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東北,地廣人稀,天寒地凍,然而這塊黑土地卻養育了羌,滿,回,高麗等多個民族,自明代開始因有了漢人的遷入從而亦融入中原文化,女紅刺繡這項民間技藝淵源留長,而且每個族裔都有源自本族習俗的技法以及對顏色和材料的選擇。滿族人家的女孩兒無論贫富都是自幼習繡,到了十幾歲就得開始繡自己的嫁妝,小到荷包,鞋麵;大至幔帳,被褥,物件不勝枚舉,其中最奪彩的要數“枕頭頂”。滿人用的枕頭是布麵長形方枕,中間用野蕎皮,山菊等有安神功效的風幹植物填充,兩邊堵頭的布麵上要繡花納朵,即稱為“枕頭頂”。到了女子出嫁,做好的枕頭頂繃到大霑布上做成“枕頭簾子”, 差人抬著給路上的行人觀賞,“曬嫁妝”之後方可送到婆家。所以按滿人的傳統,女孩兒家的繡工如若不好,是難以找到好婆家的。
絹子的娘家,馮家的祖上先人練就了一手滿繡的好功夫,代代相傳。在大清朝的時候,馮家繡娘每年被應召進皇宮繡製官服, 賜領皇餉。到了絹子這一代,不再需要為朝廷做事,但是她和五位姐姐從小被娘手把手的調教,每個女兒待嫁時都繡了上百個枕頭頂,出閣那天的枕頭簾子要好幾個壯漢才能撐得起來,枕頭在新房裏整整齊齊地壘滿了一麵牆,繡花枕頭頂一律麵向外,飛禽走獸,奇花異草,瑞龍祥雲,滿屋子的流光溢彩,十裏八村的鄉鄰都趕來看新嫁娘的嫁妝。所以,馮家在當地久負盛名,算是名門望族。正因絹子家世好,手藝精,加上模樣兒俊,自然心氣兒高,出嫁後婆家對她也是禮讓三分。
靜香,翠英,及王家爹娘聽梁天元說起馮家的家傳,都沒想到絹子原來是這等的人才。靜香忍不住的讚歎:“嬸子真真是了不起”。其實,靜香和翠英平日裏也和村子裏的姑娘媳婦們一起學繡花,可是針法和做工與絹子繡的這個煙袋包比起來實乃天上地下。“嬸子要是能教我們兩下子就太好了!” 靜香說道。翠英爹接著話頭兒抬頭對粱天元說:“兄弟,後天可就是小年兒了。看著這天氣你們今明兒也走不了,莫不如在這裏踏踏實實的過了小年兒,等天放晴了再趕路,回家過大年”。粱天元沉吟一下應了下來:“也好,恭敬不如從命”。
絹子從炕裏麵抽出來隨身帶著的那個皮箱子,對兩個姑娘說:“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教教你們不難,可是得答應我一樣。” 靜香連忙回答:“別說一樣,咋樣都行。” 絹子抿嘴一笑,“叫我絹子姐,不準叫嬸子,我不喜歡,都把我叫老了。” 靜香和翠英麵麵相覷,又看著粱天元,“那哪兒成啊!” 粱天元瞟了一眼這三個嘰嘰喳喳,尚稚氣未脫的女人,嗬嗬地笑著說:“依她。”
絹子拿出來繡花用的花繃,幾團花花綠綠的絲線,一板一眼地給靜香和翠英講了起來。其實,與中原崇尚桑蠶絲料不同,北方刺繡多用棉,紗,錦緞,以及皮革等厚實挺括的麵料,繡線可選棉線和絲線,但以柞蠶絲線為優。柞蠶長在北方的柞樹上,吐出來的絲比桑蠶絲略粗,略脆,用在彈性小的厚重麵料上做刺繡更為得體,出彩。繡花的針法極有講究,有十幾種之多。靜香和翠英隻見絹子拿來一塊白布,在布上直接把繡的花樣勾出來,落筆又快又穩。絹子一點點地教她們怎樣做包繡,補繡,滾繡,怎樣能把顏色一層層堆起來又疏密有致,如何打結,如何剪線。靜香本來就有針線活兒的功底,學得有模有樣;翠英平日裏跟著靜香和她娘耳熏目染,現在繡起花來一樣是饒有興致。三兩天下來,兩個人繡成的花花草草竟看上去也是楚楚可人,顯得身手不凡。
小年,臘月二十三, 一大早翠英爹給灶王爺供上香火和早已準備好灶糖;靜香忙著貼窗花,打掃屋子;翠英娘則張羅著和麵包餃子。翠英一家四口,石家兄妹三人,加上梁氏夫婦,熱熱鬧鬧的圍在一起,互相祈福著來年的平平安安。
過了這天,太陽果然出來了,天氣放晴,翠英爹幫粱天元雇好了馬車,如果路上順利,他們當天下晌就能到撫順,然後趕火車北上回鄉。大家就此別過,靜香戀戀不舍的說要送送絹子。絹子和靜香並肩往村子口走,一路上靜香一時不知說什麽,絹子是和她太不一樣的女人,富貴人家女孩兒的命終究是不一樣的。可是,她卻分明聽到身邊的絹子輕輕歎了一口氣,靜香驚訝地說:“絹子姐,你隻差不能呼風喚雨了,咋還有心事?”
絹子淡淡一笑,“我這算啥?過了一兩年有了娃娃,還能去哪兒?還不是成天圍著灶台?和鄉下的女人有啥分別?看人家京城裏的女學生,夾著書本兒,穿洋服,進洋學堂,那才叫神氣。若是我晚生幾年,沒出嫁,爹娘未必不讓我去讀洋學堂。”
靜香大字不認幾個,更沒讀過書,絹子說的這些她連想都不敢想, 就是像絹子一樣的日子也是她夢裏才能想的,“絹子姐,看你的命多好,那麽好的爹娘,婆家也好,梁大哥待你好,什麽都有了,還求啥?心莫太高了。”
絹子知道靜香聽不懂這些,轉過頭拉著靜香的手:“靜香,回去好好練繡花兒。現在這門手藝是領不到官銀了,可是沒聽老人家說藝不壓身?學會了至少不靠人,說不定哪天你用得上。”
靜香一直在點頭,她信絹子, 絹子是見過世麵的人。到了村口,兩個人不得不告別。靜香一直立在那裏,看著前行的馬車一點點變小,直到消失在一片蒼茫大地中。雪後的世界一片潔白,四麵皆寂。靜香的心裏興奮著,和絹子在一起的這幾天她覺得很是新奇。她感激絹子,不隻是因為學了繡花,而是絹子讓她知道了不一樣的事情, 不一樣的活法兒,在石門店之外,原來是那樣的五彩繽紛。但是靜香也覺得悵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她和絹子不過是一麵之緣;再說,她沒法奢望像絹子那樣有走南闖北的一天。
然而,緣聚緣散,誰人能料?靜香的人生,未必一直在石門店;她和絹子的緣分,日後也還要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