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年抗战终于胜利,母亲和家人,和同事,和远在国外的父亲(当时还没有结婚)一起狂欢中国人民的胜利!我曾问过母亲,可有将冬天的棉袄里的棉花撕出来,绑在竹竿上点火游行庆祝。

    然后大家就要“复员”了。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普通政府文职员工要复员,可能这是一个特定的词汇,指从战时转为平常时期,希望朋友们指教。母亲工作的农民银行总部准备去民国首都南京,而信托部则要去“十里洋场”上海。信托部有一大半的人和母亲一样,从来没有去过上海。银行给大家一个选择,可以“复员”回家乡(自愿遣散),给较大一笔复员费,或者“复员”去上海继续工作,母亲选择和家人一起去上海。整整70年,在上海的日子早已超过合肥,重庆的日子,可母亲学习语言的能力极差,至今不会说上海话,也算一个奇事。

    1945年夏天,母亲历经千辛万苦,绕道香港,终于到了从小就听说的“大上海”,那可真是乡下人进城,走到南京路国际饭店下,抬头一望。结果大家都知道,男的帽子掉下来,女的头晕昏过去。好在那时候外地人多,生活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工作也是熟门熟路,很快就适应,加上年轻脑子灵活,这是母亲工作的黄金年月。“那时很神气,走在外滩真高兴”。当然也有不神气的时候,每每看到附近“洋行”里的女性员工走来,底气就有点不足,人家开口就是“密斯”,比叫“小姐”好听多了,当然现在上海人连小姐都不叫了,有其它意思。想跳槽?英语不好没办法。也曾去学过,但没有语言天分,学外语出身的男朋友(我父亲)不在身边,没法辅导。母亲特别记得农民银行附近的“花旗银行”(Citi Bank)。好多年后,我孩子美国大学毕业,第一个工作在这家银行上班,回国时提一个银行发的包,上面有个银行的标记,母亲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高兴的逢人就说,宝贝孙子在“花旗”上班,这是她们老辈人的称呼。

    农民银行一下子去上海这么多人,住宿是个极大的问题。一开始大家借住在虹口,很巧和我祖父住的上海银行宿舍同济里很近,虽然父亲当时不在上海,但两家走动较多,因为我的阿娘带着我的几个叔叔姑妈都从宁波慈溪来到上海。后来银行决定自己造房子,地址选在西区交通大学附近的一块农田,当时是种茭白的。母亲的顶头上司正好负责造房费用审计批核,但他忙于其它事务,他看母亲是重庆过来的老职工,就把自己的印章交给母亲,由她全权负责,只需事后汇报。母亲很神气,和她打交道的承包商都称她为“襄理”(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她很受用,和我们小孩经常提起这事。她手上的章,签发了许多收据发票。这宿舍楼一共六幢,几乎每一笔大的订货都是母亲核准的。

    房子结构母亲完全不懂,图纸就更看不懂。但她会去参观,上海的好房子多的是。然后就向承包商提出要参照什么样的房子,如何改进,还要去问同事有什么特殊要求。房间布局先搞了一套样板房供大家参观提意见,父亲遥控发表意见,需要至少两个储藏室(closet),一个在卧房内,一个在卫生间旁边。最后结构就是连排砖房,一楼一户,钢窗,蜡地,独用卫生间和厨房。房子的内部设备,人家不让进去参观,母亲也有办法,向在国外的父亲询问,把什么水槽,抽水马桶,浴缸,门窗等产品的牌子抄下来,然后指定全套厨房卫生间设备,都要从国外进口,每家还有热水供应。反正银行有钱,又是自己住。历来如此,城里最好的的,最高的大楼一般都是银行的。

   东西真好,至今还用着,浴缸,洗脸盆,厨房水槽的瓷面至今光滑,下水畅通,就连门上的锁都是近70年前的原装货,一直用着。母亲很自豪的告诉我们,房间门上的铰链是特殊的,中间一个长销拔出,门就可以拿下来。小时候在家,我们兄弟几个就当它是乒乓桌,可惜工人当年没有教会母亲如何拿下门球,否则打起乒乓更好,没有凸起的门球碍事。造房子工人的手艺也了得,这么多年了。地板走上去几乎没有松动的声音,包括楼梯。到了美国,才知道这是典型的老式apartment (柏文)。母亲一直后悔当年没有坚持在卫生间装“五件套”设备,只用了“三件套”。而家里所有的人都埋怨母亲,当时造的时候忘了阳台这事,我家的房子只有在顶楼有个晒台,总算母亲知道要有个地方“晒霉”。

    母亲的女同事一般都比她大几岁,抗战胜利后结婚生子忙的很,母亲单身,父亲又不在上海,连谈恋爱约会都省了。我的外婆当时才50出头,在家照应一切。所以母亲回家吃现成的,以致她至今不会做菜。下班后就是逛南京路几家大公司“血拼”,好在工资不算低,负担也不大。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她是真正的乡下人进城,就是不知道投资。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买点“黄货”也好啊。母亲买了无数衣服鞋子,到文革一把火烧掉。她的工作就是搞股票投资,可她个人从来不买,也不让家人买,认为这都是“虚”的,投机性太大,有钱就存在自己工作的银行,到后来钱币贬值,当然损失惨重。

   平时参加舞会之类的活动?门都没有!我的外公是个很传统的人,他认为母亲如果晚上还想回家的话,最好“老实”一些,因为一个单身女孩在上海,是很容易学坏的。我犹记得我们小时候,外公外婆和我们住一起,母亲有时和外公顶嘴,外公举起手杖就打,哪怕在外边。一次在马路上,有人讲你怎么可以打人?老人家讲这是我的女儿,理直气壮。母亲很孝顺,告诉我们:你外公没力气打,不疼,我躲开就是了。现在我好像更孝顺,连和母亲顶嘴讲“道理”都不敢。可我的儿子接受这儿的教育,开口就是Daddy, you know nothing! 老爸,你不懂!

    抗战胜利后的好日子并不长,转眼就到了1948年,国民党政府兵败如山倒,节节胜利的解放军很快就要胜利,父亲回国了。

 

补一张当时第一批员工住房分配图,1948年元旦搬入。

mzl9876 发表评论于
我们这一辈人,小的时候,要听父母的话,现在老了,得,要听儿女的话了。
离城五十里 发表评论于
读了上海“造房子”后,回到了合肥的“四古巷”“北油坊巷”一路追读过来。写的很有历史感,谢谢!
上海大男人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lueflame' 的评论 : 谢谢指正,已改。
blueflame 发表评论于
Citi B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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