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梦 (6)
就这么一直到了1977的下半年。希望悄悄地来临。
那时我正在上海的一家轧钢厂学习轧辊孔型设计。大城市,消息总是来得早一些,有风声要恢复高考了。越来越象真的了。随着流言四起厂里的青工们跃跃欲动,开始自发结伴复习功课。当我学习结束回到筹建工地时,各地正式宣布将要有高考。听到这消息我和我哥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复习,而是要搞清楚高考资格问题。那时候讲“政策”,中央有中央的政策,地方有地方的政策。各级领导,直至你的所在单位都可能有自己的政策。不久正式文件下来了,本省,本地也有细则,我刚好够格。但我老兄不行,因为他超过某一年龄线,又不是老三届,下过乡又不是国家正式招工回城,反正不合格。和他同样情况的还有不少人,都急了,通过各种渠道情愿,拼命也要争取。直到最后一刻,终于有新规定大家都可以参加考试了。
我省先有一次预考,预考过了才有资格参加正式考试,我们两兄弟和两位表侄一起参加考预考。一位表侄没有过关,一个人悄悄地掉眼泪,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通过预考的考生一律放假一周准备高考,各单位不得阻拦而且工资照发。这也是上级的一个姿态,对考生的有力支持。有这么一个指示有些原来还想以‘服从分配’‘安心工作’来‘说服’考生不要去考的头头都都闭嘴了。
预考后还有体检。体检刷下去一批,我的一位好朋友高血压两次超标没通过,后来他上了78级。而我,则第一次确认眼睛有点近视。
填志愿了!发下来一张招生单位(学校/专业)的名单。看着一个个大学的名字,第一次真正感到这些神圣的大学们几乎伸手可及,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了。每人可选三个,分别是第一第二第三志愿。每个都要填写某某大学某某系或某某专业。那时没有经验,瞎填。不过大体上合乎reach,match,safety的原则。我的第一志愿是附近一所的生物物理专业,第二是本省的一所知名理工学院,第三是一所师范学院,因为听说师范录取的希望最大。我表侄第一志愿填得很有水平,是本省知名理工学院的软件工程专业。是他当过N年重点高中校长的老爹帮他选的。文革前高中校长要兼做康色了的差使,他老爹很有经验,知道这个软件工程专业既冷门又有前途。表侄现在在HP上海分舵工作,也算是有房有车阶层了。去年底我回国在他家住了一夜,他一个劲后悔另一栋房卖得早了。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这件事终于感动了上帝”,“于是天龙闻而下之,……”(just kidding)。多年的梦想,伸手可及了,还能让它轻易熘走吗?我们都开始拼命复习,全国570多万人在拼命复习。十二年第一次开考,攒了一大堆考生,大大小小年龄相差很大。当时我还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地方比我小好几岁的未来的太座也以在校生的身份参加了这次史无前例的大考试从而我俩有幸成了同学,这也算是天意吧。
然后就有各种复习班,复习资料,模拟考试都来了。我觉得老师们比我们还要兴奋,大有把十二年损失的复习辅导都补回来的架势。那时复习资料都是刻钢板油印的,特别是政治,厚厚一叠。不知老师们化多少功夫赶印的,悄悄地告诉我们不用花时间复习政治,只要考试前两天突击背一背就行了(*)。还有复习班,但我没有机会参加。去过一次模拟考试,但因停电而取消了,但拿了不少资料。那几天就是看复习资料,做题,背书,讨论。所有能找到的试题复习到了最后几天,对着几道久攻不下的数学/几何题想啊想,想得多有点走火入魔了。突然悟出某一道题如果能证明的话,就可以用来三等分任意角了,啊哈,上当了,原来是无解的!
我省的考题据说是比较难的。记得数学考试有两道微积分(附加)题。物理有一道刚体摆动也相当有难度。考完试对对题,找到一些错误,但不知道整体成绩和分数线(那时好像还没有这个概念),所以也无法判断。我哥哥自己感觉数学除了最后一道积分附加题外都做对了,但很懊悔为什么那道积分题得出了ln(负数)的结果,因为中学教材反复强调ln(负数)没有意义。他反复验算了几天也找不出错在哪了,几位老师都没看出来。后来一位老师说这题基本做对,因为不定积分可以差一个任意常数,只要把ln(-1)=i*pi当作常数提出来就对了,不过当时这样的虚数概念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点难。我自己感觉不是很好。数学一道应用题做错了,明明是纯数学题,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加上了物理定律的考虑,结果就错了。附加题极限做对了,积分题没做出来,其它好像都做对了。物理的那道刚体摆动被我很有创意地转化成(自以为)等价的质点摆动做到底了,很不幸,结果是错的,如果批卷老师好心的话也许可以得一点分,因为最后结果看上去非常接近。估计那道题完全做对的同学不多,所以问题不大。真正要命的是有人认为我作文审题错了,危言耸听地说文审题错了先扣一半分,甚至有可能零分。说实话原以为语文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复习时花的功夫比数理要少多了,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有那么几天非常沮丧,自己跟自己猛念“不会是零分,不会是零分,不会是零分,……”。很多年以后读到哈利•波特带上Shorting Hat后猛念“not Slytherin”的故事,突然想起我的“祈祷”是不是也起了点作用?哈哈!
担心归担心,日子还是要过得。考完试又回筹建工地上班,但是每天都注意有没有大学的消息,特别是我填了志愿那几个学校。渐渐地,听说有人接到录取通知了。我表侄也接到录取通知了,他的第一志愿,本省一所有名的工学院软件工程专业。又过了几天,接到通知的考生越来越多了,可我还是没接到通知。那时候没还有一个专门查结果的地方,学校也不公布发榜时间,又没有论坛和CC,只能靠小道消息。如果听到某学校给某考生发通知了而你还没有通知的话,这个学校的录取就玄了。渐渐地离考试已经有好多天了,互相之间对答案也对的差不多了,我已经有八九成把握数理考得不错。在当时的形势下,也不可能过不了政审。如果考不上的话那么一定是语文出问题了,真的是零分?
那几天我每天上班,心里焦急但表面上还是假作镇静,继续拉我的计算尺做轧辊孔型设计(厂子还在筹建,不是真刀真枪,算错了也问题不大)。终于有一天采购员小张从几公里外的老厂来到筹建工地,冲我大喊:有你的一封信,给主任拿去了,快去看看是不是录取通知。狂喜,赶紧问:哪来的?x大。一听又泄气了,我根本就没报这x大,哪能有录取信从x大来呢?小张不愧是采购员,马上承认可能看错了细节,不过坚持信件一定是从大学来的而且是公用信封。同事们也七嘴八舌帮我分析一通,最后的结论是反正我坐在那也不出活,一致决定把我轰出办公室,让我去拿信。骑车到老厂,又追到工业局终于找到主任。拿到了信打开一看,真是录取信!几个星期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精神一松,竟有点发呆。咧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想哭也没哭出来,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怔怔地竟是一付老范中举的傻样……。
记不清当时我对主任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我是怎么离开会议室的。突然间觉得阳光刺眼,原来已经在大门外了,定定神,把刚才的经过在回想一遍,主任对我说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过两天回工地开欢送会,顺便把工资结了。对了,在这以前他给我一个信封,是录取信!一摸口袋,信封还在,xx大学的红字,取出信再读一遍,真的录取了,xx系!做个深呼吸,把录取信小心地放入上衣口袋收好。取出自行车去邮局,给还在外地工作的父母打电话。
同一天我哥哥也接到了通知书,他的第一志愿(**)。我到邮局时候,他已经把电话单交给柜台,正等着叫号呢。由于我意外给x大录取,兄弟俩正好去同一个城市。父母亲友都高兴坏了。一家两兄弟同时考上同一城市的两所重点大学,在当时也成了一段轰动一时的小小佳话。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宾客盈门,收下了不少搪瓷脸盆。一星期后兄弟俩一起登上北去的列车,翻开了生活中新的一页。
几年后我们俩先后来美读博,正巧也在同一个地方。也许以后有机会再侃留学梦。
这一年远在北方烦的一个城市,有一位在校生也参加了高考,也被这首大学所录取。如果没有77大学招生,我和她也大概率无缘相识。可是命中注定,我和她将会同窗四年,而且携手共度人生。或许我的大学梦碎,青春虚度,原是为了这一段好姻缘?
大学梦碎叹非时,
虚度何由我不知,
聚首未名湖畔日,
原来因缘待牵丝。
(*政治考试练习题的答案都是归类成1234一条一条的,诀窍是一定要记住这个问题有的答案有几条要点。到时候怎么凑也要把它凑齐了。这个诀窍后来帮了我很大的忙,比如太座打电话叫我下班回家路上买6样菜的话,我首先要把6记住了,到了菜市场怎么凑也要买齐6样。这样常常就把太座交代要买的菜想起来了。即使买错,也许量够了。)
(**他的第一志愿是抓阄决定的,因为他填表时在一新一老两所大学之间摇摆不定,其艰难程度不亚于本坛今年高中的同学们选学校。他最后把学校名字写在两张纸条上,闭着眼睛抓了一张。现在回头看,这个选择还不错,所以今年谁要是拿不定主意去哪的,可以考虑抓阄(Just kid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