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一三 画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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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头的加饭恢复了。几乎每天有一顿,有时分给两个人同享。天熊珍惜这份宁静,是进庙以来最好的环境了。在最冷的季节,有过一回洗澡。别的笼子都是集体淋浴,病号监和半病号监是在笼里用木盆洗。管理发慈悲,让外劳动分两次进半铅桶热开水。

    公推天熊第一个洗。他飞快地脱光坐进去,擦肥皂。老郑和老宁欣赏他的裸体,评论道:“人不算瘦,还可以呆一年。”天熊用毛巾揩干身体,惊呼:“我的腿毛哪里去了?”帮他凑近研究,发现是根根缩成螺丝形,一擦齐根断落。

    随后的老宁,他瘦且白,肋条像洗衣服搓板,有半透明的趋势。老郑笑道:“你是南京的琵琶鸭,要蒸了才出油。”轮到老郑,一身黑肉,松松地往下坠,他道:“我在外面是胖子,栗子肉硬帮帮的,人家叫我黑宋江。你们看我这裤子,现在变裙子了。”

    熬过了最冷的天,迎来初春。手接触冷水洗饭盒、擦地板不再是苦事了。在大笼子里,你不是手脚灵活得像猴子,就要受小流氓欺负。在这里尽可以笃悠悠的去做,也就是一天三顿饭。倒马桶能活动一下,谁愿意谁去,而老宁最积极,老郑最懒。

    每逢发饭,已是柳监长的新规矩,别处没有的:每个笼子的小方洞前挨个摆好腰圆饭盒,不准拿,要按响电铃,再一齐往里拖。一时间,饭盒在地上哗哗的游走声,四面八方交响,像大雷雨大瀑布,杀声震天。又马上安静了,人人霍落落的埋头扒饭。柳监长大悦,在走道里得意道:“这样好,总公平了!来个人参观也像样。”

    可怜光头们饭菜进嘴,已经不热了,叫苦连天。有一次煮菜头忘了放盐,各笼子嚷起来。柳监长不信,亲自尝一口汤,咕哝着走开。外劳动拎来盐开水,每个笼子舀一勺,由大肚子耿管理监督。老宁仗着耿管理对他一向客气,要求道:“不能冲点酱油汤嘛?“耿管理嚷道:“酱油什么价钱!”

    想起春节期间的伙食,是叫人沮丧的,忿然不平。尤其是年夜饭,盼穿眼睛,外劳动气呼呼道:“腌笃鲜。”新犯人想,这也好呀,有肉就行。结果是青菜根煮咸菜根,不少人流泪。

    老郑道:“这顿年夜菜,要成传统了,前两年也是的。”老宁道:“想起来,有道理的:大伙房掌勺的回家烧小菜了,谁替犯人开荤?”看守所的饭师傅和负责医生,不敢用犯人,怕出事。老宁道:“好在现在四五月了,菜又多又便宜。”天熊道:“便宜也要轮得到,但愿被你说中。”

    龙头叹道:“一年到头菜根,总不是事情!”老宁道:“比兔子还不如!”老郑道:“不,这是实验兔,抽血死的,比我们惨。”天熊道:“你们究竟听谁说的——附近有生物研究所——兔子吃菜叶,我们吃菜根?10号笼、27号笼都这么说!我是怀疑的,恐怕是管理吃菜剩下的吧。”

    老郑道:“有启发,不无道理。”老宁想起道:“我出差到北方,有大饭馆叫‘菜根香’,是什么意思?”天熊道:“这是招牌,表示风雅,不会是素菜馆。鸡油菜心、奶油菜心当然好吃,我们吃的是丢垃圾桶的真正菜根······不对呀,犯人若有一千,管理一百不会到,哪来这么多菜根?”

    老宁是唯一家里跑菜场的,拍腿道:“我明白了,你们见过小菜场有这种菜头的青菜吗?没有的!这是从菜田泥地里挖出的最末一节,否则就烂田里了。困难时期,我跟人去郊区菜田里挖过,我认得这东西,怎么就忘了!”

    龙头道:“我也是平生头回见到,就天天离不开!管它呢,老话讲‘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天熊点头,心想将来出去了,只要有陈黄饭煮菜头,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完成,有毅力,也算是收获。

    天熊觉得900牧师的话不准,他过了一年而胃没麻木,还是觉得饿。牧师是有加饭的!于是默想市里吃过的馆子,没吃过的馆子,编成打油诗,发誓一出去就实践,“修修五贜庙。”

    上海是有俄国馆子的,说起来,老郑几乎不知道,而老宁、天熊去吃过的。老郑道:“那有什么俄罗斯味!真正俄国菜,你们吃不惯的。我是吃怕了,回国来连牛奶都不要碰!”

    老郑是北方人,十岁随娘来爷已在上海的家的。后来工作又在北方,所以说起吃,总说北方的好。五一是国际的劳动节,上海的市看开荤,每人三条二寸长的小鱼。放盐连肠煮,鱼油渗入饭里。三人吃得满意,咂嘴回忆各自吃过的最好的鱼。老郑激动的武断道:“最美味是我们家乡的鲤鱼,就是跳龙门的鱼。你们先别说不好,这鱼到上海是不好吃了,发苦,是水质关系。我们那里味很正,无论煎、炒、红烧、清蒸,都是最好的,头一道菜······鱼这东西,人必须过四十岁,才会知道它的味。”摇头晃脑,沈重其事。

    天熊道:“就是说,我没发言权?”老宁道:“你们那边,吃得粗。”老郑道:“什么话!你一点不了解呢。就拿饼来说,上海有什么好饼?烧饼、葱油饼、米饭饼,有什么吃头!我们那里有烙饼、油饼、烫面饼、合锅饼——见过没有?像炒菜锅那么大,可以扣在头上当雨帽的。最好是窝丝饼,又脆又酥,咸的三鲜馅,麻油里浸三天才能用,上海有吗?”两人咽口水。

    又道:“上海的面条花色多,算是有名的,不过是阳春面、葱油面、冷拌面、两面黄。可是我们有大刀面,扁斧砍的;小刀面,钢刀削的;拉面,杂技表演似的。还有板面、烩面、浆面、热干面、叶杂面、头发丝面、狗尾巴面、熘鱼焙面、闷罐子面······说不完,全有韧劲,上口经咬。”

    他挥舞双袖,兴致勃勃像酒肉和尚,把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说成美味珍馐。天熊认真听,以为只要牢记,后半世人生不会遭饿。他弄懂了北方人享受的基本姿势,是一手大葱一手烙饼,面前一海碗酸辣汤。还知道了高粱又叫粟面、珍珠米又叫棒子,以及小米、麸皮和麦片,困难时期的稻草馒头、榆树疙瘩、观音粉、豆渣饼······

    老郑出妙论道:“总而言之,北方比南方好。出产好,人也好。北方人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人也像牛羊,老实忠心。南方人吃鱼虾,人也像鱼虾,活络而虚伪。所以北方多抢劫强奸,南方多骗子小偷。水果也这样,北方水果结实,苹果、梨、大枣!南方水果软绵绵一泡水,杨梅、枇杷、水蜜桃!”

    老宁怀疑道:“照你讲法,诈骗犯都在南方啰?

    老郑意外红脸:“我就是来南方学坏的。”

    老宁一惊:“我不是讲你。”

   “我知道······我说这么多,你也不接口,看来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听馋了,想小时候的事。”

   “何妨说来听听。我不会动气,都是犯人么,脚碰脚的。”

    老宁道:“你讲上海的面少?静安寺的双菇面、沧浪亭的鳝丝面,光五味斋一家,有几十种面,哪里推板过!我老在想小孩子时候,家里每天炖牛肉汁,到小菜场去买的·······五五年最好,茶叶蛋三分一只,我每天买了吃的。我那时零花钱每月五元,要晓得那时一桌酒水才十二块,好的十三、四块。放了学去天蟾舞台对面的大西洋,涮羊肉、炒饼丝,几个同学,叫一二斤羊肉······我一个要好同学是杏花楼小开,每年送我一只特大月饼,自己吃不卖的,素面不打印,小面盆那么大,切开来是百果、金腿,味道好。”

   “月饼是好东西。”

   “炖牛肉汁是怎么回事?”

    老宁详细解释,家里每天去菜场里专门的牛肉店拿,两斤黄牛肉,四角几一斤,有时他跑腿,一月一结账,他爷开张支票。每天他娘夜里蒸,有个进口瓷器煲,下面放三个煤球炉点燃的炭基——钢炭粉做成圆柱形——牛肉上有个尖的铜嘴,再外是个马口铁罩子。”

    天熊道:“紫砂蒸锅原理。”

   “对,捂一夜,天亮可倒出两小碗牛肉汁,我们兄弟三人吃。牛肉已成渣,有一大碗,不好吃,没人吃。”

    天熊道:“我们家没这吃法。只是吃吃一般牛奶。”

   “牛奶我们也吃,是睡觉前吃。都是大人逼着的,我们不要吃。后来吃克宁奶粉,大罐的,很贵,有一层很香的奶衣。不像现在的牛奶,清汤寡水的。”

    老郑叹道:“我就从小没吃过。” 

    老宁道:“我爷爷在大鸿运有点股份的,留给我伯伯了,我常常跟去吃。上海的西洋馆子也都吃过。我最怀念一种火鸡,味道实在好!你们决猜不出我在哪里吃的······从前大马路的中央商场卖美国人的军用物资,有一种草绿色的纸箱,淋雨不湿的,长宽大概五十、三十公分,五块钱一箱子。里面有小刀、压缩饼干、忌司、火鸡罐头,开出来是白的,奶油烤的,我后来就没吃过比这好的火鸡······里面还有巧克力,三段一块的,很硬,对小孩诱惑太大了。里面还有太阳眼镜,叫不碎玻璃,就是塑片,还有——”

    天熊道:“还有水壶、原子笔、白的玻璃皮带、刮胡子的刀具。”

   “对对,你也见过?”

   “现在家里还有。我刮过胡子的。”

   “我也是。现在还没坏!国外是灵光。”

    天熊道:“美军剩余物质,什么好东西!上海人家,谁没有条草绿色军毯?不过东西是便宜,国货被冲得很惨。” 

    老郑道:“那你们谁见过美国人?”

    老宁道:“我见过。我娘舅住二马路,我去玩,在弄堂里,门一开看见美国兵玩妓女,套子丢得弄堂里都是·····不懂事的小孩,拿起当洋泡泡吹。我娘晓得,不许我去了。”

    老郑道:“你讲得很精采。小梁,你也来谈谈,解解厌气。”

    天熊道:“我不来事,你们讲的有特色。你的吃是北方人的中国传统,老宁的吃是老上海半殖民地色彩,我长在新中国,什么都没见着,要么谈谈工厂的夜宵?”

    老宁和老郑烟瘾很大的,现在被戒掉了,有时谈各种香烟。老宁常一个人默想,笑眯眯的,很有回味。

   “你又想到什么好吃的了?说来听听。”

   “没有,我在想下流事情。不好讲的。”

    他没瞎说。虽是栽在女人身上,但回忆中的趣味,能替他打发时间。他没对难友全说实话,他的童贞,是小年青就被邻居破了的。现在回忆细节,觉得有味。他那年才做警察,楼里居民对他尊重了。他下班后或空闲时串串门,没人注意他。他那时已开始寻女友了。一个女邻居,欢迎他去玩,问他寻女友情况,给他出主意。那女人是家庭妇女,大他十岁的丈夫在上班,小孩在上学。女人是对他有意思的,有个夏日下午,他去看女人。女人穿自己做的短连衫裙,挨他坐下。无袖子,没有短裤,腋毛和阴毛都露出来让他看见。女的没动手,他忍不住,动手了······结果没弄好。以后几次,女的教他,慢慢来,但始终没弄好······那丈夫可能觉察了,有时丈夫在,他也去聊天。男人塞他一张纸条,写一句话:“最毒妇人心。”他以后就少去了······不久出了事,楼上夫妻和她大吵,说她勾引男人,夫妻一起痛骂她,吵到居委插手,没到派出所。她背人对‘小宁’说,说那男人一天要搞两次,她不愿意,于是发作的。没想到那男人肝癌,半年就死了。女人一家搬走了·····现在想起这女人,老宁是感激之心。认为那死鬼是没良心所致。而后来老宁是房事能手,很能满足人了,可是找不到那女人了!

    以后搞那女同事和女居民,第一次其实都在女的家里——他总认为第一次特别刺激有味。女的房子不行,他上那女人,也是夏天,女的穿宽大的内裤。他上去压人身上,没脱人裤,只是掀开,自己的西短裤也只是拉开拉链,就进入了······完全成功。他那时已研究古今淫书,种种花样,在女人身上实践。女人惊喜不已,不肯离他了······他说自己的玩意怎么长,两人拿尺子量。他喜欢自己动手一步步脱女人衣裤,女人主动,他不习惯。

    女人有个妹妹,离婚回家住,比阿姐还漂亮,看出门道,有次见姐不在,短衣裤的她请他上隔壁她的房间。老宁心动,可是不敢,不要两头不着杠!冷静的告辞了。现在老宁还佩服自己的冷静、有分寸。

    上手的女人都坦言丈夫无用,恭维他厉害。其实不一定,可是老宁相信。他现在无事,常常回忆中比较几个女人的私处,毛怎么样,什么特点,记忆里清晰如画,非常美好······他是真醉心于性,和金钱、权势无关。

    可是,这爱好害他进监了。

    他突然抬头道:“为什么我这么下流?你们不下流?我老在想女人下身,你们怎么不想?我怎么会这样?你们说呀!”气势汹汹,眼睛瞪着,好像是他俩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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