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粤军元老、国民党赫赫有名的“莫大哥”,莫雄跟蒋介石过不去,主要原因在于
他当年是许崇智的手下,而蒋介石需要夺许崇智的军权。本着立场决定一切的原则,
莫大哥瞬间从革命元老变成了反革命元老,投奔张发奎也没有成功,最后逃到上海
吃闲饭,顺便认识了几个朋友,一个叫周恩来,一个叫李克农。
啥也不用说了。碰到这两位情报界的大哥,莫雄虽然没有入党,却成了我党出
色的情报员。
是金子总要发光的。莫雄老大哥跟蒋介石不对眼,宋子文却很喜欢他,于是他
当上了税警总团的团长,很快碰上淞沪抗战,跟日本人打得刺刀见红,成了一名光
荣的抗日英雄。可是好景不长,很快莫团长没仗打了,反而因为出身不正被撸下岗,
幸好宋子文仗义,送了点钱打发他出国避风头。然后莫团长继续流落上海,继续找
工作。
要说莫雄实在是交际广泛,上次找到工作,托的是宋子文的关系,下岗后又找
到蒋介石的高参、老朋友杨永泰帮忙。杨高参果然面子够大,很快就为他弄到赣北
地方专员兼保安司令的职务,上次是为了抗日,这次却是剿共。
红军史上最惊险的谍报战就此拉开序幕。
早在三四年九月,莫司令就同蒋委员长开过围剿会议。在会上蒋委员长发了一
份庞大的绝密计划,从动员令到布署地图、进攻路线、战斗序列一应俱全,一共有
好几斤重。莫雄拿到计划,毫不迟疑地派手下项与年送到苏区,项交通员忍痛敲掉
了自已四颗门牙,冒充叫花子背着计划,从德安一路跑到瑞金,交给周恩来。
对这场奇怪的序幕,可以说是相当疑惑的,因为,蒋委员长的做法,实在有些
稀奇。按照常理,剿共大业千头万绪,谁都知道保密第一,可是蒋介石不知兴致太
好还是请客不怕热闹,不光找手下的军长师长开会,竟然把几个省的军政大员都叫
了过来,一齐研究作战计划。当年没有互联网打包下载服务,蒋司令就把计划图表
全部印好,做成一个好几斤的数据包,开会的大员们人人有份,都拿了一套回家。
从理论上讲,军事计划就该锁在保险柜里,即使要拿出来讨论,也不能随便让
人带回家去。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想找不透风的墙是很难的,装了防火墙还架不住
修电脑的手快,何况是一百多万大军调动的火爆内幕,把它做成两百多个邮件发出
去,难免不会有一两份流到别人手里。虽然蒋介石认为,每份文件发的时候都登记
了编号,所以保密不成问题,但是只要头脑清醒点的人都清楚,哪个真想泄密的话,
回家后抄印一遍相关内容,并不是什么难事。
蒋介石不是傻子,事实上他是那个时代最为精明的枭雄之一,政治手段狠辣练
达,待人接物张驰有致,即使偶尔迫不得已披几层羊皮念会经,一张嘴也全是利牙。
如此庞大的计划,号称动用一百多万大军、两百七十架飞机和两百门大炮,对瑞金
实行向心攻击、堡垒合歼,最需要保密一致,却莫名其妙地复制了两百套,相干不
相干的人都送一份,实在是让人想不起疑也难。
如果分析一下结果的话,我们可以看到,把红军困死在苏区,蒋介石无非是巩
固了江西一小片地盘;但如果红军被逼得突围,势必要冲到两广同陈济棠、李宗仁
火并,最后的结果到底是好过了哪个,闭着眼睛都能看出来。
如果有时光机,我们一定能回到过去,问蒋司令的真实用意,虽然他老人家未
必愿意回答。而在没有时光机的今天,我们能知道的东西只是,蒋介石制订了作战
计划,莫雄让项与年把计划送到了苏区,其他的,都不过是猜测。在那个诡异的战
争年代里,红军是棋子,地方军阀是棋子,蒋介石也是棋子,甚至大国都互为棋子,
它们相互争夺的,只是到更大的棋盘上生杀予夺的资格。
毛泽东后来曾经痛心疾首,如此关键的军事情报如果到他或朱德手上,一定能
对症下药,至少给蒋军几个大打击,当然这样说也是因为,当时有资格拍板的人不
是他,而是博古、李德和周恩来。看过项与年带来的绝密文件后,他们对照了当前
的战场,很快得出一个要命的结论:蒋介石的铁桶合围快要完成,形势已经万分危
急,不用开会讨论,必须立刻从中央苏区撤退。
放弃苏区是件大事,理论上讲必须政治局讨论通过,而去哪里、怎么走,至少
要研究出个可行性报告才行。但博古是总负责,李德又是共产国际代表,周恩来对
情况也十分清楚,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坛坛罐罐都带上,立刻转移去湖南,
同红二、六军团会合。
一直高喊不让敌人踏进根据地的红军开始后退了。十万大军无声无息地收拾行
李,带上苏维埃共和国的家当,抬着印刷机等笨重设备,向着未知的远方出发。整
个队伍臃肿缓慢,战士脸上满是疲惫的表情,博古和李德忧心冲冲地看着地图,用
红蓝铅笔画出一道道没有把握的线。
博古还算明白人,他知道突围的方向很重要,就让周恩来通知毛泽东探路,看于
都敌情如何。
于是毛泽东又一次来到于都。
这里曾经是苏区中央开会的重地,出现过无数熟悉的面孔,出台过各种有用或
没用的文件,杀过富田事变的七百多红军军官,解散过忠心耿耿的红二十军,陈毅
因为来开会还连累了原配的老婆自杀,而今又成了红军逃命的出发地。
但此时的毛泽东顾不上感叹或后悔。在反复侦察后,他一面在于都布置警戒,
一面向博古报告,于都方向敌军防守比较松,可以突围。
博古松了一口气,开始研究下一个问题:谁能突围。
突围是很危险的,没有根据地休整,没有赤卫队接应,天上是飞机炸,地上有
追兵堵;但不突围显然更加危险,蒋介石对赤化的地方从来不手软,红四方面军退
出的根据地就是明证。在张国焘撤走之后,蒋介石把那里杀了一遍又一遍,剩下的
男人只能做农奴,女人则大量卖到外地,比后来日本人搞的南京大屠杀还要恐怖。
一句话,留下来的人,是没有多少活路的。
博古当然只想带看得顺眼的人走。李德肯定是要带的,他还要继续指挥红军,
还有从莫斯科留过学的张闻天等人,朱德、周恩来等人也要带上,但在名单上一个
个审查时,他故意漏掉了毛泽东。
过了不久,毛泽东找到博古,表示愿意支援红军一笔经费。
两年前,红军曾经进攻福建的漳州,打土豪缴获了大批金银财宝。红军的规矩
当然是一切缴获要归公,但是管财务的是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他私留了一大批财
物,藏在秘密的山洞里,只有自己和毛泽东知道。
私自截留缴获,是触犯大忌的事情。毛泽东这样做不是贪财,他清楚地知道未
来的道路危机重重,这批金银是紧急情况下救命的经费,不到最危急的时刻,绝不
能随便拿出来。
博古打算把毛泽东扔在江西苏区的那一刻,就是最危急的时刻。
中央苏区的财政已经摇摇欲坠,大家每天都盼着莫斯科能送点经费来救急,收
到毛泽东这一笔意外之财,博古实在是喜出望外;加上朱德和周恩来在旁边说情,
在他们的坚持下,博古终于点了头,同意捎上毛泽东。但对另一个人选,他却坚决
表示不同意,那就是前任中共总书记、苏区教育部部长瞿秋白。
自陈独秀背上黑锅之后,瞿秋白一度成为共产国际的大红人,直到向忠发和李
立三倒台,在上海休养一阵后到苏区搞教育。从工作角度上讲,瞿秋白还是很刻苦
的,工作也算尽心,没有再犯什么毛病。
在知道红军要转移后,瞿秋白十分着急,要求跟着大部队走,不能留在沦陷区。
但博古告诉他:你不仅要留下来,还要帮我们办一件事。
瞿秋白反复要求了几次,最后也没能拿到通行证,只好留在瑞金,替博古办最
后的那件事。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号,正是“中华民国”的国庆日,这一天夜里,苏维埃中央
和红军静悄悄地出发了。大部队带上了还能打仗的一、三、五、八、九军团,带上
了后方机关,带上了三十名女同志(特批的家属),带着所有的家当,甚至还带上
了印钞票的印钞机。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了一大批所谓“可能动摇分子”后,他
们浩浩荡荡地离开瑞金,曾经能征擅战、号称有三十万大军的中央红军,加上随军
挑夫也只剩不到十万人。由于上海中央局已经被蒋介石破获,他们同共产国际的联
系早已中断,只能听从几个领导并不靠谱的指挥。
红军的行动没有经过政治局讨论,一切都是博古和李德匆促决定,再交给周恩
来安排实行。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逃窜,政治局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下面解释,说是
撤退吧,其实已经无路可退;叫突围,却又一直都在大包围里;算逃亡也有点名不
副实,因为部队还是很打了些胜仗的,有时还能占据主动;可硬说是战略转移,也
实在说不过去。
一直到第二年的五月,才给这次行动正式找到一个好听的名字(所以说中国文
化博大精深),叫长征。
红军主力终于出动了,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行进,正是包抄堵截的大好时机。
然而在近一个月时间里,蒋介石的反应十分麻木,对八万多人的大军几乎是视而不
见,仍然慢吞吞地修碉堡,绝不分兵追击。不少历史书都认为,蒋委员长是被红军
打怕了,不敢从乌龟壳里探一下头,充分体现了他老人家迟钝呆萌的蒋光头本质。
一派胡言。
前几次围剿,蒋委员长做梦都想同红军主力决战,一举消灭苏维埃。这回他没
有追击博古,不是不想追击,而是大家都在玩无间道:蒋介石想的是放长线钓大鱼,
红军则唱了一出空城计。
当红军主力离开瑞金的时候,博古没有同意瞿秋白随队出发,却给了他一个任
务,要他留在原地执行。
博古交待的任务,叫伪装。具体来说,是让瞿秋白装成红军主力还在瑞金的样
子,为中央红军争取时间。
已经坐了几年冷板凳的瞿秋白默默接下了任务。来到苏区之后,他一直都被排
挤,此时却突然高调出现,四处指导留下的人排练、演戏,组织文艺大汇演,每天
出席颁奖仪式、发表各种演讲,不是狂欢就是祝捷。从苏区报纸上看,中央红军压
根就没动窝,而且前线天天都有大胜仗,简直要打到南京去,连苏区的老百姓都以
为当前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
看到红军士气旺盛地摆出决战架式,蒋介石显得十分谨慎。他告诉部下说,瑞
金是共产党的最后一块地盘,红军一定会困兽犹斗,未来的战争将十分惨烈;为了
避免功亏一篑,步伐要迈得再稳一点,绝不要分兵冒进。
三面修碉堡,一面放任不管,如此稳重的用兵,实在是活见了鬼。
蒋委员长的稳步进攻,持续了大概一个月,然后终于没有持续下去,因为中央
红军已经冲破了三道封锁线,直接指向湘江方向。对这种事情,蒋介石的解释是,
红军实在太狡猾,自已又被忽悠了。
剿共几年下来,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规律,凡是大张旗鼓说自已是主力的红军,
一定不是主力,只有静悄悄的地方才最危险。三四年的蒋介石已经四十七岁,早就
过了不惑的年龄,却每次都义无反顾地上当,被几股游击队转得昏头转向,仿佛纯
朴得感动中国。
而在红军这边,则是另一套说法,那就是红军能突破封锁线,主要是前总书记
瞿秋白的功劳。在正史里,虽然瞿书记犯过错误,但还是在最后关头,利用唱戏、
演节目为中央红军唱了一个月时间的空城计,为了这宝贵的一个月,他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三五年的二月,他被宋希濂手下抓到,一直不肯招供,到最后身份暴露,
终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
关在牢里的瞿秋白没有沉默。他怀着叹息的心情回顾自已的一生,从一个小资
的文学青年,到接触共产主义,风波中被捧成总书记,盲从共产国际、亏负陈独秀、
误用李立三和向忠发,随后是排挤与冷落,终于走到人生的尽头。
他没有交待一句机密,也没有求饶,只是在矛盾中写下自已的心事: 《多余的
话》。在临终的时间里,他感叹自已本来只想做一个文人,卷进政治真是历史的误
会,其实应该安心去翻译与创作的。
死刑的那一天,瞿秋白静静地看书,凑得一首唐人的诗:夕阳明灭乱山中(韦
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
(郎士元)。刚想接一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枪毙他的人已经到了牢房门口。
宋希濂已经在福建长汀的中山公园备下酒菜。瞿秋白一面喝酒,一面对旁边的
记者镇定地说了一句话:“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
喝完饯行酒,瞿秋白平静地走向一公里外的刑场,微笑坐下,告诉行刑的士兵
说,这个地方很好。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蒋介石杀瞿秋白于福建长汀,年三十六岁。
瞿秋白演了一个月的戏,蒋介石也看了一个月的戏。在这一个月里,博古的八
万多红军悄无声息地离开苏区,冲向蒋军的封锁线,准备渡过湘江、前往湖南。
从兵力对比上讲,红军的行动是不大可能成功的。但我们也知道,凡事到了中
国就会出特别国情,尤其是国家大事,总会有些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早在五月份的时候,蒋介石就认为,红军在苏区走投无路,肯定会选一个方向
突围。因此他在东、南、北三面大修碉堡,拚命挤压,唯独在西面不闻不问,只是
要粤军的陈济棠守好边界,不要让红军跑了。
对蒋介石的心意,陈济棠十分明白。
作为广东军阀,江西苏区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如果红军丢了江西,中央军
顺势南下,就能把他也“统一”掉。广东广西能跟委员长唱这么多年反调,毛泽东
在江西的屏障是重要原因,如果红军全部完蛋,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们;白崇禧甚
至猜到红军肯定要转移,转移的时间肯定在秋天,因为那时庄稼熟了,可以就地取
粮解决军需!
只要红军被赶到两广,蒋介石肯定会以剿共的名义,让中央军跟着进来,一面
逼粤军同红军火并,一面趁机占地盘。虽然陈济棠跟广西的李宗仁一直不和,但在
最根本的生存问题上,大家都是非常清醒的。
因此在委员长大力修碉堡的时候,陈济棠已经派人同红军谈判,还秘密达成了
停战、解除封锁等条件;红军保证不到广东腹地捣乱,作为回报,陈济棠同意红军
如果要借路,可以后退二十公里。这个秘密协议一直保持到一九八二年,才被何长
工在回忆录里公开,那时蒋介石都死了七年,再也没有人会追究责任了。
所以红军出发的开始阶段,一路上是相当顺利的,粤军全部奉命后撤,等红军
走完再回阵地。博古和李德赶了一个月的顺风路,虽然一线部队跟对方偶尔有小误
会,但主力终于离开粤军三道封锁线,来到贵州、湖南、广西交界的地方,准备过
湘江、去湖南。
看到红军没有跟其他军阀发生火并,蒋介石十分震怒。他气急败坏地给陈济棠
发去电报,认为陈济棠平时要钱要枪都很积极,自已也是尽力满足,为什么要拥兵
自重,把红军放出去,必须立刻集中主力堵截红军,否则严惩不贷!
收到蒋介石的电报,陈济棠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拿了委员长的钱,一点事都
不办,实在交待不过去。他立刻下令,大军集结追击红军,但先头部队要同红军保
持距离,追出边境后赶紧回广东,严防中央军趁红打劫。
委员长忽视在先、粤军放水在后,红军十分顺利地走完了几道封锁线。十一月
初的时候,大军已经到达湖南,开始进入何健的地盘。
从历史上看,何健反共一贯极为积极,同蒋委员长关系也十分好,所以蒋介石
满脸都是非常信任的神态,表示何健一定能帮他挡住红军。而在另一头的湖南,何
健的湘军动向也十分诡异,跟陈济棠一样颠三倒四,一面把大军全部撤回湖南腹地,
一面同红军保持“正常接触”,一直跟在红军背后,始终保持一天左右的距离,绝
不擅自进攻。在重重堵截下,红军仿佛没事一样,顺利地来到李德划好的目标:湘
江。
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暴露出了满脸狐狸相,也不用再假模假样地念聊斋了。蒋
介石终于杀气腾腾地宣布,本司令要亲自出马,在湘江东岸歼灭红军!
应该说蒋委员长的决心还是很大的。他一气调集了粤军两个军、桂军两个军、湘
军两个军、薛岳三个军的大部队,沿着湘江一百五十公里布下大阵,准备来一场硬
仗,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蒋介石的布置十分犀利,整个计划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他的封锁线,不知为
什么,布到了广西境内。
按照委员长的说法,并不是他不懂地理,实在是红军一直在几个省打转,一会
在湖南,一会在广西,湘江又穿过两省边境线,只能把封锁线设在广西。而桂系的
李宗仁和白崇禧心里也很清楚,所谓项庄舞剑意在刘邦,十几万中央军蜂拥而至,
吵吵嚷嚷地要桂系几万人顶在一线同红军死拼,保不齐什么时候身后就有人会捅刀
子,这种赔本不赚吆喝的事,桂系是不干的。
为了巩固广西地盘,桂系高层专门了召开军事会议。在群策群力、发扬集体智
慧的讨论后,李宗仁、白崇禧做了两件事:第一,他们告诉蒋介石,桂系完全有能
力截击红军,不用中央军操心;第二,他们同何健定下协议,划分湘江两岸的防区。
桂系不肯让中央军进广西,蒋介石并不意外,反正桂军和湘军谁打都是打,中
央军乐得在旁边看热闹,湘江防线始终是固若金汤,只等红军一头撞上去。
十一月二十一号,中央红军靠近了湘江,然后蒋介石惊奇地发现,计划中桂系
那一段的守军不见了!
根据先前的布置,湘军和桂军负责防守,在湘江沿岸各管一段。可是白崇禧不
知穿错了什么鞋,非要不走寻常路,硬是在红军来的时候跑得一干二净,几十公里
的江岸全都放了空,没有一个正规军。蒋介石十分恼火,白崇禧却解释说,中央红
军可能会袭击广西腹地,需要加强防守,湘江地方太远,他管不着。
白崇禧不管,当然只有薛岳同何健来管。何健虽然态度坚决地说要守湖南大门口,
却又说自己怕红军突然从防区北上,而相关地区兵力不足需要支援,派不出人手接
替桂军,要求薛岳赶紧接防。
从湘军的角度上看,何健的要求似乎是合理的。可是这个世界就有这么奇妙,
明明中央军兵力充裕,薛岳却告诉何健,他的军队十分疲惫,无法赶去堵漏,请何
健自行解决!
十一月二十五号,何健、薛岳、白崇禧都在电报里争来争去,红军已经赶到了
湘江。
由于白崇禧临阵放水,红军早就该渡江了。无奈博古和李德两头蠢猪毫无敌情
观念,搞的又是搬家运动,大家扛着各种坛坛罐罐爬山,行动十分迟缓,一天只能
走二三十公里,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散步上。
虽然博古动作不快,红军先头部队还是十分敏捷的,第二天,红军已经抢占了
湘江两岸的几个要点,并迅速控制了沿线,等候大部队到来。
收到前锋的利好消息后,中央纵队没有特别的反应,仍然象平时一样慢慢吞吞
地走路,等着过江。对这件奇怪的事情,毛泽东的说法自然是,博古长的就是猪脑
子,不懂兵贵神速的道理很自然;但在博古的回忆里,却说是因为雇来的挑夫要回
家,毛泽东等人不肯丢弃宝贵的辎重,只好慢吞吞地行军。
对这种相互矛盾的说法,想要找到当时的所谓真相,估计是不可能的,因为事情
过了那么多年,又没个纸面文件传下来,所有人肯定都只讲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但
不管谁对谁错,要命的事实就是,红军出苏区时雇的几千挑夫不干了,苦苦要求回
家,博古不能杀他们灭口,只好下令给他们发了银元,这些专业挑夫留下来的重担,
就由不专业的红军战士继续挑。
长途挑担是个技术活,新手肯定是不适应的,加上沿途又不是大马路,大家磕
磕碰碰,一天也走不到四十里。问题是,红军并不是出来旅游的,行军路上这一拖,
就拖出大事了。
桂军放弃阵地,是不想红军被逼到广西;湘军不拦截渡口,是怕红军从其他地
方进湖南;中央军不肯补位,是想看湘军同红军火并。红军一路顺利到达湘江,并
不是自已有多厉害,而是对手都在保存实力。
所以红军控制渡口、准备渡江进湖南的时候,也就是自已意图暴露、各路军阀
从容进剿的时分。何健虽然小气,却绝不会允许红军进自已的湖南,中央军肯定也
不能坐视;而桂系虽然事不关已,趁火打个劫还是可以的。 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
红军局势十分危险,必须尽快渡过湘江,无奈二十六岁的博古连人情世故都不通畅,
要他悟透几路军阀间的互动关系,实在有些为难;至于李德,那是根本不用指望的,
他能听懂几个中文名字,已经算得上是敏于好学,其他的就只能不耻不问了。
让博古、李德身名狼藉的湘江之战就此开始。
刚开打的时候,红军可以说是相当有利。从二十六号到二十九号,整整三天,
蒋介石都忙着调兵堵漏,顾不上正面攻击,博古则带着大部队慢慢赶路。终于在二
十九号,蒋介石赶到了。
在重炮、飞机、迫击炮轮番轰击下,两侧红军死死卡住阵地,不让他们靠近渡
河点。兵力火力都占优的蒋军毫不客气,拚命发起进攻,同红军从远程大炮打到刺
刀见红,整整三天拚死搏斗,无数人倒在阵地前面。十二月一号,博古同中央纵队
终于跚跚来迟,慢悠悠地渡江。
两侧的红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一批又一批人倒在炮火下,硬是强撑到下午五
点,大部队过了江后战线才崩溃。白崇禧毫不客气地派遣桂军来打劫,封锁湘江南
岸的渡口,断后部队几乎全部被击溃、歼灭。
没能在湘江堵住红军,蒋介石一点不气馁,反而十分兴奋。红军的行踪十分明
显,即使冲过江也没有关系,前面还有一道大河叫潇水,他已经沿着去路重新开始
摆封锁线,只等他们往枪口上送。
没吃掉广东广西并不要紧,借红军的腿伸进湖南也是好的!
当蒋介石安排战线的时候,渡过湘江的红军正在艰难喘息。
从江西出发时,中央红军还是一支八万多人的大部队,才打了一仗,就只剩下
三万人,剩下五万多都埋在湘江两岸。渡口上平均一天战死一万多人,好不容易完
成博古的游行计划,可是前面仍是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
很明显,大家已经到了绝境。
博古总算明白过来。面对严峻的形势,这位年轻领导束手无策,除了下令扔掉
那些拖累的机器辎重外,只剩下唉声叹气;最让他无奈的是,主管军事的李德看上
去也没有好办法。
李德一点不觉得自已有责任。在他眼里,红军吃了大亏,自然是有人右倾通敌
的缘故,所以下令要枪毙负责阻击的二十师师长周子昆。
浴血奋战的周子昆好不容易打完恶仗,结果却被抓起来要枪毙,几个红军战士
谁也不肯动手,最后终于闹出事来:有人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同李德吵架,硬是
把周子昆保了下来;而且那个人不肯善罢甘休,不光要保周子昆,还要李德立刻下
岗,从指挥位置上滚蛋!
从苏区隐忍到现在,一直冷眼旁观的毛泽东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机会。
大军出发的时候,毛泽东突然得了疟疾。作为一只冷板凳,谁都对他不闻不问,
只有那个叫林彪的老部下惦记着他,给他派来十二个警卫员。
所谓患难之交见真友,先前林彪对毛泽东好,是因为毛泽东当他的领导,如今
毛泽东已经是匹死老虎,林彪仍然不顾别人的意见照顾他,才是踏踏实实的交情。
毛泽东一面躺在担架上受罪,一面感激林彪的情分,这份情他惦记了三十多年,直
到多年后九月的一个晚上,林彪带着老婆孩子登上一架飞机,才正式宣告结束。
能在红军里享受担架待遇的,肯定不是一般人。毛泽东躺在病号架时,旁边是
肚子中了弹片的王稼祥,还有生病的张闻天。这三个人工作能力都比博古强,资历
也都比博古深,甚至在共产国际派眼里,他们也比博古要称职得多,随便哪个都具
备取代博古的资格。
张闻天是留学苏联五年的老牌海归,顾顺章叛变时就受远东局委托,负责整个党
中央的工作,在当年的政治局里也是响当当的头一号人物。当初他没能当上总书记,
只是因为年轻气盛不擅长人际关系,才在周恩来、王明撤退时吃了大亏,被第二号
的博古占了先,并随后被博古分化夺权,只拿到几个闲差使。可以说,张闻天是最
有资格取代博古的人。
作为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名声虽然不大,却已经在先前闪亮登场过一次,
那就是同王明、博古一道对李立三开炮,结果被调到广东接受处分,一同开炮的何
子述还被发配北方工作,很快被捕牺牲。王明高调升官之后,王稼祥自然也跟着升
官,到中央苏区当政治保卫局代局长、外交部长、红军总政治部主任,肃反时手段
十分狠辣。红军大转移的时候,倒霉的王部长因为敌机轰炸受重伤,刚刚在没有麻
药的情况下做了八小时腹部手术(够坚强!),是肚子上插着管子抬过长征的。
张闻天和王稼祥的经历都很简单,毛泽东就比较复杂了。总地来说,毛泽东是
不受莫斯科海归派喜欢的人,后来还也经常为此满腹牢骚,认为共产国际打压了他。
但事实上情况相当复杂,甚至可以说毛泽东根本不该报怨共产国际,反而应该心存
感激之心才对。
因为没有共产国际,毛泽东根本就到不了今天。
早在二七年春天的时候,毛泽东写过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获得
莫斯科的大加赞赏,马上被翻为俄文、英文版,连同中文版一同登上《共产国际》
和《革命东方》等杂志。中国人能在共产国际机关刊物上如此出彩,甚至被共产国
际主席布哈林在大会上表扬,毛泽东要算是第一个。当然原因不完全是毛泽东文章
写得好,也是因为共产国际正在大力推进工农革命,毛泽东的报告时间非常恰当,
正好迎合了最高领袖的政治需要。
靠着一篇报告出名之后,毛泽东就成了莫斯科报纸的政治明星。由于共产国际
发现中国各地的工作都一塌糊涂,只有毛泽东的根据地存活下来,而且还实行了斯
大林主张的土地革命,很快获得大量的宣传报导,几年来(二九年到三六年)媒体
上的出镜率高达近六十次。毛泽东远在偏僻山沟,却能重新进政治局当候补委员、
成为苏维埃中央政府执行主席,绝非上海中央慧眼识人才,那是经过斯大林同志大
力推荐才当上的。
俗话说天高皇帝远,随着中央局和博古陆续来到瑞金,毛泽东也很快碰了钉子,
先后被削去党军政权力,成了蹲山沟的病号,嫉妒成性的博古还想把他送到苏联,
彻底搬开这块石头。此时正是共产国际救了他,莫斯科要求中央局必须派专人照顾
毛泽东,使他尽量从事“负责工作”,并且绝不同意把他送到苏联来。即使是三三
年的六届五中全会上,共产国际也始终坚持要把毛泽东留在政治局,并由候补委员
升为正式委员,还在莫斯科由王明宣布,中央苏区的成就都是在“毛泽东主席”领
导下取得的,并把毛泽东的报告制成专刊广为散发。根据王明的说法,毛泽东同志
的专刊享受“金字标题、绸制封面、道林纸”的待遇,全中国都找不出这样美观的
书,实在是中国共产党的莫大光荣。
斯大林很喜欢毛泽东,莫斯科的王明也跟风夸奖毛泽东,但是毛泽东的日子仍
然是极其难过,说到底,里面有个权力分配的问题。既然一山不容二虎,那么博古
等人自然不会喜欢抢镜头的毛泽东,加上毛主席(苏维埃主席)没办法执行共产国
际的异想天开,屡屡受到处分和控告。但不管中央局怎样告状,斯大林始终固执地
发来指示,中国革命必须要有会打仗的毛泽东。
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斯大林再喜欢毛泽东,直接领导始终是博古,一度在根
据地呼风唤雨的毛泽东也只好不停地被打压,甚至张闻天在苏区的一年半时间里,
他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更不知道此人有什么本事和想法。直到红军集体大搬家的
时候,三个病号一路抬来抬去,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这才在一块聊天中找到了共
识。
此时的王稼祥是中央委员、政治候补委员,张闻天则是书记处书记、人民委员
会主席,都是莫斯科留过学的正牌海归,也都是博古一系人马;但他们并不是博古
的亲信,因为除了李德,博古可以说没有亲信。
于是张闻天、王稼祥同毛泽东躺在担架上,进行了充分的意见交流。在回顾了
前几次反围剿胜利、根据地的美好时光之后,三个人达成一致意见:博古和李德纯
粹是胡闹,不能让他们再瞎搞下去,否则大家都要完蛋!
十二月十号,红军在湖南已经攻克了通道县,同二、六方面军会合的大好时机仿
佛就在眼前。但是,他们前方不仅有会师的红军,还有蒋介石同何健的重兵,在全
军覆灭的阴影下,大家在通县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前进的方向问题。
毛泽东还是一贯唱反调的姿态,提出红军必须转向去兵力薄弱的贵州,否则大
家死路一条。这一次他不再孤单了,因为朱德和周恩来也认为,应该去贵州。十二
月十三号,不顾博古和李德的意见,朱德发出命令,全体红军向西机动,前往贵州!
这是一次有名的军事行动,在史书上叫做“通道转兵”。三天后,红军攻占了
黎平县,准备进军贵州。但是博古和李德又提出来,必须北上湖南,同红二、六方
面军会合。
一把手没完没了地提些不着调的意见,所有人都很恼火。看到博古和李德指手
划脚的样子,大家决定再开一个会,好好解决他们的思想分歧。
十二月十八号,红军继续在黎平召开紧急会议。
兵情如火,大家再也没有扯淡的心情了,不得不对着实际情况办事。王稼祥和
张闻天都支持毛泽东,朱德和周恩来也不支持博古,最后的决定,是大军前往贵州。
这一天晚上,好心肠的周恩来把会议记录的译文交给李德,希望这位顽固的洋
顾问能理解大局。谁也想不到李顾问竟然还是意气风发,坚持要去湘西同红二、六
军团会师,两个人用英语大吵特吵,最后周恩来气得把桌子一拍,马灯都跳了起来,
警卫员赶紧把灯点亮,请两位首长继续交流。
周恩来是有名的老好人,最擅长居中调济关系,李德跟他吵架,等于是自绝于
全体红军。面对众叛亲离的局面,博古终于醒悟过来,自已一直信任的共产国际正
统、马列二把刀李德,好象并不可靠,也没有制胜的法宝。
李德不在乎红军死多少人,不在乎打不打得胜,只在乎自已的话是不是管用;
而这些天来一味依赖他的结果,是把苏区丢给蒋介石、中央红军也伤亡过半。
这是李德脑残的责任,也是自已愚蠢的代价。
博古一软化,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蒋委员长还在湖南忙得四脚朝天,安排一道
又一道的封锁线,红军已经顺利完成转向,从北面渡过乌江进入贵州。
其实在开会的时候,除了李德,朱德也不大愿意去贵州。但朱老总的态度比较
暧昧,他没有明说什么,只是含混地说贵州太穷,红军怕是支撑不住。
对朱德的意见,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都是山沟里出来的,谁还怕过穷日子
不成?谁也没把它当成太大的事情,更没有仔细考虑这句话的含义。
贵州不是布防重点,当家军阀王家烈也没有剿共的兴趣,红军很快占到一块落
脚的地方,大军安顿下来,过一九三五年的阳历年。
一年多来都是被人压着打,好不容易有两天轻松的日子,这一年的元旦,红军
在猴场继续开会,研究下一步动向。
猴场有没有猴子玩,现在并不清楚,不过清楚的是,当时的红军解决了一只外
国大马猴的问题,那只马猴叫李德。
博古和李博还是一付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提出在乌江建立临时根据地后,
再到湘西趟地雷的主张。很明显,他们已经成了非主流,除了意见可以保留,再也
没有别的保留权利了,因为红军决定,由刘伯承任总参谋长,今后作战方针、时间
及地点的选择,军委必须报告政治局,不能由李德一个人说了算。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李德完全失掉了对红军的指挥权。从这一天起,这个人
真真正正变成了顾问,一个既没人顾、也不需要问的顾问。
一九三五年一月七日,红军攻克贵州遵义,大部队进城休整。
自从红军渡过湘江,一直就行踪不定,本来是深入湖南的,却莫名其妙地呆在原
地不走。委员长估计到博古损失太大,十分体谅地没有追击,给他留出了时间喘息
一下,好让红军帮他进湖南。从十二月等到一月,正当蒋介石快要吟出那句今夜你
会不会来的时候,红军突然不来了,跑去穷山恶水的贵州。
红军的举动让人莫名其妙,因为要去贵州一开始就可以去,完全没必要在湘江
战死一半多人再跑到那边。但情报说得很清楚,红军确实是跑到遵义去了,还在那
里安营扎寨,看样子马上就要办暂住证,准备长期驻留。
忙乎了一个多月,没能勾到富庶的湖南、广东,也没在广西插一脚,红军却跑
去了贵州,蒋介石十分恼火。几十万大军一举一动都要花钱,而贵州穷山恶水,自
然资源十分不丰富,即使拿下来也没有多少油水,价值属于仅次于察哈尔的穷省。
但是再穷的地盘也是地盘。蒋介石知道红军动向后,立刻下了决心,既然红军
去贵州,就顺势拿下贵州作为补偿。考虑到贵州的王家烈实力不强,薛岳务必打点
全副精神抢地盘,不必顾忌吃相!
当红军南渡乌江、直取遵义的时候,薛岳的反应十分离奇。明明红军就在附近,
中央军却跟没看见一样,只管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南下,大军直取贵州省府:贵阳。
贵州军阀王家烈顿时陷进两面夹攻的境地里。薛岳做事极其霸道,一面安排自
已人当城防司令,连王家烈进出都要盘查;一面拚命收买黔军的人马,怂恿他们投
靠中央。王家烈虽然是主人,却是两面受气,比红军还要惨。
中央军忙着火并,王家烈急于送客,红军终于得到了难得的休息。
能拿下贵州第二大城市、计划中新开辟的川黔根据地,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希
望,甚至张闻天专门下令,全体官兵要穿上鞋子,军容整齐地进城。
穿不穿鞋这种小事,也要大领导亲自下令,是因为红军随身都没几双布鞋,那
时又没普及胶鞋,碰到平地通常都是光着脚,尽量省一点鞋底。节约是节约了,看
上去却十分寒碜,为了给未来的新根据地老百姓一个好印象,这点面子还是应该讲
究的。
入城式搞完,普通人自然是连休带整,好好放松一下。红军高层却不敢闲着,
他们在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官邸里,开了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时间是一
月十五号到十七号。
自长征以来,政治局就没开过正式会议,而在这次开会之前,张闻天等人已经
准备了很久。
早在长征之前,毛泽东就不顾博古企图把他扔在苏区的事实,冒着白眼跑去提
合理化建议,要求党政领导人应该统一行动,不能分散到部队里。博古虽然傲气,
却没有太防范这匹死老虎,毫无查觉地同意了这个建议,也就留下了内部反对派串
联集中的机会。此时在遵义,张闻天等人不顾繁琐,查阅了共产国际发来的各条往
来电报,终于找到大量莫斯科“运动作战”的战术指导,跟毛泽东的主张不谋而和,
李德倒霉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博古虽然年轻,却不是傻子,知道这个时候开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无奈此时
众叛亲离,他说话已经不再算数,王稼祥、张闻天阴着脸把会议通知交给他,要他
向政治局做报告,汇报第五次反围剿的情况。
可怜的博古只好硬着头皮开会,费劲心思给自已找理由。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给自
己辩护,大家都是满脸漠然,听完他的解释,轮到周恩来发言。
周恩来的一贯作风是责已不责人,此时当然也不例外,大力检讨自已的过失,
承认有重大责任,请组织正确处理。
周恩来说完话,轮到毛泽东开火了,一条条地展开批判博古。以毛泽东的军事
和文字功底,博古自然不是对手,一会工夫就批得体无完肤;而张闻天、王稼祥、
朱德等人也不客气,把平时的牢骚全都发出来。在三天大会之后,政治局决定,博
古的反围剿报告不算数,由周恩来、朱德负责军事,取消博古、李德的指挥权。
开完三天大会,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激动。一年多来李德神气活现,天天拿无
知当个性,动不动训这个罚那个,态度十分嚣张,大家早就想把他扫地出门了。开
会的人心里都有数,在遵义城里的会议并不是选新指挥那么简单,大家也不仅仅是
做报告而已,从某种程度上讲,遵义的小会不仅研究出了红军反围剿的新出路,也
开创了整个中国共产党的新格局。
以往中国共产党一直算共产国际的分支,总书记是谁、工作怎么干、仗怎么打,
都是共产国际说了算,谁不服立马开除出党。在共产国际的英明指导下,中国共产
党涌现出了向忠发、王明、博古等系列脑残,开除过罗章龙等优秀党员,失掉了柔
石等中坚力量,城市活动几乎全部被消灭,各个根据地都被指挥得七荤八素,还丢
掉了中央苏区。
一切都在这次会议里结束了。博古是共产国际指定的总负责,又是王明和米夫
的死党,李德则号称共产国际的代表,现在在贵州的小城里,开个会就把他们的武
功废了,连云彩都不带走一片。
从这次会议起,中国共产党想做什么、想怎么做,再也不会照抄别人的指示;
共产国际再有什么想法,都得商量着来;中国共产党开始一步步脱离莫斯科的束缚,
这个意义,比一两次胜仗还要大。
一月十五号召开的会议从此扬名天下:遵义会议。
虽然遵义会议没有明确给博古发下岗通知书,但开完会,很快就进行了工作大
分工,由张闻天代替博古成为共产党总负责人,毛泽东顺利升官,重新成为政治局
委员。只是政治局的几个坑已经被萝卜们填得满满的,周恩来既然也反李德,就没
有理由撤他的军委主席职务,其他位置又填不进去,最后只好采取折衷办法,宣布
毛泽东的工作是帮助周恩来指挥军事,大小事务由周主席最后拍板,用现在的话来
讲,毛泽东应该叫军委主席高级助理。
周恩来一贯是“万年副手”,毛泽东的意见大都能够通过,所谓帮助指挥,大
多数时候不过是走个形势。于是红军的指挥权终于落回毛泽东手里,再也没有离开
过他。
又一次站在指挥岗位上,毛泽东感慨万千。
他先是举行秋收起义,然后失败了;好容易建起一个井冈山,被弄垮了;刚刚
在江西南面仓促开出新根据地,博古又来了;整个苏区满目疮痍,红军主力损失惨
重,不得不到贵州找落脚的地方,这时大家才想起他来,而下一步该去哪里,谁都
没有数。
从一九一七年指挥手无寸铁的学生兵算起,足足过了十八年,每次都是受命于
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如今自已已经年过四十,成为一个脸上看得出沧桑的
中年大叔。
一次次开疆建土,一次次打回原点,毛泽东坚信,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从此
他和他的红军不再分开,不再允许任何人来抢夺军权,不再有任何事影响他开拓事
业,直到全国解放、革命成功,铁锤镰刀遍地红。
但光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敌人仍然在重重围困,红军依旧实力大损,更严重
的是红军在遵义呆得太长,蒋介石一面用小火慢炖王家烈,一面调集大军展开封锁,
用意十分明显:既然红军不去湖南,就在贵州解决他们。
而且红军还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个问题先前朱德说过,可是谁也没当真,来到
遵义后大家安顿下来,才知道朱老总真的是实在人,从来不说瞎话的。
红军发现的问题,叫穷。
贵州实在是太穷了,穷到连贫农出身的红军都觉得十分开“眼界”。这里的地
只能种很少的庄稼,大部分人吃不饱饭,连地主也是衣衫褴褛,跟穷人没什么差别;
到处没有粮食,更不要说筹粮养大军之类的事情。
虽然没有吃的,贵州鸦片倒是很多,军阀们靠鸦片挣钱,而老百姓则因为鸦片
变得更穷。红军好不容易补充了一些新兵,可他们全都有鸦片瘾,到点就会哭爹喊
娘声一片,最后只能先弄点鸦片慢慢戒,否则新兵们马上就要活不下去。
在这种又穷又毒的地方开根据地,真的是不大合适,早晚不是被蒋介石打死,
就是自已饿死。
毛泽东当然不会等死。早在遵义会议的时候,大家就发现情况不妙,已经决定
大军撤出遵义,转向到四川,先前政治局决定的“贵州开辟根据地”只当没说。考
虑到四川有张国焘从川陕转来的红四方面军,兵力还算强大,到那里也算不错的选
择。
去四川的决定看上去很正常,但事实上,很不正常。
就在几天前,红军还是无权决定战略目标的。按照正常工作程序,毛泽东应该
先报政治局批准,然后把想法用电报拍给共产国际,等共产国际同意后才能行动,
当然那时如果情况有变化,或者蒋介石又围了过来,就只能怪老天爷不帮忙。但此
一时彼一时,如此重大的事情,毛泽东找周恩来商量一下就行动,远东局连消息都
不通报一下,实在是大逆不道。
而对这种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情,博古和张闻天都是一声不吭,原因也很简
单,倒不是大家对共产国际有多恨,而是实在联系不上。
共产国际远东局同苏区先前是有电报联系,但为了防范破译,定期都要换密码
本,由秘密交通线送过来。红军已经离开苏区四个多月了,新根据地一直没有着落,
交通线更是不知所云,上海中央又被打得七零八落,每次刚刚组建,顾顺章就带着
打手追了过来,全都抓进了监狱里。最后弄得红军的情况共产国际也不知道,要看
国民党的报纸才能明白个大概。
既然远东局总部联系不上,派来的人又不管用,毛泽东十分自然地接过了指挥
棒,开始指挥行动。三五年一月二十九号,大军渡过赤水河,正式进入四川南部,
准备渡过长江,到北面会师张国焘的红四方面军。
先前红军不动,蒋介石也不动,现在红军开始动作,而且方向十分明显,蒋介
石自然是调兵反制;同时四川军阀也纷纷派兵堵截,毛泽东面前一下多了三十六个
团的敌军。
形势重新严重起来。红军渡过赤水之后赶到土城,川军的刘湘马上做出反应,
一面堵住土城北面的赤水县城,不让红军会师,一面调兵尾追,压住红军的后路。
从土城到赤水都是狭长河谷,刘湘占住赤水县城,就等于捏住一只大口袋,红
军要么冲出袋口,要么撤回贵州。可怜的毛泽东手上没有军用地图,只能拿一本清
朝顾祖禹写的《读史方舆纪要》,一点点摸索着打仗。在分析过敌情后,毛泽东相
信,大军冲出土城、拿下赤水已经不可能,反而会被对手消灭在河谷一带(石达开
就是走的这条路),因此必须迅速转身,打垮追兵后回贵州。
对打垮追兵,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没太放在心上,川军一直战斗力就不高,红军
经过半个月休整,士气十分旺盛,相信对这种地方军阀,肯定是一打就垮。
但这个世界,偏偏是经常不靠谱的,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往往都会出不简单
的问题。毛泽东以为追兵是四个团六千多人,事实上却有六个团一万多人,包括川
军的“模范部队”在内,由川军名将郭勋祺指挥。
一月二十八号,红军第三军团彭德怀、第五军团董振堂对川军追兵发动了攻击。
原本以为地方军阀好欺负,没想到打到上午十点,川军不仅没有垮,而且越来越强
悍,红军竟然眼看支撑不住,朱德也急了眼,把最后一支预备队--陈赓的干部团派
上前线,好不容易才稳住阵地。
形势一下变得空前紧张起来。刘湘的部队本来是尾追,此时已经展开反包围,
眼看红军就要变成饺子馅,朱德急得亲自提着驳壳枪,想从枪林弹雨里杀出一条路
来。关键时刻,周恩来和王稼祥赶到了。
敌情不明,前线吃紧,覆灭只在旦夕,周恩来看上去却很平静。他找到军委二
局,只对局长曾希圣交待了一句话:“你们快点搞情报,我们来做饭。”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东方舰队偷袭英国斯坦利港,此时港口里的英军
军舰还在加煤,升火起锚至少需要一小时时间,整个舰队等于一个大活靶子。在惊
慌失措的时刻,英国舰队司令也是十分镇定,下了一道海军史上十分有名的命令:
各舰按时开早饭!
英国舰队的水兵们一下从慌乱中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升火、吃饭;反而是德
国军舰不知虚实,以为自已中了埋伏,竟然在完全占优势的情况下撤退,仓惶逃出
港口,被后来升火的英军追上痛击,东方舰队全军覆没,舰长格拉夫*斯佩同两个儿
子一道葬身大海,成为海战的经典案例。
同是危急时刻,同样下令开饭,名将风采,中外无异。
在周恩来的冷静指挥下,所有人的情绪全部稳定下来,开始接电台、架天线,
截收对手的电报,破译科科长曹祥仁带着手下满头大汗地加紧工作。已经紧张破译
一天多的曹科长不孚众望,硬是解开了郭勋祺的自编加强密码,向上级报告:川军
的包围圈已经快要合成,只有一个不大的空档还没来得及收拢,而外围只有贵阳方
向兵力空虚,其他方向都有重兵,红军无法突围。
有情报、有空档,一切都好办了。中央军委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红军马上从
缺口冲出去,在二十九日黎明前西渡赤水河,重新向贵州挺进;林彪的红一军团也
赶到前线,接应红三军团、红五军团撤出战斗。红军这一仗败得如此凄惨,以至于
连唯一的一门山炮也不得不扔进赤水河里,加班加点地撤出了战场。
在土城碰到的硬钉子深深震动了毛泽东,他开始意识到,前方不仅有共产主义,
更多的是枪林弹雨和地雷阵,有无数险仗、恶仗在等着他。直接从贵州去四川是不
可能了,只能考虑从云南绕路,但不管是怎样走,红军都必须行动坚决、动作果断,
再也不能慢悠悠地在山谷里行军,中央纵队里那些笨重家当(过湘江后已经扔了不
少,但还有一些累赘),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于是在改变作战计划的同时,毛泽东下令,全军轻装成十六个团,笨重机器全
部处理掉,机关人员充实到连队,做好打运动战的准备。
从三三年到三五年,蒋介石度过了两年的美好时光,可以找到红军主力、选择
决战地点;现在他的好运终于结束,噩梦再一次降临,因为红军重新打起了他极不
熟悉的运动战。从这一天起,那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红
军又重生了,他们将用自己的坚毅和勇猛,写下一篇又一篇不朽的传奇。
二月十号,蒋介石还在重新调兵,准备把西渡赤水的红军重新包围起来;毛泽
东突然又往东渡过赤水河,占领桐梓县城,然后经过激战,打垮娄山关上四个团守
军,一路向东。
娄山关是四川通向遵义的关口,红军进攻娄山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重回遵
义。这个举动让蒋介石哭笑不得:遵义城红军刚刚才走,又跑回来干什么?!
虽然红军的举动十分无厘头,但蒋介石也不是很着急,或者说,很不着急。
几十万大军天天要吃要喝,花的都是白花花的大洋,蒋委员长却十分有耐心地
陪着绕圈子,一方面是水平有限抓不住重点,另一方面却也是想搞点附带收益,弥
补一下军费成本。
蒋介石的附带收益,是王家烈的贵州。
王家烈不是蒋介石的嫡系,红军跑来贵州,完全是欺负他兵少人穷。正在他焦
头烂额的时候,蒋委员长贴心地来到了他身边,并告诉他一句“温暖人心”的话:
你不要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
红军既然去了贵州,中央军自然要跟着去贵州,本来没有联系的几支人马,一
下变得全是关系。而且蒋介石毫不客气,直接亲临贫瘠的贵阳,指导剿共大业。
委员长大驾光临,身边不能没有护驾,中央军堂而皇之地进了贵阳,很快把全
城控制起来。可怜的王家烈没招谁没惹谁,突然间发现几路神仙一齐现身,自已的
香已经烧不灵了。
王家烈不象毛泽东那样有办法,他只能让部下赶紧把红军打出去,希望红军走
光了,中央军也跟着走光。但越急越没有办法,越怕越来什么,红军不仅不打算走,
还打算在他的北面弄一片根据地,跟他搞竞争上岗。
生死关头,王家烈终于顾不上面子,向中央军的薛岳发出求救电报:遵义只有
一个团守军,实在撑不住红军的进攻,请尽快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