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圈子(二)母亲的爱情选择

母亲小时候遭遇家庭变故,按她的话,她是一夜之间从天堂摔到地狱的。母亲不甘心一辈子呆在社会底层,从小立志要用知识改变命运。她发奋苦读,小学期间跳级两次。上初中时,外公外婆告诉她:家里出不起一分钱供她读书,她要么辍学,要么自己想办法筹措学费。

 

母亲开始到罐头厂和绣花厂打零工,可挣来的钱还不够交学费,每个学期开学时,她只好厚着脸皮跟在班主任身后,苦求减免学费。求多了,老师也烦了,皱着眉头对妈妈说: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脸皮这么厚的。

 

母亲上高中时,已经出落得明艳动人。她继承了我外公的相貌(外公当年是家乡著名的美男子),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性感丰厚的嘴唇,非常引人注 目。渐渐地,有男人看上了她,打听到母亲家贫,无力支付她的学费,遂托人找到我的外公外婆,放话给妈妈:男方愿意出钱让她继续升造,甚至可以读完大学, 但妈妈毕业后要嫁给他。还有男人对外公外婆说,只要妈妈肯嫁,可以帮妈妈找个好工作。

 

外公外婆不置可否,让母亲自己拿主意。妈妈哭了,心想这不是包养吗?自己若是答应了,肯定不被婆家人尊重,也让别人瞧不起自己的父母。

 

她回绝了无聊的追求者,又在心里描画了未来夫君的形象:知识分子,名牌大学毕业,老实,正派。为了配得上知识分子,自己首先得有学识。妈妈更加勤奋了,一心想考大学。

 

高考前几个月,班主任找妈妈谈话:以她的家庭条件(包括复杂的家庭成份),基本没份上大学,再说,她的家几乎穷得揭不开锅了,妈妈应该识时务,放弃高考,早点开始找工作养家。

 

妈妈考虑了几天,觉得老师的话有理,于是含泪放弃高考。经过几个月的奔波求人,妈妈终于在一家国营单位做了文职人员,临时工编制。家族变故使母亲过早成熟,知道自己除了埋头苦干外,还要夹着尾巴做人,才能有转正的机会。她在单位表现很好,几乎年年拿奖,对同事也很友善。

 

她 的一位同事是厦门人,很喜欢妈妈,有心给她做媒,将她和自己的一位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拉在一起。同事的远房亲戚毕业于北京重点工科大学,在设计院工作,快三十 了,还没找到对象。 小伙子比妈妈大六岁,介绍人怕妈妈嫌对方老,特地将小伙子的年龄说小一岁,将妈妈的年龄说大一岁,撮合着他俩见面了。

 

我父母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双方都很来电。爸爸不帅,但皮肤白皙,气质斯文,一脸的老实正派,正是妈妈心中的夫君形象。爸爸虽然不以貌取人,但女方生的如此漂亮,他着实惊艳了,心中欢喜得很。

 

他 们开始了交往。爸爸的单位在西湖附近,离妈妈家很近,两人几乎每个星期都去逛西湖公园。不久,爸爸所在的冶金系统迁到了城市东边的化工厅,也就是我出生的大 院。那时文革刚刚开始,狂热得狠,很多单位都派人在街头彻夜表演。某晚妈妈和闺蜜到福州最热闹的东街口散步,见到一帮臭老九在街头大合唱。妈妈凑近一瞧, 发现爸爸正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为合唱团手风琴伴奏,原来合唱团的成员都来自重工业厅。妈妈没想到爸爸这么有音乐才华,高兴坏了,因为她的民族舞跳得很好, 一直是学校的文娱积极分子,这下子两人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

 

爸爸从小品学兼优,一直是老师眼中的红人,学生时代就是班长或者团支部书记。参加工作后,因为一脸的老成,年纪轻轻就被同事称为“老傅”。领导赏识他,多次找他谈话,鼓励他要向党组织靠拢。文革初期,爸爸被选为学习班班长,负责教育那些被打倒的老干部。

 

重工业厅的一位南下女政工干部,文革初期被批斗。她和本单位的几位年轻的工程师素来不合,工程师们想出口恶气,私底下商量好了,要在单位的批判会上打她,给她剃“阴阳头”。

 

批判会开到一半,那几个工程师突然跳了出来,拿着剪刀,磨刀霍霍冲向女干部。女干部见势不妙,赶紧抱着头凄厉大喊:“军代表救我!”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台上主持批判学习大会的爸爸大喝一声:“谁也不许乱来,毛主席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爸 爸平时轻声细语温文尔雅,关键时刻的一声呐喊,镇住了所有人。爸爸接着开始有理有利有节地引用毛主席著作,告诫在场所有的人不许对老干部动粗,“他 们有错误,可以教育,但不能遭毒打。“爸爸振振有词。因为他平时为人正派,加上熟读毛选,理论水平高,别人很难反驳得了。在他学习班里的几个被打倒的老干部,受到了他 的保护,无一人遭到肉体上的凌辱和毒打,对爸爸充满感激。后来女政工干部全家下放沙县,临行前向爸爸道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感谢爸爸对她的照顾,说爸爸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爸爸帮着这对老夫妻收拾行李,又亲自送他们去火车 站。单位里的同事私底下议论:“老傅表面上是造反派,却一直在同情老干部,怎么看都像保皇派啊!”

 

爸爸的这些行为,都被妈妈私底 下打听到了,她终于确定爸爸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对他百般放心。于是,妈妈将自己的很多家事告诉了爸爸。爸爸显然是经不起考验的,阶级立场不稳, 听完妈妈家的心酸遭遇,竟然同情起解放前的大地主来。他向妈妈保证:自己会一辈子善待妈妈的家人,和妈妈一起在经济上照顾他们。

 

交往三年后,爸爸妈妈决定结婚。拿着户口本和单位证明准备登记时,妈妈才发现爸爸整整比她大六岁,吓了一跳。福州人有“六冲”的说法,相差六岁的人不宜结 婚,因为属相犯冲。妈妈有些迷信,交往之初若是发现爸爸的真实年龄,恐怕不再来往了。六十年代的年轻人保守,恋人之间不时兴互相庆祝生日,我的父母交往了 几年,竟然没有互相问过对方的生日。他们单纯地相信了介绍人,以为只有四岁之差。待妈妈发现真相,已是上了贼船,后悔晚矣。婚后,妈妈搬进了爸爸的重工业 厅宿舍。

 

文革最初的狂热过后,重工业厅的知识分子纷纷被下放,爸爸单位的人几乎走光了。爸爸也买了很多草绳准备打包行李,他对大着肚子的妈妈说:“看来我们也要去三明了。”

 

三明有福建省最大的钢铁厂。爸爸年纪轻轻就是行业骨干了,人品技术口碑皆是一流的。三钢同重工业厅打了招呼,如果爸爸要下放,三钢愿意接受他。

 

爸爸和另一位同事最终被领导留在了福州,躲过了下放的命运。几个月后,妈妈将我生在了重工业设计院。

 

命运有时是如此奇妙,如果爸爸当年带着妈妈去了三钢,我们可能从此留在三明,再也不会回福州了。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小鹿妈妈的经历也让我想起我老妈,老一代中国女性求学真的不易。我姥爷还是个留学海归,居然重男轻女到肯花钱供我舅舅留学,但不肯供我妈读高中的程度。她小小年纪单身一人从满洲国出关,到北平投奔她姑姑,才把高中读完。她正愁没有大学学费时,正赶上解放军军校招生,供给制,才算混了个大专学位。我老妈因此一辈子记恨我姥爷,他不是没钱,就是拿她不当个人。
盛夏天空 发表评论于
喜欢听你讲过去的故事,很多熟悉的场景和地名,很是亲切。
山地 发表评论于
我正好在食堂附近玩,听说有人要剪阴阳头,好奇就跑去看。一群人在舞台上纠缠,看不出所以然。我当时六岁大人说什么我不明白。
南小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eauchat' 的评论 : 你也可以试着把他们的经历写下来
beauchat 发表评论于
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爸爸和你的爸爸相似,但政治上没有你爸爸成熟,我妈妈求学历程和你妈妈一样,也是美貌动人,但性格决定命运,他们的经历要艰难多了,你的文笔从容,娓娓道来的写法令人读来很温馨,等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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