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欧洲的夏天很短，转眼间，连秋天的脚步都没有听到，冬天就走近了。这个冬天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天。欧洲不可避免地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卷入了世界那一头的战争。
一个周六的早上，羽飞象平时一样，一边打开收音机，一边给全家人准备早餐。这个习惯是她从小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就养成的。那时候，无论爸爸妈妈在不在家，羽飞总是将收音机开着，做作业，帮助爸爸妈妈做家务，或者看闲书。
收音机里传来本地的德语新闻，‘周五晚，法国巴黎近郊发生恐怖袭击，伤亡人数惨重。‘ 羽飞的心猛地抽紧了。前两天马克西姆说过，这个周末他在巴黎有一场演出，羽飞不知道他在哪里演出，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巨大的恐惧感忽然间笼罩了她。羽飞拿起手机，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拨通了马克西姆的号码。
‘羽飞，早上好! ‘ 马克西姆的声音象平时一样温和，平静，一丝一毫听不出他在周六早上接到羽飞电话的意外。
‘马克西姆，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一切都好? 您是在巴黎演出吗?我听说昨天巴黎发生了爆炸。‘羽飞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中包含的关心不超出普通朋友的范畴。
‘我一切都好。我昨天的排练也一切顺利。谢谢您的问候。对了，我这里还有几张入场券，您有兴趣和您的家人一起来看吗? ‘
对于这个突然的建议，羽飞愣了一下。本来这个周末没有什么安排，她想好好休息一下，也想一想自己的公司下一步怎么走。面对这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邀请，她犹豫了。安安和飞飞一定会非常高兴地和她一起去巴黎过一个临时起意的周末。她的先生一定会说，你们去吧，我还有工作要做。羽飞最最犹豫的是，她将如何面对马克西姆。她担心这个她打的电话对于马克西姆来说有超出一般熟人的暗示。
马克西姆似乎看到了羽飞的犹豫，提议说，如果羽飞来的话，提前一个小时给他电话，他会给他们安排进场。如果不来，没有任何关系。末了，他用缓慢郑重的语气说，‘羽飞，如果您能来参加我的音乐会，我会非常，非常地高兴。‘ 羽飞注意到，虽然马克西姆一如既往地以‘您‘尊称羽飞，但是他的动词用的是阴性的词尾，那就是说，无论马克西姆是不是有特意的暗示，他特别希望能够见到的是羽飞。
羽飞在早餐桌上提起了这个周末可以去巴黎听马克西姆音乐会的建议。她心里盼望先生会反对，但是先生高兴地说，正好可以一起去巴黎看一个老朋友，反正他对古典音乐一点兴趣也没有。小朋友们自然欢呼雀跃。安安还根据看足球比赛的经验建议，可以将望远镜带去。既然一致同意到巴黎过一个周末，大家分头整理了简单的行李，网上订了旅馆，把所有的东西装上车，在午饭之前出发了。
五个小时的车程，象所有欢乐的家庭出游一样，在听故事，听音乐，唱歌，说笑话中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巴黎后，羽飞先把先生送到朋友家，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孩子们直奔歌剧院。根据电话里和马克西姆说定的，羽飞在路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大约在一个小时后到。可以听出马克西姆非常高兴，他建议羽飞将车开到歌剧院的后面，他将在那里等他们，而且可以帮助羽飞将车停在职员的专用区域。
巴黎的堵车名不虚传。根据羽飞的估计，本来一个小时已经留出了不少余地，可是车开开停停，加上不熟悉道路，羽飞愣是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歌剧院后门的时候，已快晚上六点半了。天空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巴黎最最常见的冬日的傍晚，小雨，湿气，寒冷的空气，以及橘黄色的街灯迷蒙的光晕，裹得紧紧的行人匆匆而过。
远远地，羽飞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长呢大衣的挺拔身影站在在歌剧院后门外。那个身影比大多数法国人都要高大，剃得很短的头发，挺直的背脊，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羽飞舒了一口气，将车开到马克西姆边上，停下，敲敲车窗，示意马克西姆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马克西姆隔着车窗对羽飞微微一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羽飞伸出手，准备一边握手一边为迟到道歉。马克西姆轻轻将羽飞的手拉过，按照当地的习惯，在羽飞的左右脸颊轻轻地亲了两下。然后，不容羽飞说话，就对安安和飞飞说，‘小伙子们，我们先停车，然后去吃晚饭。‘
显然，马克西姆在羽飞到达之前，已经在餐厅定好了桌子。他引导羽飞停好车后，熟门熟路地带着羽飞和两个孩子走进停车场的电梯，直接到达了歌剧院的餐厅的那一层。一进餐厅大门，羽飞就觉得今天出门太仓促，长期不在巴黎这样的大城市生活，完全没有预备合适的衣服在歌剧厅餐厅吃饭和参加音乐会。
餐厅布置得典雅豪华，用餐的客人们穿戴整齐，不少女士穿着晚礼服，显然是准备着饭后直接去音乐厅欣赏音乐的。羽飞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蓝色牛仔长裤，一件鸡心领的烟灰色薄毛衣，中长的微卷头发随便地披在肩上。孩子们也是牛仔裤，运动鞋。一看就不是巴黎本地人。当然，羽飞是不会将这些想法表现在脸上的。她只是悄悄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由于长途开车留下的皱褶。
伺者走上来询问客人几位，是否订座。马克西姆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订的是五位，现在改成四位，包括两个孩子。羽飞心里暗暗佩服马克西姆安排得滴水不漏。订座时把羽飞的先生算在里面，看到羽飞一行三人到达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吃惊和意外。
马克西姆定的位置靠窗。羽飞让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位置上，自己和马克西姆面对面坐在桌子外侧的位置上。每次到这样的高级餐厅用餐，羽飞都会暗暗嘲笑愚蠢虚荣的人们为一些远远高于真正价值的东西买单。她给孩子们把餐巾围好，让他们先将桌上放着的切片长棍面包吃起来。伺者走过来，优雅地点燃了桌子中间的蜡烛，然后彬彬有礼地问，‘女士，先生，请问您们喝什么? 请问您们的孩子们喝什么? ‘
羽飞和马克西姆都没有对‘您们的孩子‘这个说法提出异议。马克西姆建议喝一点餐前酒，羽飞想了想，同意喝一点，她需要一点酒精来帮助自己放松一下旅途中有些紧张的神经。羽飞问马克西姆音乐会几点开始，马克西姆说，一个小时以后。羽飞看了看马克西姆雪白笔挺的衬衣和同色同质地的领结，笑了笑说，‘您穿这身衣服来吃饭，可是冒了很大的险啊。‘
孩子们显然非常欣赏巴黎的夜景。和他们居住的中欧小村庄比起来，巴黎迷蒙的夜景，点点的灯光，处处透着大都市的氛围，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对于孩子如此，对于大人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呢? 羽飞一直十分怀念以前在巴黎读书时的日子。那时羽飞是一个清淡的女孩子，在顶尖的工科学校读书，拿着刚刚够生活的奖学金，每周末都去拉丁区看书看巴黎，有时有一个心仪的男生陪伴，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有月亮的晚上，羽飞会坐在塞纳河边，荡着双脚，看河中间有游船开过，看岸上的人们形形色色的身影，想象着自己今后的生活。然后，她经历了好几段感情后，终于也将自己嫁做人妇，在入世的生活轨道上体会生活日日的繁琐。
羽飞收回思绪，视线重新落在眼前这个温暖男子温暖的面孔上。餐前酒已经送来，羽飞特地让伺者将孩子们的食物同时送来。马克西姆用修长的手举起他面前的酒杯，愉快地对羽飞说，‘谢谢您能来。‘ 他的衬衫袖口优雅地别着一颗银色袖钉。羽飞微微一笑，也举起酒杯，碰了一下马克西姆的酒杯，说，‘谢谢您的邀请。‘
羽飞没有为自己点正餐，只点了前菜。一来她觉得时间不多，来不及一道菜一道菜地吃，二来，她天生不喜欢浪费，她预备着吃孩子们吃不完剩下的菜，这个习惯一如既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餐馆里。
马克西姆也没有点主菜。他说，‘一会儿演出，不能吃得太饱，不然会影响注意力。‘一边吃，他一边将晚上演出的节目单子隔着桌子给羽飞递过来。羽飞大概看了下，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羽飞笑了笑，打趣地说，‘今天我们是要看看马克西姆和费尔曼谁拉得好啦。‘
对于羽飞有些尖锐的比喻马克西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在意，他的眼神还是那么专注地看着羽飞，只是说，‘羽飞，您的法语是在哪里学的?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外国人可以说那么好的法语。‘ 羽飞于是简单地和马克西姆说了她如何大学毕业独自一人以全额奖学金到法国求学，并在读书期间和一个高年级法国同学订婚又逃婚的过往。她说起一个俗语，说是要真正学会一门语言的话，一定要找一个当地的伴侣。对羽飞来说，这样的谈话内容，是和非常亲密的朋友才会有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马克西姆说这些往事，也许是因为巴黎，也许是因为餐前酒里的酒精。
很快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马克西姆结了帐，然后带着羽飞和孩子们来到演出大厅他们的座位前，道了句‘一会儿见‘，就匆忙绕过舞台，从边门消失了。马克西姆给羽飞和孩子们留的位置，是正对着演奏者的第一排，坐在这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独奏者的演奏，但是无法看到整个乐队的整体。一般来说，这样的座位是不属于一二等座里的。羽飞看到这几个座位，松了一口气，知道马克西姆给他们订的确实是最后剩下的几个座位。开场前，她简短地给先生打了个电话，说音乐会开始了，要静音了。电话那头的先生显然兴致很高，说，‘见到老友非常高兴。今天可能要晚一点回旅馆。‘
开场时间到了，乐队坐定，观众席灯光暗下来，舞台灯光亮起来。等全场安静下来后，追光灯下的边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着黑色的燕尾礼服，露出里面雪白笔挺的衬衣和同色同质地的领结。他一手拿着一个深棕色有美丽木花纹的大提琴，一手拿着一根已经绷紧的弓，迎着全场观众的视线，走到台前，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然后，男子坐下来，用羽飞熟悉的动作把大提琴撑脚打开，在地上固定住，简短地在四根弦上都调了音，并仔细地听了几个空弦和弦的声音。
安安和飞飞都安静地看着马克西姆，特别是安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老师在正式的场合演出。他小小的脸上竟然也有些紧张。
屏息，乐队伴奏响起。聚光灯下的马克西姆和羽飞平时认识的那个大提琴手是同一个人，又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