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报告人三十出头。她圆脸,栗色头发,有一双大而聪明的眼睛。孟教授觉得她面相可爱,举止又成熟。她讲述小津的艺术,声音轻柔,带点法国式的咬舌,他尤其着迷。不过她的理解不尽与他相同。她仿佛在特意制造新奇的见解,对一些枝节分析过多,几乎忽略了电影最明显的特色。讲座结束后,有听众问了一个串联了若干生僻词句、显得很专业的问题。报告人回答了。然后孟教授也问了个问题。他说既然电影讲的是父亲嫁女儿的故事,为什么那位丈夫从没露面——不仅本片如此,小津的名作《晚春》也是这样处理的。导演难道是说,把女儿随便嫁个人,父亲的责任就了结了?如果那人酗酒,赌博,是色情狂,还有暴力倾向,怎么办?报告人和听众都轻声笑。她说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谢谢他提出来。
“尤其谢谢你提到了《晚春》,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两者之间的比较挺有意思……”
她回答完毕,孟教授道了谢,又说他还有几个问题,可否过后与她交流。她说当然可以。
孟教授觉得舒心。这个会议和他领域的会议没有本质区别。有区别的是人们的表达方式。他们用的不是科学专业的晦涩的术语,而是人文学科的生僻而悦耳的词句。不说“修改版”而说“阐释”。不说“巧妙的技术”而说“微妙的反讽”。他们也有综述、背景介绍、自己的贡献等等。而且综述前人的成果时,不说小津有什么精妙的艺术成就,而说那个研究小津的同行有什么精妙的阐释。就像一位科学家不说爱因斯坦有什么伟大的想法,而说那个验证爱因斯坦的想法的同行有什么伟大的发现。
一个时段结束了。孟教授上前和那位报告人握手。她和气地说,您是日本人吧?没想到遇上了喜欢小津电影的他本土的学者,真是荣幸。孟教授意识到,刚才讨论时,众人可能也以为他是日本人,研究小津的专家,目光中才带着钦佩。他自我介绍说姓山口,很高兴认识这位名叫伊莎贝尔的报告人。两人都称赞了对方的英语。孟教授竭力装出一点日本口音。正是午饭时间。孟教授说:
“我恰好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寿司店,想不想试试?我们可以边吃边探讨。当然,如果您讨厌日本菜,请恕我唐突。”
“非常期待,”伊莎贝尔说,“一定是个地道的饭馆。”
“您有本地的朋友或者同行吗,何不一起去?”
“没有。我来自纳沙泰尔,第一次来这里。”
孟教授用法语问好,然后用英语道歉,说自己的法语仅此而已。伊莎贝尔一笑。她说她在纳沙泰尔工作,但出生在法国。
“非常羡慕你,”孟教授说,“纳沙泰尔湖光山色,我却从没去过,只到过鲁昂。我感觉像包法利夫人。”
这句话既自谦又自负。孟教授自比为福楼拜作品当中那个虚荣的傻女人,看似自谦;但他炫耀对福楼拜小说的了解,又很自负。他不露声色地观察伊莎贝尔。万一这位生在法国的女人不知道福楼拜是谁,他可就伤心了。伊莎贝尔爽朗一笑。
“日本也很美,”她说,“您来自本州、九州、四国,还是北海道?”
孟教授含笑打量她的脸。她摸不着头脑。下一句该考验我的日语水平了,孟教授想。他摒弃了日本口音说:
“实际上,我不是日本人……”
伊莎贝尔笑着直摇头。
“我不叫山口,叫孟某某,在附近工作。”孟教授掏出姓名牌给她看,连连道歉。
“您可真会说笑。难以置信——”
“日本饭馆呢,还很地道吗?”
伊莎贝尔又一阵笑。
两人去了一家门口挂着布幔的日本餐馆,在吧台坐下,点了清酒和生鱼片。片刻,吧台后的厨师把清酒摆了出来。
“感觉像在东京,”伊莎贝尔说。
“或者在《东京故事》里面,”孟教授说。
这正是小津的电影当中,伊莎贝尔最喜欢的。他们开始聊电影。
孟教授以前出门,也注意过一起开会的女学者,有的端庄,有的妩媚,但因为是同一个学科,做的是自己不上心的研究,他不愿和她们多谈。今天恰恰相反。眼前是个法国女人,在纳沙泰尔工作,研究日本文化,喜欢小津的电影。他做梦也没想到,如此新奇、有趣的女人,让他在家门口碰到了。他找机会打量她。他喜欢她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还有匀称的腿。他早就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巧的戒指。看位置是结婚戒指,只是样式不太正式。他觉得伊莎贝尔更神秘而有吸引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