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香
宮 羽
九路公共汽車在萬航渡路和南寧路交叉的地方停站,尹肖平下了車,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找到文媛的微信,確認了地址是“萬航渡路75號”,便徑直朝前走去。過了一個街口,繼續往前,在第二條街口看到一個黃底黑字大招牌,寫著““曹家渡花市”,这就是文媛說的她下榻的酒店旁边的花市了。他留心看了旁邊一個店面的門牌:萬航渡路59號。於是接著往前走了兩分鐘,找到75號,原來是一家小酒店,名字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叫什麼娜斯達斯克。
推開玻璃雙門進去,是一個小小的大堂,地板、牆壁和天花板以灰白為主色,頗为素雅整潔。前台接待的那位姑娘有一張端庄的臉,帶著矜持的笑容,禮貌地問他找誰。“文媛,202房。”他說出這個名字時,微微覺得有點陌生。想起上次在紐約和她認識,剛好是一年前的六月。“我在這兒等,她会下来的。”他朝前台小姐笑著點點頭,一面把“我已經到了”幾個字用微信發給了文媛。
不到一分鐘,就聽到側面樓梯上響起鞋跟篤地的聲音。剛偏過頭來,就看到文媛踏下最後一級樓梯,穿著合身的粉红帶紫齐膝连衣裙,配着深灰色高跟鞋,快步迎了上來,脸上满是笑容,伸过手来和他握了握,口裡說:“肖平兄你好!幸會幸會!”
“哎,你好嗎?”尹肖平看著她彎彎修眉下面一雙咖啡色的大眼睛,笑起來漾出細細的紋路,顯得有些疲憊,心想畢竟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但她的五官很精緻很耐看,是江南女子常见的長形面庞,略微有點方,顯得有些英氣。
“請到房間裡坐坐。”文媛一邊說,一邊在前面領路,“小酒店,房间就在二樓,不用坐電梯了。”
上了楼,她推開202房間的門,尹肖平只覺得一股濃香撲面而來,不覺深深吸了口氣,說:“好香啊!”
“哦,剛才去了旁邊的曹家渡花市,買了兩束梔子花,你看——”她指著窗前桌上一个大玻璃杯子,清水養着五、六朵盛开的梔子花,宽大白色的花瓣泛着溫潤如玉的色泽。
“你倒是有雅興。”他笑著說。
“為有貴客臨門呀!”文媛抿嘴一笑,一面低下眼簾,瞟了他一下。尹肖平連忙避開了她的眼波。女人的这種细腻雅致是叫人很舒服的体贴。他環視了一下房間: 客房挺小,一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大床,佔去了大部分空間,倒是桌椅衣櫃樣樣齊全,床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副他看不懂的人體四肢五官錯位的抽像畫。他在桌前唯一的一張簡易沙發椅子上坐下了。
“房間太小了,”文媛略帶歉意地說,“要喝點什麼?有瓶裝水,也可以燒咖啡和茶。”
“不用不用,”尹肖平擺擺手,望望窗外,是一个院落一样的空地,綠樹环绕着中间一塊草坪,不知道是什麼所在。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樹梢微微沾著一點陽光,卻是灰朦朦的光線----最近上海幾乎天天是這樣的霧霾天氣。
文媛在他對面的床沿坐了下來,兩人離得很近,她的腿幾乎就碰到了他的膝蓋。他有點不自在,還沒有過和一個比他年長十來歲、又分明對他有點曖昧意思的女人靠得這麼近。雖然栀子花的香气時時襲來,但他还是隱隱聞到了文媛身上若有若無的蘭花味香水。
“一年了呀!”文媛笑意盈盈地地說,又抿了抿嘴角,左頰時隱時現一個酒窩。
尹肖平“嗯”了一聲,身子向椅背靠了靠,尋找着话题说:“紐約也是大城市,但空氣比上海這兒好多了,天整個是藍的。這裡,要不是下雨,天天就是霧霾,铺天盖地,逃都沒處逃。”
文媛不接口,頓了一會,說:“看到你真是開心。想著要見到你了,今天一整天就是飄飄忽忽的感覺,還食不知味呢。”
這樣的表白,尹肖平聽著不覺有點心跳。成熟的女人,真不同於二十來歲的青澀女子,不會扭捏作態,直接就告訴你她喜歡你,她要來見你!文媛看他的眼神就是毫不躲閃的,很坦率又溫暖,一點不游移;低眉浅笑时的妩媚,像盛開的山茱萸,一點不保留的綻放出來,直讓你看到中间的花蕊。
但尹肖平是一個很傳統的中國男人,剛滿三十歲,對這樣坦蕩直接的女人有點不能應付自如。還不到二十歲時,他已經是京劇界數一數二的琴師了,算得上少年成名。跟著劇團南北東西大城小鎮的跑,琴聲起處,總能把觀眾的目光从舞台中心轉移到側幕乐队這兒来,集中在他身上。適時拉一个花腔,掌聲好聲就呼啸而来。常常有那麼些观众,進劇場來,不為看哪個角兒,卻是來看他拉琴的。他有一批女粉絲,跟著他的身影進劇場,為了要追随他接近他。年齡大一些的想寵他,年齡小一些的想嗲他,北到吉林南至廣東,他都遇到过因为喜欢他崇拜他而愿意奉献自己的女人。有一个粉丝,把他歷年来演出的所有錄像做成了視頻,放在网上,宣传他赞美他。他算是一个本分的人,但也從小要強,要出人頭地。知道自己有操琴的天賦,很小就能夠兢兢业业地刻苦於琴艺。戲校裡世家出身的同學,總明裡暗裡要欺負他;戲班里的同行,也總要時時排擠中傷他,所以這些年他雖然出了名,卻是揣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他不是喜歡講話的人,對媒體採訪也是問什麼就答什麼,實在除了拉琴說戲,其他的話題他真不在意,也不太懂,乾脆就少說,免得說錯被人笑話。漸漸地別人就開始用 “少年老成”、“穩重儒雅”、“集帥氣和書卷氣於一身”这類詞来形容他,有時連他自己都糊塗他們說的是不是就是尹肖平,疑惑他们是真心讚譽他還是在明贬暗抑。
“你現在是全國最好的琴師了,而且還名揚國際了!”文媛看他不說話,瞥了他一眼,有點调笑地说。
“名揚國際可是不敢當,京劇本身還沒有名揚國際呢,何況我一個琴師。”他不無得意地糾正她,揚揚眉毛,露齒笑了。
“他還像个男孩子呢!”文媛看著他帶点天真的笑容,心裡不由得嘆息了一下。想著自己萬里迢迢從紐約飛過來,揣着一颗少女戀愛般的心,瞞著丈夫,心裡就有點無法言說的忐忑。這不就是婚外戀,不就是偷情嗎?至少已经是精神出轨了。她一直不確定尹肖平對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覺和態度,而她是去年六月在紐約法拉盛一個記者會上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喜歡他了。那天他穿一身乳白色西裝,粉色領帶,坐在幾個比他大一輩的京劇名角和社區名人當中,不說話,安靜地聽別人講,偶而點一點頭。眼光偶爾落到記者席中的文媛身上,就和善的咧嘴笑了笑。這笑容令文媛心裡跳了一下,當時就覺得滿屋子被他那一笑點亮了一般,她眼裡除了他,就誰也看不見了。後來安排一位名角唱一段“沙橋餞別”,尹肖平為他京胡伴奏。文媛看他端坐在那兒,穩若磐石,完全沒有一般琴師拉起琴來搖頭晃腦前傾後仰的習慣,而琴音的乾淨明亮流利,從第一弓起就先聲奪人了。名家搖頭晃腦唱得怎樣,她一點不知道,卻感到了他琴裡流瀉的王者之氣,令她心裡震盪,彷彿魂兒被清洗了一遍,只覺得舒暢無比。記者會結束後,文媛徑直朝他走去,問了他幾個問題,要了他的通訊方式,好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公事公辦的採訪和被採訪者的交流。她在華文報紙上寫他,在自己的博客裡寫他,和他像是相知多年的故交一樣。尹肖平在紐約總共逗留十來天,就飛去洛杉磯,在那兒稍作停留,便回國了!尽管心裡是波翻浪滾般的不捨,她臉上淡淡的去為他送別,平静地笑著和他握手,說再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机场安全检查门道内……她在機場大堂找一個地方坐著,一直坐著,一直等到飛機起飛,才无情无绪地自己开车回家,然后繼續坐在沙發上發呆。想著他在飛機上是否得到休息,如何消磨這五、六個小時的無聊,抵達後那邊接機是否順利,最重要的,是否會經意或不經意地想起她這個認識才十天的女人?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再和她联系,那天腦海裡出現最多的是“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复計東西”這兩句詩,所以在當天夜裡收到他報平安的微信,看著短短的“我已安抵洛杉磯”幾個字時,心底湧起的阵阵暖意踏实和欣喜,让她真有身轻如燕的感覺,自己都感到脸上是容光煥發的,周圍一切經眼的東西都是那麼可愛可親,直到丈夫有點驚訝地問她今天怎麼那麼柔和開心時,她才觉著了自己的失態,不由得羞愧起來。
“還記得多少一年前的事情?”她此刻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和他說說話,在這麼一間小小的房間,離得這麼近,就說說話,已经令她很滿足很歡喜了。
尹肖平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在洛杉磯的那幾個晚上,和你有三個小時的時差,就這麼通宵微信聊天,真是有點瘋了。”他搖了搖頭。她是那樣直接,直接就在微信上說喜歡他。他驚訝了一會,思想這是不是屬於國外女子的作風,但她的氣質,明明是很文雅矜持的淑女呵!他在微信中調侃她:你明明是唱梅派的大青衣,怎麼一到文字裡,就換了一個人,敏捷潑辣細膩大膽,居然都能隨意自如地轉換面孔。文媛得意地回答說:你倒霉遇見了一個奇女子呀!他自己是常年的遊走天涯,四處為家,習慣了到一地就可能會遇到喜歡自己的女性;美國是自己第一次來,實質就是跑了一個新碼頭。這類飄萍遭遇多情水草的情況,他知道是不能認真的。可是文媛的大膽率性還是令他的心駐足又回顧了,她跳躍的文字中流出的幽默感又令他不知不覺就喜歡上和她微信交流,何況,這是一個漂亮且高學歷的女人。
“是呀,那幾個晚上的微信疯狂---”文媛也偏著頭,一邊回憶一邊淺笑。尹肖平看著她眼尾微微聚攏的細紋,心裡又平靜了。她是有丈夫,他也不是喜歡姐弟戀的人。他喜歡年輕的女人,喜歡那種年輕的巧笑,嬌嗔的媚態,肆意的刁蠻;可是文媛的漂亮雅致,她身上的女人味,那種攪動他思緒的舉手投足,對他自有一種魅力。她常常就這樣坦然地看著他,咖啡色的眼珠朝哪裡轉動半圈,又輕輕地回落到自己身上,微微抿一抿嘴唇,這種神態讓他能一忽兒出一會神。但是他並不想和她建立什麼關係,這明擺著是底下淤泥無數的一潭水,一攪動起來,真不知道會怎樣收場。
“不能逢場作戲,不能的!”他心裡對自己說,“身體的衝動,是可以控制的,一會兒就會過去了。”
文媛是很能察言觀色的,明明看到他臉上有一種放下了負擔的輕鬆,又感覺到他坐直身子时傳遞給她的矜持態度。她是一個有着双面性格的人,可以緩緩慢慢小小心心,也會雷電風雨不顧一切。她對尹肖平的喜歡,自己知道就像桌上那杯梔子花,香得濃烈,但可能很快就會凋謝的,她只是要享受这种芳香,不想這濃香消逝得太快。
尹肖平看看手錶:“要不要吃飯?七點半了。”
“哦,可以呀!飯总是要吃的。”她爽快地說。
“我請客。”他輕鬆地說,一面站了起来。
彷彿是劇場裡的中場休息,需要收起看戏时的精神和情绪,離開座位上個廁所,或者到大堂去鬆散筋骨一樣,文媛甩甩頭髮,拎起手提包,問:“到哪裡吃?附近就有不少餐馆。”
“剛才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家唐宮,廣東菜,可以吗?”
文媛點點頭。兩人出门,仍然走著樓梯下去,穿過馬路,就是寬敞气派的唐宮。這是一家香港人開的粵菜館,據說在上海蠻有名氣。文媛喜歡廣東點心,雖然是晚飯,她還是點了一個馬拉糕和一碗皮蛋瘦肉粥,味道其實很一般,不如她在香港常吃的那家“稻香村”酒家好。尹肖平倒是胃口不錯,吃了滿滿一碗米飯,把自己點的一個西芹炒魚片都吃完了。文媛看他不時劃他的手機查看,就問:“最近忙吗?很多演出嗎?”
“最近有一個新戲,忙著排練,下星期在逸夫舞台首演。”他邊吃邊說。
“传统戏?新編戲?現代戲?”
“新編的歷史戲,講蕭何和韓信的。”
“現在的新編戲,演一兩場就掛起來了,還不如演老戲呢!”
“國內就是這個樣子,领导要这样搞,你在體制內,都得聽命,其实很多演员自己都不喜欢演新编戏。”他說。
“就是。京劇很快就要灭亡了,這些新編戲更加快催命步伐。”文媛想起十多年前在美琪大戲院看了一場新編戲,叫《曹操與楊修》。報紙上都說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有深度有时代气息,她努力坐了大半場,最后還是認不住提早“抽籤”了。
“雖然我討厭新編戲,但如果是你拉琴,我還是願意去看,并且坐到最後,還要等到謝幕完畢,或許會跟著大家一起尖叫你的名字。”
尹肖平哈哈地笑了,說:“沒有人會尖叫我的名字,最多拍拍手,叫一声‘好’。我又不是角兒。”
“我可能一個晚上看下來,都不會記得角兒是誰,在唱些什麼,我只想專注看那拉琴的。”她說著就像看到了他拉琴時帅气的推弓拉弓,连调音准时轉動琴把的神态姿势都有那么一股帅劲,這對她具有如磁石對鐵針一樣的吸引力,何況那如泣如訴如雷如風或悲或喜猶如珠落玉盤般音符清晰情感奪人的琴音。
他很受用地聽著她口裡吐出讚美,笑道:“你倒真像是我的粉絲了。”
“我不做誰的粉絲,”文媛擺擺手,“我就是喜歡你,你的琴聲我知音,但是我不要隔著距離追隨你從這裡到那裡,我就要和你這樣相近。”她用手度了度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尹肖平無話可接,他想這個女人原来挺霸道,他並不反感這種霸道,她話裡的親暱讓他願意聽她霸道的語氣,但是他也不想接話,他已經打定主意不要多話。
“什麼時候再去美國演出?”她喝著普洱茶,閒閒地隨口問,自己也知道那是沒有答案的問題。
“美國真不是演京劇的地方。除非是去頂級的劇場,像林肯中心,或者肯尼迪中心。在高中或者社區會堂,像去年那樣,真是沒有演出氣氛的。”這是他的真心話,美國這個國家令他嚮往,但到那儿演出京劇,對他來說真是没有什么吸引力。
”那可以来旅遊,到紐約來玩玩。有不少票房,票友不少啊,名琴師總是大受歡迎的。“
“不要了吧!”尹肖平不覺笑了,“應酬票友,可是又累又不討好,我興趣不大呢!”
“看你说的!你現在不就是在應酬我這個票友嗎?這話令我傷心哦!”文媛真真假假地嗔笑了一下,睨了他一眼。
“那還是有點不同,朋友相聚嗎!”
文媛聽了心裡忽地動了一下,“朋友嗎?”她自問這兩個字不是那麼輕易就用得的,自己尚且還不敢就真把他當朋友呢,他就稱起朋友來了?
“嗯,” 尹肖平很自然地點頭,說:“有朋自遠方來,這餐飯我請。”說著招手叫服務員过来结账。
文媛心裡甜甜的,一邊說“謝謝”,一邊又加了一句:“很榮幸哦!”
兩人走出餐廳,文媛望著對面的酒店,看看表,已經快十點了,就說:“你坐地鐵回去嗎?”她知道上海的地鐵十點半就是最後一班,雖然心裡想他再留一會兒,但還是决定不邀請他回酒店房間了。
“對,得趕最後一班車。”尹肖平望著她。
文媛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有點悵悵的,猶豫了一下,終於問:“明後天有空再見見嗎?”這語氣有點像懇求大人再讓吃一塊糖果的小姑娘。
尹肖平想了想,說:“後天吧,我下班後過來怎麼樣?”
文媛很舒心满意地笑了,彷彿有了一個即將實現的美好目標,覺得眼前流過的車輛行人,都是那麼友好,令人愉快舒暢。那天晚上,儘管倒時差,她還是睡了四個多小時,醒來時,賴在床上胡思亂想。手機响起鸟鸣的信號,提醒她有微信進來,她知道这个时候一定是家裡发來的。
“醒了嗎?睡得怎樣?”丈夫總是很體貼,知道她每次回国,倒時差是一件苦事。
她看著手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依旧閉上眼睛躺著。丈夫是难得的好男人,总是把她和家庭摆在第一位,家里的事务,除了烧饭和洗厕所是她的,别的都由他包了。其实洗厕所他也是愿意干的,只是她总嫌他洗不干净,干脆就自己来做,从此也成为她口里的两大贡献,总说自己包辦了烧饭和洗厕所两件大事,很是辛勞。当然这也是她有意无意中流露的被宠爱被呵护的得意。但是,和丈夫结婚十年,从认识到现在,却从来没有过被异性吸引的心灵震荡。她也知道这所谓的“激情”,是无法持久的,在婚姻里讲激情,是会被大家笑话的,谁家相敬如宾的夫妻,会拿激情来说事呢?她每在心里失落的时候,也常常这么提醒告诫自己。但是这男女关系中从来没有存在过激情,不就如《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纵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嗎?
“到底意難平----唉!”文媛嘆一口氣,仰天躺著,舉起手機對著自己的臉,盡量詳細地把自己昨天從起床到上床的一天向丈夫報告了一遍,當然省略了和尹肖平見面的一段。一邊寫著,一邊想這微信真是方便,不需要電話電腦就随时能发送接收,也真是不方便,时时刻刻就像被人盯着。
寫完一大段,點了“發送”鍵,她如釋重負地嘆一口氣,颓然放下有点酸软的手臂,仍然躺著不動,覺得腦子很累。是時差關係,還是因为情绪的動盪,她想後者才是原因。日光已经隔着窗帘顽强地挤壓进来了,她撐著身子半坐起来,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梔子花,有幾片花瓣耷拉下來了,也聞不到什麼香味,自然是因為一直在屋子裡的緣故。她呆呆地盯著花看,直到眼睛失去了焦点很久,才懶懶地站起來,走过去把那幾片耷拉着的花瓣小心地摘掉。
“今天幹什麼呢?”她問自己,決定到福州路的上海書城去看看,那裡可以消磨大半天時光,附近有很多吃飯的地方。天蟾舞台也在那裡,說不定可以看看什么值得一看的戏曲演出。“百無聊賴呵!”她有點嘲笑自己的無聊,懶洋洋地起來梳洗了,喝了一大杯水,看看天似乎在下濛濛雨,就往包裡塞了一把折疊傘,出門朝隆德路地鐵站走去。辗转換車,到了人民廣場站,尋尋覓覓找到書城,楼上楼下转了半天,似乎也沒有特别想看的,最后买了两本龙应台的书,其实是给尹肖平买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龙应台这个名字,会不会喜欢她的文字。這時,她又意识到她对尹肖平的一切,實在很不了解,除了他的琴音。这种感觉令她有點不舒服,而且昨天也觉得到他对自己并不敞开胸懷。
“但他有什么理由要对我敞開心懷?这种什么都不是的關係!”文媛这么想着,發覺已经走到逸夫舞台了。进去大堂看了看,是在演戏,但是是越劇,她一度喜歡過的,现在興趣不大,已经多年没看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興趣爱好经常在變,從越劇到京劇,从青衣到老生,从唱到拉,不知道下一步變化会是什麼。
文媛突然又想到那满杯的栀子花,虽然还在盛开,香味也仍然濃郁,但已经有败象了。明天尹肖平要来,不如现在就去買一扎新鲜的,继续这一屋的馥郁。这样决定了,就转身向地鐡走去。不到半小时,就回到了隆徳路站。出站走一段路,过了自己住的酒店,拐入曹家渡花市。她一个店门一个店门地走過來,却没有看到賣栀子花的。前天不是到處都是吗?怎麼过了两天就影子也没有了?只好向一个店家问询,對方说:“没有了呀!季節過了!昨天賣出最後一批,今年就结束了!”
“哦,原来栀子花的花期那么短啊?”文媛有点失望,想着房间里那杯栀子花不知道能够撑多久,或许很快就会萎败枯黄。
“有茉莉花,買些茉莉花吧,也是很香的。”殷勤的店主在推销。
文媛笑笑,摇摇头,走了。
那天晚上,她又摘去了两片委顿下来的栀子花花瓣。坐着看了一會兒書,不想再出去闲逛。正好尹肖平来微信问她“今天怎样?”
文媛不覺心里眼里都是笑,回答说:自己獨坐窗前,看窗外車來車往,怎奈过尽千車都不是,那个人就是不来。---其實她從窗口望出去的只是一個院落、草坪和綠樹。
“誰不來啊?”尹肖平问,還加了个疑问的表情。
“哼!”她回复。想问他今天干什麼了,又覺得還是不要多问,免得让他覺得她在打聽他的生活。她其实也不想知道太多,该知道的知道了,就够了;他愿意自己講,很好,不然,她就不問,她需有一些矜持。
等了一会,他的微信说:“我明天下午三點過來。你可以吗?”
“好。等你。”她简短地回复。一年来忐忑着心隔著太平洋等,等他的微信,時時在網上查詢他演出的信息;现在在同一个城市,揣着一颗焦急的心等。等待虽然有它的魅力,但是文媛知道这種忐忑和焦虑是因為要藏起自己的心,做贼一样,不能让任何人窺見察覺,甚至连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不能提一个字。她觉得象是在黑暗中品嚐着犯罪带来的快感,她知道这迟早是會结束的,这样惴惴忐忑的日子没法久长。
“这趟旅程,就是为了要寫下一个句号么?”她问自己。如果真能画下一个句号,那也不錯。
第二天三點過後,文媛已经妆容精致地坐在房间,等着敲门的聲音。窗外下着雨,六月底上海的梅雨,没日没夜地下,但她的心裡是陽光明媚。当她听到尹肖平那幾下敲門聲時,她幾乎是跳起来跑過去的,但在手指尖接触到门把那一秒,又猛然停住,返身衝到鏡子面前,快速審視了一下妝容,然後穩步走到門邊,沉静地緩緩地开了門,看到尹肖平戴著耳塞在聽手機。
”請——“ 她做了一个邀請的手势,讓開一邊,等尹肖平進來,关上門,房间内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天地了。
“这花还这么香, “尹肖平随意地说,一面拿下耳机,神態舉止分明比前天放松熟络了。
“在聽什麼? “文媛問。
“昨天排練的录音。 “
“让我也听听?”文媛笑问。尹肖平把耳塞拔出来,从手機小音響里传出清越干净的京胡音色,文媛點點頭, “你的琴音真是漂亮,录音甚至比現場更好聽,可见得真是好! “
“从小就干这个,其他的都不会。”他说得很平实,不炫耀,也不谦虚。
“今天干什麼了? “ 文媛等他坐下,自己仍然坐在床沿上,看着他秀气的五官,不大的单眼皮眼睛。她忽然感覺自己就象一位姐姐在關心喜爱的小弟的生活一樣。
“拉了一天的琴,胳膊這兒可生疼了。”尹肖平伸出右手臂,揉着上臂的肌肉。
文媛猶豫了几秒,说:“我给你揉揉,”尹肖平不答话,她站起来,把身子移到座椅后面,一手放在他的肩上,两人都不说话,她就隔着衣服,用力在他手臂上捏揉起来。
“嗯,这兒有點疼——哎呦,”他轻轻叫了一聲,文媛便停了手,他说,“沒想到你手还挺有力的。“
“那当然,”文媛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人又不说话了,她繼續揉捏着,觉得他還挺骨肉豐滿的,這令她感到有点滑稽。她想着再过幾年,他進入中年,可能無法逃过男人凸肚发胖这一關。
文媛为自己內心的波瀾不興覺得意外。她覺得自己有想抱一抱他的慾望,就是只想抱一抱。她不是一直那么思念牽掛他麼?那种思念牵挂不就是起源於他拉琴時潇洒端正的形体魅力麼?她不是一直在夜深人静时想着和他肌膚贴近的纏綿麼?為什麼现在这样肌膚贴近,她倒是這麼平静?
尹肖平靜靜地坐着,任由文媛替他按摩着。她的身體就靠在他的背上,她容色形體间流露出的优雅、理性、温柔、还有时不时漏出來的尚未消退的青春,使她看起来有一种混合的魅力,很不同于京剧院那些青春靓丽的女演员。一个成熟女人温软的體香,挑動起他正当盛年的男子體内的冲動,但是他不動声色地控制着,盡量不讓呼吸重起來。他也奇怪文媛会喜歡自己这个比她小了十歲的男人。这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萬一讓人知道了,會是怎样一种麻烦啊!看來自己今天還是不應該來的。
正胡想时,他意识到文媛已经停了揉捏,却在他手臂下托了托,示意他站起来。尹肖平刚起身,文媛就把他的身體拉开椅子一步,正面對着他,双臂绕过肩膀,圈住了他的脖子,身子也随即紧贴了上来。
“哎---“他试着微微地想推开她,她却贴得更紧了,温温的呼吸在他耳邊出入,胸部也在他身上明显地起伏着。他不覺也呼吸急促起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的腰背,迟疑地忍不住上下移动起来,他的手指触摸到了她稍觉骨感的后背,摸到了很明显的胸罩扣带,这令他有点晕眩,他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接近过女人了,三十岁的男人,这种体内膨胀起来的衝動令他感到软弱。
“怎么了?”他勉强地輕聲地问,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试着推了推她,她仍然紧紧贴着他,身體稍稍扭动了一下,却仍然不说话。“这样不好,”他有點無力地说,手却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滑,停在她丝质连衣裙下面的丰满的臀部上,他觉得自己有点把持不住了。身邊一步之遥,就是那张宽软舒適的的大床,他只要顺势輕輕一送,两个人马上就会倒在床上了。
“肖平,肖平……”文媛在輕聲叫他的名字,那种喃喃的梦呓一样的声调。他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文媛發出一陣斷續的“嗯~嗯~”的呻吟,這聲音對他身體的刺激令他煩躁。他幾乎不知道腦子在想什麼了,稍一蹲身,就把文媛整个身子抱了起来,她隨即發出一聲驚叫,肖平顺势一抛,两人就一起倒在床上了。
肖平的這個舉動有些突如其来,又被这么一抛,倒在床上的文媛仿佛被驚醒了一樣,她好像一直是在夢幻一樣的感覺中想着要和这个男人有一種肌膚相親,相互依偎。她仰天躺着,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有点愣愣地望著附身看自己的尹肖平,那张不算英俊但是颇有味道的脸。他的鼻子有点短,嘴有点小,但是那单眼皮眼睛和鼻子嘴巴配在這張倒三角形的脸上,透出一種儒雅的书卷气,还有一点点稚气。
“你想…怎麼樣呢?”她含着笑問,雖然和他僅僅是相識而不相知,文媛倒是確信他不會胡来,因此并不緊張。
“你说呢?”他也看着她,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已经平伏了刚才的衝動。
“你是君子,”文媛舉起手拍拍他的脸,“我相信你的,不然,我也不会来上海看你了”。”
尹肖平斜着身子在她身边躺下,双手枕着頭,两眼望着天花板,说:”如果我真要把你怎样了呢?”
文媛撑起身子斜眼看他,说:“那我不會讓这样的事情發生。”
“為什麼?”
文媛把手放在他胸口上,摩挲着他的衣服,把脸靠在他身上,说:“我不能讓另外一個人蒙羞,”她頓了頓,把已經到了嘴邊的“其實我已經令他蒙羞了”那一句咽了回去,繼續說,“通常有了那种關係,交往也就差不多到頭了。我不希望這樣。”
“是這樣吗?有了性關係,就无法维持长久的朋友關係了?”他有點不信地问。
她点头,“性质變了,就會有要求。一旦有要求,就无法避免矛盾,余下就可想而知了。”她说。
“你倒是很有經驗?”他带点调侃的語氣問道。文媛不以为忤,繼續说:“我们又无法成为戀人什麼的,我比你大十岁,又是有丈夫的人。我因為被你吸引,才这么敞开心懷,但我毕竟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底線設在那兒,越不過去。”
“知道了。”尹肖平长吁一口氣,侧过身子来抱了抱她,说,“倒是不多見你这样的女人,這樣的關係……也不多見吧?”
文媛抱紧了他,心裡嘆息一會,一种失落的感觉漫上心头,有点傷感,有点釋懷。她鬆開手,问他饿不饿。
尹肖平舉手看看表,已經快八點了,感觉有点饿。文媛说她留意到唐宫对面有一个泰國餐馆,可以去試試,一面就把尹肖平从床上拉了起来,又忍不住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额头深深吻了一下。
两人走出酒店门口,天还在下着微雨,居然颇有凉意。肖平说就用他那把大雨伞吧,夠遮兩個人的。于是文媛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臂彎,两人不紧不慢地朝对面馬路走去……
回到酒店时,已经十點過後了。文媛打开房门,并不开灯,走到桌子前面坐下,就着窗外萬家燈火的暈光,看到桌上兩本昨天買的龍應台的書,剛才忘了給尹肖平了,那就留給自己吧。又看到那杯栀子花,里面更多花瓣耷拉了下來,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白色應該已经不再是如玉一样潤澤了,該现出萎黄了吧。她把杯子里的花朵連葉子全拿了出來,走到垃圾桶面前,没有一丝犹豫地全丢到桶底,同时用力呼出了一大口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