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京人的无家可归

一个北京人的无家可归

2016-01-02 杨毅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

这是星期一的下午。我和苹果,我媳妇洪子淇,在一位三亚当地朋友的私家游艇上。乘风出海,在大海中间海钓。苹果坐在上层的甲板上,海风吹动了她的秀发,抱着她的小熊,眼睛里闪亮的发光。我给她录了一段小视频,发在朋友圈里。她是那么好看,让我沉醉。我和朋友们钓鱼的时候,她高兴的满船乱窜,问每一条鱼的名字。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幻想,我要是还能和她们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我不走,我们本应该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看那朵朵云帆。只有在我牵着她的时候,苹果才敢到海里去。上一次,她戴着游泳圈在最浅的海里漂浮,高兴地冲她妈妈大喊。

可是,周二,就是昨天,我必须得走了。回到北京,正如你们能在上一篇推送最后的本周工作预告上看到的那样,从周三开始,有很多很多的活儿必须得干。这篇推送推出后的不久,我已经坐在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的演播室里,准备和杨健开工。不光是各位能看到的这些活儿,公司和家里都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该办的事儿得办,该交的钱得交。作为一个成年人,你了解生活的琐事有多少。所以,我得回北京,向着从昨天又弥天而起的雾霾前进,呼吸。

这不是我们带苹果第一次去三亚,但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我们每一次出行,都有长期的计划,而这一次,是一场突然的逃难。我和苹果她妈,一直最看重家庭的团聚和完整,在冬天——我最繁忙的时节,通常我们不会外出。苹果也已经开始上幼儿园,她对环境越来越熟悉,和老师、小朋友相处的越来越好。可是,我们实在无法让她再在北京继续坚持下去了。

冬日的北京,是一座无边的寂静岭。看着窗外,令人毛骨悚然。无边无际的雾霾,像电影里的毒气,笼罩住整个城市。苹果每次外出,都被巨大的口罩罩在脸上,她已经太久没在室外自由的奔跑过了。即便我们昼夜不停的开着空气净化器,也无法本质地改变呼吸的质量(最多把窗外500多的pm2.5值净化到200左右),更无法让苹果像她原本应该的那样快乐地生活。

最近一个月以来,苹果开始了咳嗽——像我一样,你们一定也听到了我在转播里的咳嗽声。不,她比我更厉害,孩子的抵抗力,比大人弱小的多。不久之前,我们带她去上海参加我妹妹的婚礼,她的症状在离开北京两天后迅速转轻了。但随着我们回到家里,咳声和痰音重新加重。她开始夜里会咳醒三四次,她妈妈几乎整夜都睡不着。

而苹果,还是不算严重的孩子——她仅仅是咳嗽而已。在苹果的幼儿园同班的小朋友里,只剩下三四个依旧保持健康的小朋友,大多数孩子都在咳嗽,其中不少发烧了,有几个小朋友转成了肺炎。在北京,所有知名的儿科医院都已经人满为患。有的发出了通知,只诊治接收急诊的孩子——医院的人力、空间、病房,都已经超出了负荷。

在几天之前的一个夜里,当我们再次被苹果的咳声惊醒之后,我们迅速地做出了决定,必须立刻逃离这里。我先把苹果和她妈送出来,安顿好,然后我再一个人回来,完成必须完成的工作,处理必须处理的事情。

三亚的景色还是那么春意,树叶是那么绿,海水冲刷出的珊瑚和石块是那么有趣。在湿润清澈的空气里,苹果的咳嗽,再次迅速的减轻了,她开始能够整夜安稳地睡觉。可是,在我心里,这依然不是一次美好的旅行。我从未想过用逃离的姿态,离开北京。

因为那儿是北京。而我,是一个北京土著。

请不要误会。但我想,你们都能理解,即便都生活在北京,都工作在这里,或者把家安在这里,北京对于北京土著而言,依然是不同的。就像你的家乡对于你而言,一定是不同的。如今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机会和梦想,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是人生里重要的选择。而北京土著不一样,我们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我们在记忆在这里,我们的灵魂在这里。

北京对于我们而言,不是自我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设。我们不是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中挑选了这里,不是在这里追求什么,而是心属于这里。我听汪峰的《北京,北京》——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器之音,我似乎听到了他蚀骨般的心跳。我也觉得好听,可是我是不会有共鸣的。因为从来在这里,我的心便是平静。

我心里哼唱出北京的歌,是不说那,天坛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

或者,我自己哼的:我奶奶家住在东四头条,家里有个院儿;院里有北房、南房和西房,东边是棵黑枣儿;后身儿是东便门的城门楼子,春天里柳絮儿飘。

我想说的是,对于一个北京土著而言,你是没有逃离之所的。你从来都不会想,这里不行就去别的地方看看运气,实在不行就回家。因为这里就是家,不只是物质上的,也是情感和根脉上的。我理解那些来到北京追寻的梦想,我也理解这城市里日新月异的变化,这是全世界大城市共通的命运。但与此同时,每当我看到从小玩耍的地方拔起千仞的高楼,心里总会默默地伤悲。

北京这座城市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儿,各位住在北京的都清楚。交通,简直难以描述的可怕。如果你在早上8点走进北京的地铁,你将面对一场贴身的肉搏。马布里在刚刚来到北京的时候经常坐一号线去石景山训练,当他从地铁里下来,训练都不用热身了。而如果你开车,恭喜你,环线交通每天10小时以上拥堵状态,我每天用在开车上的时间,是三到四个小时。每个清晨,如果我要去国贸的央视或者更远的位于北三环外的腾讯解说一场9点的比赛,我6点半就要从位于南五环外的家里出门。

是的,我住在南五环外。我奶奶的院儿拆迁了,拆成一堆三环沿线的房子,分给了我的叔叔们。我父母的家在三环,到我买房的时候,只好去五环。一说五环,就有人说,准是大别墅!北京的孩子准有钱么?北京的孩子准是靠父母么?12年前我买房的时候,刚工作了三年多,二环里的房子8000块一米买不起,沿着环线往外划,到了五环外,4500一米,我终于买得起了。每次跟开长途车似的进城干活儿的时候,我总是想,我足够幸运了。如果我晚毕业10年,即便北京修出10环路来,修到河北省外面,我也没法在毕业三年多就买得起房了。

可即便是这样,即便20年来北京已经变成了一座沙漠逼近,河湖干涸,水源枯竭,交通绝望,人口膨胀,房价飞涨,文化消失,北京人不知故园何处的城市,生活在北京,已经让太多人迷失的毫无乐居和幸福感可言,我之前也从未真正地想过逃离。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这里。想挖出你在家乡里的根脉,是那么艰难的事情。我和我老婆聊过,等苹果长大了,等我们老了,也许我们会去哪里。我们会去一个交通在15分钟内随处可达,让你自由生活的地方,但不是现在。

笼罩住城市的雾霾,是击破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颗子弹。当健康的呼吸都已经成了奢侈品,你就像随时感觉到高悬在你头顶上的利剑。即便成年人能用你的健康去赌命,你也绝不会想用你孩子的健康做赌注。我们没有什么太多的规划,也没有什么太完整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一天都不能再拖了,先逃出去再说。

我们先住在三亚的文华东方酒店——这里是我们全家最喜欢的地方。她背靠着山,拥有一座独立的海湾;她的装饰和氛围,都是那么沉静,安然。我喜欢在这里和她们安静地散步,带着苹果在海边的恒温泳池里,一边游一边眺望大海。她喜欢这个暖和的泳池,也喜欢在儿童俱乐部里玩一下午。服务员叔叔和阿姨看到她的时候,都会笑着和她打招呼;也会对我微笑着说,杨先生,欢迎回来。

我和她妈妈商量着,在这里住些天,然后也许我们会在三亚租房,也许我们会转移到博鳌的朋友家里去,但听说那边最近一直阴雨。

在奋力工作了16年之后,我赢得了我该赢得的东西,也有了一些积蓄。我们住得起很好的酒店,也租得起不错的房子,这些于我都不是问题。但并不是你有了房子,就真的有了一个家。一个家,是关于全家人都在一起;一个家,是关于温暖和记忆。经营了十多年的一个家,你知道你记忆的触感都在哪里。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说,她们才是我的家,她们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周二晚上,我来到苹果的房间门口,打开灯,看她的小桌子,小椅子,床,和床上的那些玩具,想象着她铃铛般的笑声。每一个小动物,她都起了名字,而这一次,她只抱了一只小熊走。

苹果是那么喜欢她的房间。她会对别的小朋友说,我的阳台上还有月亮灯呢。她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突然出来,她对我们说,我会想北京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次,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我必须安顿好她们先回来,完成我必须完成的那些事情,然后尽快去和她们相聚。此时此刻,在我即将写完这篇推送的时刻,北京的家里是如此寂静,没有家的声响,只有键盘的敲打声。我从未陷入过这样的茫然和未知里。

对北京这座我已逐渐生疏的城市,我不知还应该怀有多少信心。伦敦治理雾霾治理了30年,洛杉矶治理了40年。北京呢?

苹果和她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如果她们一直不能回来,我不断地飞行着去探望她们的状态,能够持续多久呢?我是否应该放弃一部分工作呢?

除了躲避在遥远的南方,我们是否应该有别的更清晰和主动的打算呢?

北京,还会一直是我们的家么?

等我再去,和她们在一起。在大海边的落日下,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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