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遇到风之前,醉从来没有幻想过,这个世界上真地有一个人如同老霍说的那样和她的身、心和命都相合,让她瞬间乱了分寸、忘了老霍给她讲过的所有道理。
如今,这个人出现了,且是以如此戏剧的方式出现。
醉不喜欢被人下命令,不喜欢被人强迫做任何事。以往,所有试图向她发布命令的人都被她“划”出了她的领地,永不得踏进半步。可是,面对自信、自我又张狂的风,面对时而向她发布命令、时而批评她几句、时而自说自话的风,醉纵有几多不快,还是因了内心无法言喻的悸动而迈不动脚步,无法决绝地离开。
“醉,你能不能专注一点,用心地听我说话。”,风扳正醉望向别处的头,有些不快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就不会像我这样懂得珍惜呢?”
醉定定地看了风一眼,静静地说:“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你的要求,超高了。”
“是啊,是啊。要是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那得多没趣。”听了醉的话,风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又接着他前面的话说了起来,“要不是小鸡仔儿要用第一个月工资请我喝酒,没准儿,这辈子我们就错过了。”风兴致勃勃地说,“所以说啊,帮人就是帮己。“
醉定定地看了风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此时,醉的内心像是不断地被强劲的风吹动着的野草,忽而高昂向天,忽而低落至地。她多么希望风能像老霍那样静静地陪她坐坐,静静地陪她喝几杯,最好一句废话也不要有。可是,风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等了她许多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把憋了那么久又无处诉说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醉,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时,我都没有看清你的脸,也没有听清你的声音,但我深信,你就是我要的人,就是我等了几生几世的人。第二次见到你时,我已经在吧台一边的角落里坐了整整六个晚上。我选择这个有利的位置,是想在你来到这里时,第一眼就能看清你的面容,并真切地听到你的声音。”风完全不介意醉的表情,激动地说,“第二次见到你时,你穿了一双黑色的半高跟儿皮鞋,一条黑色的铅笔裤,一件黑色的纯麻的休闲式半大上衣。你的上衣没有系扣,对襟处露出了白色的鸡心领的打底衫,还露出了黑色的丝巾。你知道吗?第二次见到的你比第一次见到的你显得成熟一点,因为你把长长地披肩发挽成了疏松的发髻。你鬓角两侧的头发一点也不整齐,这导致你的发髻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乱。可是在我的眼里,这种若有若无的凌乱恰到好处地把你那白皙、消瘦的面庞衬托得多了几分古典和神秘的色彩,而那条松松地绕在脖子上的垂感极佳的丝巾,又使你多了几分飘逸的美。”
“如果说,第一次走进迪吧时候,你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的模样,那么,这一次走下台阶时你就是一个气场强大、颇有几分明星范儿的一姐。一姐式的你缓缓地走下台阶,在吧台前的卡座上坐下来,看了一眼在吧台另一侧忙碌着的小鸡仔儿,对正向你鞠躬问好的调酒师笑了笑,要了一杯扎啤。”风沉醉地说,“醉,你知道吗?你的声音不尖利、不脆生、不温柔、不嗲,甚至没有任何温度,它幽幽的、远远的、冰冰的、静静的,像是来自远山的回音,像来自记忆深处,又像梦中隐隐的清唱。”
听着风的讲述,醉心里的风逐渐平息了,那张牙舞爪的野草逐渐地安静下来。风的话语让醉回想起少时的梦境,让她看到了梦境中那数不尽的彩蝶、大片大片的鲜花,还有那个拉着她的手在草地上奔跑的少年。
“没错。他就是那个少年,就是老霍说过的那个人。难怪那个时候我莫名其妙地一次次地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遇见他吗?是吗?就是为了遇见他吗?”醉轻轻地捂着嗵嗵跳动的胸口,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如果醉知道,风有一张已经画了十几年的人物画;如果醉知道,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风白天在画室忙活,晚上来迪吧等她,待迪吧散场后,他再回到家里画他那张已经画了十几年的肖像画;如果醉知道,她第二次离开迪吧后,整整三周没有出现,高峰每天都在等她;如果醉知道,风每天等她等得很安心,一点也没有为她的不出现而感到急切和不安;如果醉知道,在风看来,她的出现确实是预料当中、理所当然的,他们的相遇不过是彼此都如约而至,她一定会和风一样,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叙旧情节。
可惜,醉不知道这一切,她也不敢像她最初预想的那样,找一个看着不令她讨厌的人,和他痛饮一场,后面的事情就听天由命了。此时的她,欲留还休,欲罢不能。
“哎,丫头,你的心里有没有期待过这样一个人?你从没有见过他,你对他一无所知,但是你确信他就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距你不远。他和你一样,期望着有那么一天,彼此相遇,彼此相知,任天荒地老,再不分离。”风像喝醉了酒一样,一把捧起醉的脸,陶醉地说,“忽然有一天,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们相遇了。于是,你的天空晴朗了,就连这污浊的世界也变得美好起来。”
醉轻轻地点头,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她想告诉风,是的,就是这样的。她还想告诉风,小时候,她经常做同一个梦,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拉着她的手在花海里奔跑,和彩蝶嬉戏。
“嘿,我的大画家,真地等到画中人了?”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据说,大才子经过了千年的等待之后,终于把小仙子感动得下凡来赴约了?不知道,我可否讨得一杯喜酒喝呢?”
听到这个声音,醉挺了一下脊梁,低下头,紧盯着酒杯。
风站起身,一边推着来人,一边玩笑地说:“世诚大哥,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老人家就不要凑热闹了,快回家陪嫂夫人去。”
“酒逢知者饮,诗向会人吟。我们这个污浊的地方,能够迎来大才子和小仙子的光临,实在是幸运啊。我怎么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吧?”来人一边说,一边坐在高峰刚才坐的位子上。
刚刚听到肖世诚的声音时,醉就觉得有几分耳熟,待风叫他为世诚大哥后,气愤、懊恼、恐慌等等情绪一下子充满了醉的内心。这让醉更加挺直了脊梁。
真是冤家路窄!肖世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肖世诚偏偏是风的好朋友!瞬间的极度不安过后,醉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随着她想到的内容不断地变化,一股怒气随之而来。
老霍说得没错,“你不会拒绝爱情,只是不大容易遇到那个和你的身、心、命及特性都相吻合的人。一旦遇到了,你会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变得痴情和弱智。不同的是,其他的女孩子进入这个状态的时长可能是一辈子、几十年、几年或是几个月,而你,可能只须一年、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便可以越过爱情,回到常态”。
这是醉过了十七岁生日后,和老霍谈起“爱情”话题时,老霍对她说过的话。当时,他们两个人席地而坐,品了两杯红酒,又聊了一些与艺术相关的话题之后,陷入了短暂的静默。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红着脸庞对老霍说:“有一件事,我老早就想问您。但是,我怕您不高兴,所以……”
老霍若无其事地说:“你问吧。你这个问题,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醉歪着头看老霍,有些泄气地说:“我想什么您都知道。那,我还是不问了。”
老霍笑着说:“你不问,我不答,这个问题可能会成为埋在你心底的秘密。万一哪一天我突然走了,这个秘密就会变成隐痛,时常跳出来折磨你。你问了,我答了,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不问?”
听了老霍的话,醉急得都快哭了,憋屈地说:“又说哪一天突然就走了。您就不能不说这种话吗?”
“逸飞,这是迟早的事。我们没有必要回避现实问题,可也没有必要被现实问题左右,从而失去快乐的心情。还是问你那个问题吧,我很想回答你。”老霍笑着说。
醉低着头咬着嘴唇思量了半天,当终于下定决心后,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直视老霍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绯红。她用两只手掌捂住滚烫的脸颊,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可以跟您谈论这个问题了。所以,如果我问出的问题与您预想的问题有出入,也不许您不高兴。您只要回答我就行了。”
老霍轻轻地点头,郑重地应道:“好。”
醉坐正了身体,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任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她绯红的面颊。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我想知道,我对您的感情,是不是已经从友情成长为了爱情?您对我的感情,有没有爱情的成份?我还想知道,如果一定要总结一下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您觉得我们算是朋友、亲人、兄弟,还是其他的什么?”
“好,我郑重地回答你。”老霍也坐正了身体,认真地答道,“逸飞,你对我的感情可能会很深,可能将是你生命中唯一一次,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永远也不会成长为爱情。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爱情太狭隘也太容易满溢,她根本就承载不了我们两个人的生命。有那么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能够让你因为喜欢他、爱他而恋上爱情的人,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爱情是怎样一种滋味了。我对你的感情,如果用一句话笼统地说,那就是‘囊括了除了爱情之外所有情谊的感情’,如果用一句话精确地说,那就是‘我把你视为了我生命的延续,我希望你成为我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人’”。老霍停下来,看了看醉,继续说道,“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你成为我的替代品,而是希望我能够成为你的铺路石。”
醉默默地点了点头,深陷的眼睛显得更大更幽深了。
看着醉,老霍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说:“至于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想,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世俗间所有的人际关系。甚至可以说,已经超越了以物质形式存在的你我。因为有你,我已不再有遗恨,就算死我也会死得从容,死得坦然;因为有我,你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你会活得明明白白,甚至可以活得圆圆满满。”
“好吧。”醉无奈地说,“就算是这样吧。这辈子,我不想要爱情了。”
“你不会拒绝爱情,只是不大容易遇到那个和你的身、心、命及特性都相吻合的人。一旦遇到了,你会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变得痴情和弱智。不同的是,其他的女孩子进入这个状态的时长可能是一辈子、几十年、几年或几个月,而你,可能只须一年、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便可以越过爱情,回到常态。”老霍静静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是多么希望,那个最适合你的人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