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哥哥都爱游泳。但70年代在上海游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不是你想游就有机会的。一般到了夏天,各个学校的体育课就改成了游泳课,有限的几个游泳池大部分时间都已被各个学校的体育课占用了,偶尔会对公众开放一两个时段,又没有一个信息渠道事先知道何时开放,所以除了学校的体育课,几乎就没有别的机会了。
妈妈看着我和哥哥可怜,也想过一些法子,包括让我们去她任职的大学游泳。但我们家不住在校园内,很不方便。于是就有了我和哥哥最喜欢的游泳去处 -- 去青岛度暑假,用青岛人的说法,去洗海水澡!虽然去青岛的初衷是为了游泳,我却觉得更大的收获是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和表哥、表姐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那时不带乘飞机的,上海去青岛是坐海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初我们去时单程是26小时。后来换了大客轮,只需要十多个小时了,新的客轮都是长字号的,后面是取自力更生的第一个字,分别叫长自,长力,长更、长生,也还有别的长什么的号,分驶不同航线。去青岛是长什么的已经不记得了。
70年代国家粮食是定量的。这定量的内容不是狭义的每人多少,还包括这定量可用来买什么粮食,是米还是面,规矩因省、市的不同也不一样。在上海,米又分是大米还是籼米等。我去了青岛后知道了青岛人的定量里还包括地瓜干。正因为各地的粮食定量有地方特色,是国家“计划”的粮食分配,粮食是不允许邮寄的,所以我们每次去青岛都要借机带些“细粮”。又由于70年代上海的供应是一般城市不能比的,上海人有机会去外地时就同时有了个不可推卸的责任:尽量多带些上海的好东西。记得我们“常规”的东西是:一整袋直接从粮店不拆包买回来的50斤精白粉,一罐子肉,一或两盒奶油蛋糕,各种糖果点心等,好像大白兔奶糖也是其中之一。那一罐子肉的准备工作是重头戏,要一早去菜场买来新鲜肉,切成大约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的一块块四方形,起大油锅炸,把肉的外表炸熟了,里面却完全是生的,然后一层盐一层肉地装进一个有良好密封盖子的铜罐子,那个罐子能装十来块这样炸好的肉。每次到了船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铜罐子放在窗口,打开盖子,让海风吹着比较凉快一点,不容易变质。除了吃的,有时还要带些布料什么的。
哥哥的任务是扛那袋50斤的面粉,其余的东西就都是我的了。我和哥哥都还是小学生,每次看哥哥扛那袋子面,尤其是他一路晕船到青岛后要把面扛下船,我是心疼得不行。现在想想我也不容易,特别是奶油蛋糕必须端端正正地照顾好,就影响我拿别的东西,那罐子肉也有相当的分量,还有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东西,那时候也没见过带轮子的行李箱,真不知都是怎么应付的。我的记忆里只有看哥哥扛面袋的心疼,却毫无我自己的艰难,不曾忘记的是每次见面的满心喜悦和有一点物质贡献的欣慰。我现在想想没有带更多东西,可能是考虑两个孩子也只能拿这些了。其实,如果没有那一或两盒奶油蛋糕的话,我应该可以多带很多东西。
这,就是我认识青岛的开始。
去青岛,除了我还没上小学那次我们全家去青岛过春节是住在二舅家,其余的都是住大舅家。为什么,我也不知道,都是妈妈事前安排好的。
到青岛后的开始几天食物是丰富的,因为有上海带来的“珍品”,特别是那一罐子肉必须尽快吃掉,那时是没有冰箱的。至于咸肉、火腿之类的,大舅一定是留给他青海的儿子一家的,在青岛的人,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都是吃不到的,因为青海那里P表哥的物质生活更匮乏。P表哥的孩子在上海我们家吃东西时那种饿狼似的样子,至今令我唏嘘,等以后有空也讲讲那个故事。
记得有一次,在我们到青岛的第二天大舅做了青椒塞肉,大家刚一上桌,大舅就往我碗里夹了一个。我吃完不久,大舅又夹了一个给我。我知道大舅一定是挑好的菜给我,但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菜算是好的,咬了一小口后,忍不住问大舅,大舅说“这个有肉啊!”唉呀!我是自小就对肉不太感兴趣的,怪不得我不懂大舅的动作呢!我忽然心疼得不行,说,蛮好给你们吃的!
大舅总是特别照顾我们。有一天吃饭时,别人都是吃馒头,就我和哥哥是吃的米饭。我又不懂了。快吃完饭时,大舅已经离桌了,我问S表哥为什么,他说米是限量的,不够大家一起吃。我再次惊叫:“我不在乎的呀!以后我就吃馒头好了!”S表哥说,早知道这样,我还喜欢吃米饭呢!哎呀呀!
由于我们带了50斤上海的精白面粉,大家可以“改善”伙食。为什么呢?我看见了青岛的面粉才知道,青岛的精白粉比上海的黑面粉还要黑。当然了,现在知道了,面粉越黑是营养越好。但那时候是想吃细粮吃不到。有了上海带来的面粉,可以做一些细食,比如可以擀出特薄的馄饨皮,是那种上海小馄饨的馄饨皮,用青岛的面粉是没办法做的。还有,细面做的面条也比较好吃一点。
说起面条,这是青岛给我的最大震惊之一。大舅家里在擀馄饨皮子和面条时,我这个上海孩子说,我们都是买的,青岛没有卖的吗?回答说皮子是没有卖的。面条有,但不是上海意义上的。青岛的面条不是在粮店买的,是到作坊去换的。你要两斤面条,就拿两斤面粉去换,其中还有个换算,因为面条里有水分了。关键是你换来的面条并不是你拿去的面粉做的,那面粉是下一批才会用上。我特意央求L表姐带我去换面条的作坊看过,留意了换面的操作,送去的面粉就是倒在一个敞口的大容器里,没有任何遮拦的。我那时虽然是个小学4、5年级的孩子,但来自“大上海”的我真的是感觉有点不对头。在一个上海人看来,凡是从店里出来的食物,都必须有标准程序,有监控的,是不能经过“私人”之手看不见的操作的。这等于说我根本不知道换回来的面条是谁送去的面粉做点,更不知道这面粉被如何处理过。我当时还真的想到过,如果有人放毒怎么办!我意识到,在有的方面,上海与青岛是有非常大的不同的。青岛人可能不觉得,但上海人懂的,这是规章制度的事,与民风淳朴不淳朴无关。这也是大城市人得天独厚的意识。
每次L表姐去买菜,我是一定跟着的,所以有机会了解了青岛的菜市行情。青岛靠海,出产鱼,但青岛人吃不到鱼。不像上海蔬菜、鱼、肉全在一个菜场卖,青岛鱼铺是只卖鱼的。L表姐指着没开门的鱼铺告诉我,这鱼铺一年都不会卸下门板一次。卖鱼的每天来看一下今天有没有货,没有就回家了。这是份光领工资不干活的工。我问为什么没有鱼呢?所有的青岛人都说“都送去给你们上海人吃了!”我说不出话来!
那年头,青岛的供应很不好。鱼没有,肉是凭票供应,我不知道多少,反正是少得像没有似的。印象里吃完我们上海带去的肉,以后就再没有肉吃了,除了饺子,估计仅有的一点供应的肉都包饺子了。记得有一天大舅很高兴地提了个鸡回来,那是正好碰上了。还有一次我和表姐在一个菜场看见卖鹅的,L表姐也是很高兴,赶紧买了个。我的感觉,虽然平时买不到,但有卖的时候倒也没上海菜场那种抢的味道。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想可能一般人家还是嫌贵。大舅家当然是为了招待两个上海小客人,但大舅、大舅母的收入也的确是非常高的,这个我知道的。
鱼没有,肉票又有限,只能买些蔬菜。但蔬菜也不一定有。有时我和L表姐从市北一直走到市南才买到一点菜,还真有转了一大圈空手回家的时候。我是在青岛才知道,菜场或鱼铺什么的是可以没东西卖的。在上海,哪怕再糟,也没听说哪天整个菜场就没货的。记得有一年冬天,气温骤降,青菜都冻死了。那天早上菜场里放的是从来没见到过的几乎像白菜那么大的青菜,说是紧急从无锡调来的。了解了青岛的情形,我就想,可能那天无锡就没青菜供应了。
哥哥不太参与买菜的事,但跟着S表哥去买过馒头,有一件事也印象深刻。那天,馒头卖完了,只剩下包子了。表哥说馒头没了,怎么办?哥哥指着包子说,那就买包子嘛!S表哥就买了包子,不过悄悄对哥哥说,这是你们来,否则是不可能一顿饭全吃包子的。后来哥哥告诉我,他当时心里责怪妈妈没有多给大舅一点钱。我想,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妈妈给,大舅就会拿吗?不可能的!大舅比妈妈大20岁,妈妈很小父母就都走了。是由亲戚及大舅、二舅帮着带大的,妈妈读大学时学费、饭费不要钱,生活费是大舅供的。大舅家经济条件也是相当好的,长兄如父,大舅还经常说他没做好这个“父”,我不相信大舅会接受任何现金。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多带点东西去了。
(如果有南方人读我的博,请先搞明白馒头和包子的概念 : ) 。 我听一位朋友说她刚去安徽的中科大读书时,在食堂说要“肉馒头”,人家就递上“淡馒头”。她说我要有肉的,被告知那叫包子!没馅的才叫馒头。世界上就没有“肉馒头”!)
说实话,家里没有菜的时候不算太少。怎么过呢?大致就是一碗炒土豆丝,或者是一碗海蛤。土豆是用地瓜干从农民那里换来的,用多量的地瓜干换少量的土豆。我什么都爱问,表哥表姐告诉我农民以少量土豆换多量地瓜干,用来喂牲口。就是说,青岛人的粮食定量是可以买很少量的米,然后可以买比较多量的面粉,但还是有相当的量只能买地瓜干。地瓜干不好吃,大舅家里从来没吃过,全部换土豆了。记得表哥还抱怨过说政府给的地瓜干的比例越来越多了。(我其实很想尝尝地瓜干,但都说不好吃,我就没好意思让特意替我做。必须说明一下,不了解的上海人可能以为那是现在被视为珍品的黄灿灿的熟地瓜干。不是的,青岛那时供应的地瓜干是生地瓜切片做成的,颜色是惨白中带一点灰,看着就不讨人喜欢。)海蛤是“个体户”在海边弄的,一毛钱一个很大的搪瓷杯满满一杯,都是快吃晚饭时来卖。大舅看见几乎每次都买,记得有过几乎一星期天天吃海蛤的时候,都把我吃怕了。大舅母是青岛市环保研究所所长,经常说,那海都污染了,那东西不能吃!大舅就一定顶回去,都是发牢骚的话,意思是不毒死就饿死了。
海蛤是煮汤的,大家坐下来吃。如果是炒土豆丝的话,菜太少了,是没办法在饭桌上吃的,而是一个大大的圆饭桌,中间放着那碗炒土豆丝,绕圈放筷子,一人一双,然后每人拿着个馒头,在隔壁房间一边吃手里的馒头一边聊天,偶尔到隔壁的饭桌上,拿起自己的那双筷子去吃一口土豆丝。那时经常听见大舅叹气,估计无法好好招待两位上海的小客人也是大难题一个吧。真的是难为大舅了!说出来可能别人会不相信,我那时候真的一点也不觉得苦。我喜欢大舅家的每一个人,去青岛过暑假是我儿时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后来大舅母到上海治病,大舅、大舅母来我们家住了近半年,记得大舅对妈妈说;“小五(妈妈排行第五),我看你每月花销蛮厉害的。”妈妈用严重同意的口气说:“是的,你看见了。我是一点点钱都留不下来的。”因为去过青岛,我听懂大舅的意思了。不知该怎么说,钱是花了,可青岛人想花还没处花呢。我后来还知道,我青海的P表哥更是没地方花钱,这以后的故事里再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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