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 落玫(三)

我和牟玫是考上同一间大学不同系的。当我们的父母在因为听到“奈妹妹老来事的”这样的评价而开心无比的时候,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刚入大学的那段日子,其实是他们的妹妹的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和牟玫对凡事有着多于常人的敏感,却并没有安抚这种敏感的成熟。大学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人害怕,那个数学竞赛在他们省里拿过一等奖的男生,那个文艺晚会上能歌善舞的漂亮女生,学校的文学杂志上那些铿锵有力的诗句,还有那个总是阴沉着脸难以琢磨的指导员。他在新生开会的时候大声呵斥“高分低能”,那我们是不是刚好就是那些本来低能却以高分混进来的人呢?在开学最初的兴奋期过后,我和牟玫其实都有些抑郁的症状了。我们偶尔见面,大家都心事重重,笑容也不常有了。

学校的广播站每天日落时分总是没完没了地播放Joan Baez的 Sailing。“I am sailing”,开篇的时候一个女声在那里反复地吟唱,可是她的声音在汪洋大海上是这样地孤单,只有一把孤零零的电吉他陪着她,真让人觉得这条小船是挣扎不到大洋彼岸就会下沉的。等到后面乐队的锣鼓喧天伴随着众声合唱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的时候,怎么倒是让人觉得是汪洋大海上的滔天巨浪快要把小船掀翻了。是的,我感觉我要沉下去了,在这个灰色的天空下的灰色的校园里,我紧张得不能呼吸,就要沉没到灰黑色的海底去了。我和牟玫在校园的操场上漫无目的地乱走着,秋天黄昏里的狂风,刮起操场上的煤渣,直吹到人的眼里去。我眨着眼睛流着眼泪想把渣子冲出来,用手帕去抹煤渣的时候,却觉得无助得真的哭了。

第一个学期很辛苦地挨过去了。功课上其实没有那么难的,难的是总也赶不走这孤独的在汪洋大海上挣扎的感觉。牟玫比我聪明,她更敏感,更不懂得放松,所以她的适应更艰难。其实她的课本都有花时间在读在划重点的,可是她的重点划在了所有的句子与句子的转折词上。我知道的,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读进去。寒假里去她家玩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的大学物理不及格。我听了长久地沉默。她不是简单的聪明,那种一拍桌子就能把上下五千年的朝代滔滔背出来的聪明,她是一个有慧根的女生,可是在账面上,她是不及格。

读书的日子一天一天挨得很慢,学期倒是很快地一个一个都过去了。当我们各自有了男朋友以后,彼此的联系就减少了。只是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到教一楼顶层晚自习的时候会遇上。那个顶层的教室,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恋人们专用的晚自习的地方。想来看到隔壁桌上卿卿我我的这一对对,孤吊一人的同学,一边看了反感,一边也就自动回避了。在没有旁人在的教室里,是时常会撞到一对恋人在那里难分难解地拥吻的。在我和牟玫很尴尬地撞上了彼此的亲热以后,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很想结婚的?”说这话时我们站在教一楼的露台上,脚下正是三号门外一大片一大片的棚户。我很意外她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下面那一大片杂乱昏暗的万家灯火引发了她想成家的念头吗?对于我来说成家是非常遥远的事是大人的事是跟那个年龄的我一点没有关系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我的男朋友结婚的。”

“侬这个人是非常虚伪的。”这是在我记忆中,牟玫留给我的最后的最重的指责。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她为什么这样指责我。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她的“结婚”是指合法的性生活,而我的“结婚”就是成家。怪不得,她说我虚伪。我没有再去找她解释这个误会。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那么看重我们之间的友情,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着我,她误会不误会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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