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和陈箴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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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和陈箴

 

 

八七年初到巴黎,我住在阿德家里。

阿德毕业于上海美校,我出国前看过他在上海美术馆展出的画作,印象深刻。到了巴黎一见如故。他看我没有地方住,邀我先在他家落脚。

阿德和他女朋友在十三区租了一套公寓,房子极老,据说在巴黎公社时期建造,墙壁被岁月染得斑驳沧桑,门口的石阶被进出的脚步磨得深深地凹了下去,派头倒还在那里,门厅高敞,挂着残破的青铜吊灯。上落的楼梯是大理石的,虽然已经破碎,但重掂掂的质感不是现代那种轻飘的建材可比拟的。扶手则是精美的铸铁雕花,透出凋零的贵族气氛。

公寓里住了很多人家,有点像上海七十二家房客的味道,不过还没有人家把锅盆碗盏煤球炉放到走廊上来。阿德的住处是顶楼一大间带间卧室,大间里靠窗有张沙发床,我就在这张沙发床上安顿下来。

 

白天阿德和他女朋友都要上班,我就一个人出去乱逛。碰到下雨的日子,只好缩在家里。实在闲得无聊,就在老房子里打转,走廊尽头有扇门,打开是道楼梯通向阁楼。我拾级而上,阁楼上灰尘有半寸厚,右手边有六七间房间,推开第一间,堆满旧家具,像是几十年没动过了的。第二间,我一推门,呆住了。

房间极小,比壁橱大不了多少。斜顶,一扇老虎天窗蒙满灰尘。房间里有张小床,凌乱的被褥还在床上,发黄发脆地一团。靠窗竖了个画架,结满了蛛网,调色板扔在地上,东一支西一支的画笔。床头地上有个白瓷便盆,像医院里给病人用扁扁的那种,便盆里有一坨干结的大便。

灰尘呛鼻,但我挪动不了双脚。脑子里轰然响着一句话:一个画画的家伙死在这里。

简单的故事,想也想得出来;一个有才气或平庸的画家,除了画画别的什么也不会干,画却卖不出去。又不太会过日子,弄得每况越下,或家产变卖完了,或本来就没什么根底。最后只好缩到这种便宜的小阁楼上来栖身,有一顿没一顿,房钱也拖欠着,因此很受房东的白眼。小阁楼里夏天太阳直晒,冬天又不能生火,像冰窟一样,只好缩在被褥里取暖。身体很快地垮了下来,一年也没个人来看他一次。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知道将会如一只老鼠般地无声无息的死去。但人的尊严还是要的,在最后昏迷时还记得把大便拉在便盆里。。。。。。

然后隔了些日子房屋管理员发觉拖欠房钱的家伙死掉了,叫人抬了出去,随手把门一关。一关就是多少年,直至今天被一个异乡人不经意地推开。。。。。。

 

哦,巴黎,伟大的艺术首都。有多少画画的家伙死在你的阁楼里?

 

晚上跟阿德谈起阁楼上所见,阿德诧异道:“真的?我从来没上去看过。”说罢就想上楼看个究竟,却被他女朋友一把拖住:“别去了吧,想想怪吓人的。”

是的,还是别去的好。画画的人看了那副景象会做恶梦的。

 

阿德好客,来巴黎又早,好像国内画画的来巴黎的都在那张沙发床上盘横过几天。在他家我见到了方世聪和陈箴。

方世聪是老朋友了,陈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在上海时我们有过一面之交,这次见了他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原本清瘦的人变得臃肿胖大。他患了一种内分泌失调的病症,需要天天吃激素控制病症的发展,发胖是吃激素的必然后果。不过他的精神还不错,谈笑风生。说他父亲是第二军医大学专门研究内分泌的专家,偏偏儿子就得了这个病,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德和陈箴白天打工,晚上去香榭丽榭大道为路人画肖像,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好啊,巴黎的物价这么贵,动一动都是钞票,能赚几个钱补贴一下也不错。

他们说你要去的话要作好思想准备。什么思想准备?被扣在警察局过夜。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们。陈箴说是真的;在巴黎做什么都要执照,做小贩有执照,做妓女有执照,上个厕所也要执照。而他们画画却是没有执照的,晚上十点钟才敢上街,画画时只能用一只眼睛画,另一只眼睛要盯着看有没有警察过来。一不留神被逮个正着,画具充公,护照被收走,屡犯还会被送进局子里去。

嗬,这么有情节?说什么也要去见识一番。

 

十点钟的香榭里榭正热闹得紧,满街的人逛来晃去,电影院散场的,吃完大餐打着饱呃的,情侣勾肩搭背接吻拥抱的,看橱窗的遛狗的,闲逛的消食的,黑的白的黄的绿的,什么人没有?艺术家们在梅西迪斯汽车销售橱窗前一字排开,一来借光,二来那儿驻足的人多。拉客方式不外两种——王婆卖瓜式,姜太公钓鱼式。客人也不见得个个精明,连个椭圆形也画不准的家伙面前照样有人坐下来,还有剪纸的,画漫画的生意也好得很。

剪纸的也是位熟人,在上海搞雕塑,挺洋派挺体面的一个小伙子,有时会在家开开黑灯舞会什么的。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穿解放军装,戴了个斗笠,身子站得笔挺地为人剪侧面头像。转到面前一看,竟然是老乡。雕塑家一下子脸通红,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说我就不抢你们画画的生意了,剪纸也是一种雕塑,薄一点而已。他的弟弟是学医的,晚上也上街来剪纸。剪纸有一个好处,百分之百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侧面线条是怎么样的,只要剪出个头形来就能糊弄过去。

数数这批在街上混饭吃的艺术家,没一个是正宗的法国人,全是来自五湖四海;中国人,俄国人,越南人,阿尔及利亚人,南美洲人,一句话,都是穷国家来的,都是看上去脸有菜色的,都是眼睛骨碌碌转的,看到客人像狗看到骨头一样扑上去的。

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接一个,我正画得起劲,没注意身边大多艺术家已经开溜,头顶上一声大喝:“PASSPORT。”抬头一看,嗬,还真有警察,头戴船型帽,脚蹬高筒靴,挎着冲锋枪。我乖乖地双手奉上护照,心想今天要去局子里过夜了。警察接过去翻了翻,倒没有带我走的意思。用法语咕哝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但能猜出个意思;美国来的也要遵守规矩。我用中文对他说:他妈的,什么规矩。你这个法国条子以为每个从阿梅里戈来巴黎的都是腰缠万贯蹲咖啡馆购物泡女人的吗?你知道法国的艺术已经贫血了吗?我们是拯救法国艺术来的。

条子一脸茫然,他肯定不懂中文,否则他绝不会放我过门。

 

阿德的相貌英俊,长发披肩,又显出一种忧郁的神情。迷倒不少女人,在他面前坐下来都是靓丽女孩风韵少妇。一来二去弄得天天过来陪在后面,客人姿色差一点都不敢在凳子上坐下,阿德不胜其烦,我们笑说你小子桃花运不错啊。阿德正色道:“搞什么搞。你们真以为我这么闲啊,上了一天班骨头架子都散了,晚上出来还不是为赚几个钱么?不要本末倒置好不好。”

 

陈箴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在小电炉上满头大汗地煎鸡块,煮面条。说男人做的饭最高也是这水平了,至少比外面吃实惠点。我说来国外都不容易,又读书又打工又要赚点钱寄回去养儿子。你请我吃碗阳春面也是好的。饭后陈箴拿出药瓶,数出一大把药丸,吃盐炒豆似地吞下去,看得我心惊肉跳。

陈箴的画风中规中矩,想不到他后来搞起了装置艺术,依我看,他是那批后来在欧洲抛头露面的家伙中最有底蕴的,大部分装置艺术家搞的作品介乎齐白石先生讲的‘野狐禅’与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服’之间。陈箴的作品是经过思索并提出问题的,在意象上也是到位的。他有件作品叫做‘圆桌会议’;一张硕大的圆桌桌沿镶嵌了几十把不同风格的椅子,从中国的太师椅一直到路易十六式椅子到现代的摩登风格。譬喻了现在人们虽然有了对话的意识,但出发点还是南辕北辙。是件构思很巧妙的作品。

陈箴在四十多岁时英年早逝,我和阿德忆起当年情景都唏嘘不已;人活着,画些画,然后突然就走了。很少的几个人想起你,或者,根本没人记得你,就像那个死在阁楼上画画的家伙那样。

 

阿德九十年代回国,自己开办艺术玻璃公司,生意做得不俗。我一回沪,虽然几十年没见了,但一点隔阂也没有,还像当年一样天天泡在一起。有时候他下班很晚来我旅馆,一转身他就在床上睡熟了。电话铃一响,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道:“去哪儿?去哪儿?”于是我们晚上十二点叫上一帮狐群狗党,去衡山路泡酒吧。又是谈笑风生,闹到清晨三四点,才打道回府。

偶尔聊起当年在巴黎画完画半夜去吃羊肉煎饼的情景,阿德和我都是一声长叹。日月如梭,风华已远。虽然现在日子比当年好过很多,但那份穷而年轻,那份饿着肚子精神却飞扬,两手空空就敢闯天下的劲头也随着年月而逝。

而世界却永远那么年轻。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日月如梭,风华已远。虽然现在日子比当年好过很多,但那份穷而年轻,那份饿着肚子精神却飞扬,两手空空就敢闯天下的劲头也随着年月而逝。。。

真的怀念那段 展开翅膀,逆风飞翔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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