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探望女孩
秋天的下午,阳光稀稀疏疏的,带着点儿懒洋洋的味道,远处的天空上白云又薄又亮,越往近处,云层越密,层层叠叠连成一片,沉闷暗哑压在人们的心口上。山坡下一片暮秋的清冷,远处的矮山上长满了树木,深浅不一的枫红,锗黄,灰蓝点缀着大地,宛若一曲悠扬婉转的哀歌。一条土路蜿蜒而下,在河流的前方被踩出三条岔路。草野的风吹过,河面上的落叶摇晃起来,浮光影动,腐叶聚集到河岸边,混沌中更显萧疏。
想起发生车祸的那天,女孩和马克刚刚通过电话,电话里她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生气,最后女孩干脆掐断了电话。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女孩已经知道自己无法挽回马克的爱了。
刚刚下过雨天空被灰色绒布般的云层压得很低,女孩心不在焉地踩着自行车。我蜷在车篓里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孩,她看起来悲伤又绝望。人行道的一侧,橘黄色的交通灯闪动,倒计着数字。女孩没有减速,她站起身,屁股离开车座,脚踩在脚蹬上埋头用力想要冲过十字路口。冷不丁的一辆抢红灯的面包车从她的右侧冒了出来,女孩慌忙捏紧车闸,急转把手,自行车的车轮正好压过一段湿滑的水洼,后轮侧滑,溅起了一片扇形的泥浆。转眼间面包车已经冲到了眼前,女孩和自行车一起被掼到了半空中,我的身体被重重撞在车篓上,大脑一片空白,时间好像静止了,死亡如白日般笼罩住我们....
街口的红绿灯依旧轮番闪动,面包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女孩被甩出去好远,躺在地上痛苦的抽搐着,血流了出来,脸上,衣服上,地面的凉意穿透了身体。我幸亏有自行车护栏的保护,只是擦破了鼻子和腿,我想去看看女孩怎样了,可是自己被卡在车篮子下面出不去,我开始大声地呼救。马路上有人跑了过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蹲下来查看我和女孩的伤势....很快,救护车赶到了,穿着蓝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将女孩抬起放在担架上,我跟着被送上车,一起去了医院。
女孩眼睛下方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逢了针,伤口上蒙着纱布,右臂骨折的地方也被打上石膏,医生说没有伤到眼睛非常幸运,可能会留下疤痕但是问题不是太严重,过了观察期女孩就可以回家休养了。病房里,女孩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出神,。我以为她依旧沉浸在意外车祸的惊恐之中,但很快我知道更让她惧怕的是父母的审判。我听到女孩喃喃的自言自语,要是死了就好了,真该死在车祸里的。
谁也没有想到女孩精心编造的谎言,竟然这样轻易地被拆穿了:没有学生证!没有学生保险!没有上大学!每一个真相都引发了父母炸锅一般的震惊。母亲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她一定会扑上来痛打女孩一顿;父亲暴跳如雷,指着女孩的脸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完了,一切全完了,女孩一言不发地躺着,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好像躺在病床上的只是一具尸体与她本人毫无关系。
女孩出院后被软禁在家中,父母将女孩的手机,电脑一股脑儿地收走,切断了女孩跟外界沟通的一切渠道。女孩好像是孤岛上的一块石头,显得异常的安静,无论父母说什么,骂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地忍受着。父母说他们去找过马克,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马克,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竟然敢撒这么大的谎,一定都是那个叫马克的男孩指使的,马克是个教唆犯,父母勒令女孩必须断绝与马克的所有联系。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女孩细微的抽泣声,我从窝里爬起来,嗯嗯地叫着,两只前腿扶在床沿,像小孩子一样,趴在床头看着女孩。女孩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们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她的鼻子被堵住了,有些困难地吸着气,我看见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脸颊,一直落到了她的脖子里和枕头上。屋子里并不冷,但是她的手是冰凉冰凉的。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深海下的气泡,“我真恨不得在车祸里死掉了。都是我的错,狗狗,我要怎么办?为什么事情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马克现在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想他...”我看着她将头转向一边不再看我,久久不再说一句话。我感到悲伤,为什么我只是一只狗?我回到了自己的窝里,远远地看着女孩的背影一直到天亮。
整整一个月,女孩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父母命令她辞掉所有工作。母亲几乎寸步不离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手机和电脑只有父母在场时才允许使用,而且还会突袭检查她的留言消息。等女孩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父母给女孩报了微积分的课程,要求她无论如此都要通过微积分考试,只有这样女孩才可以重新申请读大学,只有这样她还有机会成为药剂试验室技术员或是护士。
依旧是寂寞的夜晚,女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前是一本打开的微积分教科书,恍然间我觉得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段黑暗无声的高中时代,不同的是女孩现在不再画画了,她坐在台灯下对着书本发呆,很久不见她将书翻上一页。她的背影僵硬呆板,好像只是一个石像一个木雕,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希望。
女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们坐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她述说着自己的思念和孤单,我靠紧她,感到自己如此无力,有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我,我却感觉不到她,我和她一样开始厌食。
相依为伴是我们唯一的出口,我不厌其烦舔着女孩的手心,希望给她一点宽慰,女孩的眼泪很苦,但是我想告诉她最悲伤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我会永远在这里,我会忠诚地守护着她。女孩好像听懂了我,眼泪又一次滑落,她轻轻抽噎着,“是的,狗狗,谢谢你,至少我还有你,一切总还不算太坏....”
三个月后,女孩开始重修微积分,父母风雨无阻地接送她上课下课。日子久了父母看见女孩很顺从,就慢慢地放松了看管,一天女孩利用课间的空档,跑去公共电话亭拨通了马克的电话,思念和委屈让女孩的声音发颤,可是马克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就把电话给挂了,女孩坚持不懈地又拨打过去,马克又挂掉,如此反复了几次,马克犟不过女孩,虽然没有再挂掉电话,但是口吻十分冷淡,他问,“你父母呢,他们知道你在给我打电话么?”
女孩说,“马克,你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这些日子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过去都是我不对,我不该乱发脾气,不该老是考验你,试探你,我不该无理取闹,对不起,是我的错,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是爱你的!我会找时间去看你的....我...”
“小柔,算了吧,我们还是算了吧,我没法再继续欺骗下去了。”马克打断了女孩的话。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女孩固执地坚持着,“马克,相信我,等他们放松一点儿,我会搬出来的...你要相信我!”
“说谎只会让事情更糟....你不能总是活在父母的阴影下...对不起,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
“是的,马克你说的对,我正在这样做呢。”女孩急切地说:“马克,我要听你说,你爱我,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对不起,小柔,我们就这样了吧。”电话筒里传来了嘟嘟嘟嘟的空洞的忙音,马克已经挂掉了女孩的电话。
不会的,不会的,马克不会离开我的! 话筒从女孩的手上滑落,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女孩看我的眼神如此空洞,好像一个丢了魂魄的人,“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可惜我给不了她答案。
她忘记了父母会去学校接她下课,她忘记了那些责备和警告,女孩带着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好像断了线的风筝。她身不由己地跑去马克的住处,马克不在家,锁也已经换掉了。女孩失魂落魄又跑去学校,图书馆,咖啡厅一切马克过去喜欢去的地方寻找马克,她要跟他当面解释清楚,但是当她看到马克和莫琳坐在学校的自助餐厅里拥抱亲吻,女孩的心碎了。
看着过去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马克有了新生活,脸色挂着开朗的笑意,女孩感到出离的愤怒。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为了马克和父母发生的无数次的冲突,都成为了笑柄。马克终于还是变心了,自己遭到了最无耻的背叛。女孩的脸阴沉的可怕,身体僵硬。晚上回到家面对父母的质问,女孩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反叛,她一反过去几个月的隐忍和父母大吵了起来。母亲盛怒之下,将手里的杯子向女孩掷了过来,女孩的额头被打中了,血流了出来,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女孩一脸,女孩既没有惊恐也没有叫痛,只是轻蔑而又怨恨地看着母亲,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报警!”说完大咧咧地继续吃饭。父母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傻了眼。
从那天开始女孩彻底失控,父母忽然发现过去那个乖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的女孩冷静,冷酷,冷漠是他们想都不曾想到的。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按自己的喜好行事,她早出晚归,直接拒绝再去上微积分课。
母亲在教会四下控诉女孩的劣迹,又将教会的朋友请到家中,让大家为女孩做祈祷,女孩恼羞成怒,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母亲大喊,“你不要作秀了!我受够你们了!”说完女孩抓上钱包,拖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家。
女孩在马克家附近租了一间小房间,又回到过去的咖啡店打工,不上班的时间她偷偷地跟着马克和莫琳,她知道他们的一切行踪,女孩也会在夜里去马克的窗下徘徊....我跟着女孩四处游荡,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宠爱我,但我有点儿害怕看她的眼睛,她的内心里似乎长出了尖刺,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愤怒,如果我犯了错,她会非常用力的打我,她变得非常暴躁,抚摸我的时候也不再是我所熟悉的温柔。她的精神时好时坏,异常低迷的时候我看见她拿起安眠药的瓶子反反复复地看上好半天,最后看看我可怜巴巴地坐在她面前,又叹了口气放下了药瓶。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随着马克和莫琳,远远地看着他们手拉着手在河边漫步,他们在河边坐了一会儿,马克让莫琳躺在自己的腿上,女孩侧身躲在大树后看着这一切,我一声也不敢吭地趴在女孩身边,女孩的脸色铁青。马克和莫琳在教室门口分手,女孩知道莫琳要去打工了。她开着租来的车先到达了莫琳经常带孩子做室外活动的游乐场。游乐场位于一个老旧房子背后的空地上,四周都是灌木,孩子在滑梯下面玩沙子的时候,莫琳喜欢坐在一边看手机...我不清楚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计划的,但显然她计划好了每一个细节。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小男孩在出租屋里放声哭泣的样子,他一边哭喊着要妈妈一边用力推开我,我靠近他和他亲近希望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可是孩子愤怒地推开我,他认定我是把他从妈妈身边诱走的坏狗。我心绪不宁地看着孩子放声痛哭,将眼泪和鼻涕涂抹得到处都是,孩子这么大闹出乎女孩的预料,她给孩子吃糖,孩子全部打翻在地,她取来自己的安眠药逼着孩子吃了2片,孩子不久就出现了过敏反应,呼吸困难,手脚抽搐。女孩和我惊恐不安地站在床边看着孩子痛苦挣扎,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前,噩梦一样混乱。事情超出了女孩的计划,如果不叫救护车,孩子或许就有生命危险,女孩犹豫了很久,在良心面前她妥协了,跟着救护车来的还有警察。
尾声
警察局的白色高楼就在前面,你问马克,“你觉得女孩见到你会是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马克握住拳头又松开,显得有些紧张,“或许她还在恨我....如果她肯见我,我就好好地跟她解释,无论她怎么骂我,我都听着。不管怎样她一定很想见到狗狗,这么多年,这只狗自始自终地陪伴着她。在医院听你说到狗狗绝食的事儿,我很不忍心,狗狗没有错,谁不希望有这么一条忠诚的小狗陪伴左右?为了小狗能见到主人,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看守所的会客室里,我们耐心地等待着,我盯着窗外枯枝上摇摇欲坠的落叶,马上就要见到我的主人,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来之前,你让我吃的饱饱的,又帮我洗了一个澡。你用梳子仔细的整理我的毛发,还清洗了我的耳朵,这让我看起来神清气爽。
你告诉我说,你会常常带我来看望女孩,女孩如果需要做社区服务,她可以去动物收容所当义工。出狱后,她依旧有机会开始新的人生,她可以去宠物连锁店工作为小动物们提供各种服务;也可以开一家宠物用品的网店,你说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养宠物,女孩只要愿意自食其力,悔过自新,一切还不算太晚,一切还有救....
我热切地等待着我的主人,终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我的耳朵竖了起来,我用力的抽动着鼻子,空气中有久违了的气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看见了她,我感到快乐从天而降,我幸福得浑身发抖,我终于等到了她!
女孩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欢笑,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我听见了她的呼唤:“狗--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