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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命比纸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我有三个奶奶。一位是我素未谋面的亲奶奶。一位是我有过几面之缘的后奶奶。而这第三位奶奶其实是我的保姆。从我刚满月就来到我家,一直把我抚养到八、九岁。不是亲奶奶,却胜过亲奶奶,她是我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奶奶。就象艾青的《大堰河 - 我的保姆》这首诗里的大堰河,我的奶奶也没有名字。因为夫家姓闵,大家称她“闵家奶奶”。可是我的奶奶不如大堰河。大堰河还是死在亲人爱的围绕里,虽然她最爱的养子不在身边。而我的奶奶,命比纸薄。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她在小儿子刚建的、还未装修的新房子里,孤零零地一个人,拖着折断尚未愈合的腿,悬梁自尽。
一个世界遥望另外一个世界有多远?她就这样悄然又惨烈地消失在我未成年的视线里,却躲进我心的深处,这样残忍地将我无忧的童年击得支离破碎。从此我弱小的心灵筑起篱笆,不再轻言爱,不再相信爱,也不能不会爱。直到多年以后我有机会认识了主耶稣,篱笆在主爱里粉碎,心得以痊愈,才终于学会可以在爱里无惧。
痛到深处是什么?痛到深处是不知痛,痛到深处是无言,痛到深处是只有遗忘。可是有些事你越想忘记,就越有人在你面前不经意地提起。让你好不容易结疤的伤口,不经意地又被划拉得鲜血直流。每次跟着妈妈去外婆家,妈妈忙前忙后地做家务的时候,我就陪着外婆枯坐。那时感觉外婆很老了,很多时候,外婆都在闭着眼睛打盹。外婆醒过来的时候,就总是满含怜爱地看着我,说:“哎,一下子长这么高了!你是七个月就早产的婴儿,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长,跟个小猫似的。” 还伸出手比划给我看。那长度比个小猫还不如,我都懒得相信。“你妈刚生下你,我去医院看她。她一见我就掉眼泪,这怎么养得活呀?我说,没事,这次你回家坐月子,我来管你闲事。那一个月,我调养你妈,想着法子,做各种好吃的给你妈吃。你妈胖得跟傻子似的,奶水也多。到了满月,你妈要上班了,又哭,说这娃身子这么弱,打针吃药没断过,这可怎么办好?还好你闵家奶奶来了。闵家奶奶第一次抱你,也是面有难色地说,这么小,怕养不活。那时天冷,闵家奶奶天天把你抱在怀里,贴身贴肉地揣着,不是这样抱着,你以为你长得大吗?你是闵家奶奶抱大的。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她就那么走了。她要看到你现在长这么高,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闵家奶奶给我取了个土得掉渣的小名:细丫头。而我姐也顺理成章地被称为丫头或大丫头。妈妈却很喜欢,说还是贱名好,好养。二姨妈头一个生了个女儿,叫鲜花,长得比当年的三姨还好看,可惜害病死了。看相的说,名字叫得不好,鲜花不常开。后来几个表哥就都取了贱名(黑子,二苕,瘌痢等),结果都养得好好的。虽然从我懂事起,我就不喜欢“细丫头”这个小名。不过跟他们比比,这丫头,细丫头的,还不算太烂,也就认命了。 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总是奶奶追着喂,一直都喂到上了小学一、二年级,还在喂。一到吃饭时间,满院子里的人就看着我在前面跑,奶奶端着碗在后面追,还一边追,一边喊:“细丫头喂,你来吃一口啊。” 奶奶也是小脚,可我好象不觉得,总觉得她身手敏捷,抓我是一抓一个准。而我那时候最喜欢和奶奶做的游戏就是钓鱼。奶奶煮了长长的面条,拿筷子夹了,举得老高,嘴里嚷着“钓鱼了,钓鱼了!”,然后我才嘻嘻笑笑地跑过来,张嘴接住,吱溜一声,吸进嘴里。于是奶奶高兴地说:“哎呀,掉了好大一条鱼!再来钓一条!”事隔多年以后,碰到医院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一个姐姐,还笑话我当年吃饭是大院的一道风景,至少是每日一播。而我这个“细丫头”俗名随着奶奶的山呼海叫,在大院里老少皆知,远近闻名。那时最盼着爷爷,后奶奶和大姑姑来探亲,他们都喊我雅致的小名“莉莉”。心里不知为啥就美滋滋的,好像这么一叫,就瞬间从个小粗丫头演变成个靓丽的大家闺秀了。人真是奇怪,当我长大以后,越来越多的人改叫我“莉莉”。而记得我叫“细丫头”的人越来越少。我却开始怀念起“细丫头”这个小名。当有故人旧友唤我“细丫头”的时候,我立马就会想起闵家奶奶,眼睛里开始潮湿。
小的时候我很粘奶奶,几乎是奶奶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要做饭了,怕我跟过来烫了自己。奶奶就拿医院里长长的白色绷带布条,一头绑在我腰间,一头绑在床档子上。待再大一点,干脆把我直接绑到椅子上。妈妈说,没见过那么乖的娃娃,五花大绑地也不哭,只要眼睛可以看到奶奶忙乎就行。记得有一次,奶奶要回家看儿子孙子。我哭闹着不肯让奶奶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妈妈让奶奶带我回了她乡下的老家 - 铁门乡。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妈妈说,那时我才四、五岁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我记事很晚。不知为什么,那次的经历我记得很多。也许很多事,当你拼命想去遗忘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我记得,那一年,棉花盛开。
城里的娃是圈养的,乡下的娃是放养的。这话一点没错。也许是因为我是早产儿,也许是因为我是十个表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总之从小到大,我是姨表家族里的国宝熊猫级人物,重点看护对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妈妈说我是靠着医院打针吃药长大的。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地老生病,让奶奶和她日夜睡不好觉,操碎了心。那时小朋友可以玩沙子,玩泥巴,摸鱼,下河游泳,而这一切都和我绝缘。偶尔我忍不住诱惑,偷偷地跟着姐姐跑去玩一把,一旦被奶奶妈妈发现,那就是风雨欲来,雷霆大作。很多时候因为我的笨拙被抓,连带着姐姐跪搓板,害得姐姐以后要出去玩都要躲着我。离开了县城,奶奶回乡下走家串巷,探亲访友,做些大人该干的事,就把我交给了她最疼爱的,也是和她最亲的大孙子,带着我玩。奶奶的大孙子,也就是奶奶小儿子的大儿子,那时应该是十一、二岁,上高小的年纪。难以想象,我居然还能记得他的容颜。他亮亮的眼睛,阳光一般开朗的笑。随手从不知名的树枝上截下一小段,划上一道口子,或摘下一片叶子,卷一卷,就可以吹出悦耳的曲调。第一次跟着他,赤脚走在田埂上,看那油油的青葱,在风中弥漫开去。踩在溪水潺潺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清凉甜美。他用树枝藤条编了两个环,一个他自己戴在头上,一个给我。再顺手从路边摘来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他替我戴到头上的花环里。
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了棉花盛开。一团团,一簇簇,雪白轻柔,像云像雾,在明媚的阳光下,在浅浅的微风里,漫漫起舞。“哥哥,那是什么?我要那朵白花!” “那是棉花,不是玩的。” “我不管,我就要。” “好吧,我下去给你摘,你在这边上好好坐着,我马上来。” "哥,不是那朵,是旁边的。” “哎呀,不是,不是,是那前面的。” 我一着急,猛地站起来,想要去帮忙指认,突然脚下一滑,真个人头朝下倒栽葱似地栽了下去。“啊!” 我看见一株枯干的棉花桩子,直面戳来,一声惨叫,我闭上了眼睛。一阵剧痛,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哥哥的背上。好像已经不知道痛了,左眼却是睁不开。在右眼的细缝里,我看见奶奶苍白、自责、惊慌失措的脸在一边摇晃。听见哥哥焦急杂乱的脚步声朝着乡里的卫生院飞奔,耳边是呼呼的风在吹,身后是无尽的棉花像云雾般在褪。听说我左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总不见好,奶奶不得已匆匆结束了她的省亲日程,带着我星夜兼程地赶回了麻城。妈妈说,我运气还好,棉花桩插进去的地方在眼皮上,离眼睛只有一针之隔。只是一个针尖的距离,我左眼就可能瞎了。只是以后无论我再怎么哭闹,我再也没有能够和奶奶回过乡下,再也没有见到那时小小的我无比崇拜的大哥哥。只是,我却记住了大哥哥对奶奶的爱,对我的好,还有那一田一地的棉花盛开。
记得我上了小学以后,二叔三叔相继有个了小堂弟堂妹。感念闵家奶奶对我的实诚和爱护,二婶三婶相继来我家央求,要闵家奶奶去他们家帮撑帮撑带带小婴儿。我记得跟着奶奶住过菜市场蔬菜公司二楼三叔借来的临时宿舍。我还记得我跟着奶奶在杨基塘附近,二婶招待所旧宿舍的小客厅的一张小床上也挤过。再后来,奶奶回了乡下。听妈妈说,奶奶是暂时回去拿自己的那份口粮。那时二叔二婶一家还要负担二婶妈妈和弟弟的生活。有一天二婶和她妈妈在里屋捉襟见肘地商量米票不够的时候,让奶奶不小心听到了。奶奶自己主动说要回家拿她的口粮来。我们家因为有个在粮食单位工作的五姨和在日用杂货品公司工作的二姨和二姨父,当时家里无论是买粮买油买布,都还不艰难。所以在我们家的那些年,每次奶奶客气地说要回家拿口粮,妈妈总是免了。而那次听说二婶也没拦着。不想奶奶去了好久。终于有一天,她小儿子用板车把骨瘦如柴的她又推回了我家。听说奶奶回去要自己那份口粮的时候,被媳妇追着打,跑到一河沟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腿。眼看着快不行了,大孙子从学校住读回来,冲他妈发脾气,说是要不给奶奶治,这就是她将来的下场。闵家奶奶的大儿子不知是过继给人家,还是入赘人家做了儿子,按乡里的规矩就不负担奶奶了。小儿媳精明能干,小儿子是个妻管严,基本上就是娶了老婆忘了娘。只有奶奶从小带大的大孙子还跟她亲。
奶奶在我家住了一两个礼拜,在我们的调养下,渐渐地就快要好了。不知为什么,她小儿子又来吵着要接她走,说是没钱治。我爸妈说,没关系,没钱我们先垫着,也不行。奶奶走的那天,妈妈支开了我,姐姐在。姐姐说,奶奶那天是用拖拉机接走的。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说她不想走。奶奶在渐渐离去的拖拉机颠簸中放声大哭。姐姐说,她还没见过谁哭得那么大声,那么惨,哭音绕梁,她做了三天的恶梦。再过了一些时日,大过年的,我们听说了奶奶一个人在新屋里上吊的事。
我相信那时我一定怨恨过爸爸妈妈,他们没有强留奶奶,就让他儿子那样拖走了。我相信那时我也一定怨恨过二婶,不该那么不小心地让奶奶听到粮食的拮据。我无法相信为什么我见过的那位婶婶,奶奶的儿媳,可以这样的狠毒?我不敢相信为什么我崇拜的那位大哥哥不可以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我无法想象腿脚不便的奶奶一个人在到处漏风的新房子是如何度过她最后的冬日;而她又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用那种凄惨的方式,在那个万家欢乐、团圆守岁的夜里,悬梁自尽。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人生不可以重演。。。
那一田一地雪白的棉花还一直盛开在记忆里,可是从奶奶走的那年开始,我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我可以郁郁寡欢,甚至记恨一辈子。不能遗忘, 也无法原谅。我悲哀地发现,我的内心如同霜打的败絮,再也不可以像那盛开的棉花,为他人抵御风寒,像阳光一样温暖。。。
“整個世界突然一起天黑
爱在眼前无声崩溃 摔成粉碎
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一种撕裂的感觉
嘴里泛著血腥滋味 多么伤的离别
我承认我最害怕天黑 梦被掏空的错觉
我已不再是你的谁 想到就会心碎”
- 阿杜《天黑》作词:林秋离 作曲:洪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