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坛文选】美国的困惑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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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困惑 (by晨枫)

 

 

 

美国眼下最大的新闻当然是总统大选。现在还没有到两党对决的时候,民主党和共和党都还在党内大选,但已经风起云涌了。党内大选起伏跌宕本来不足为奇,但今年最大的看点在于两党的极端化。共和党方面,Donald Trump的大嘴不断制造新闻,但在Iowa胜出的Ted Cruz实际上更加极端,近几年美国政府停摆正是他急先锋促成的。几年前搞出很大动静的茶党这一次真的玩大了。尽管在新罕布什尔预选中败北,Ted Cruz成为共和党竞选人的可能性依然现实存在。前总统卡特在采访中说,他宁愿Donald Trump当选,也不愿意看到Ted Cruz当选,相比下来,Donald Trump竟然算不那么极端的。在民主党方面,本来似乎铁定胜出的希拉里竟然遭到Bernie Sanders的强力竞争,在Iowa差点翻船,但在New Hampshire大幅度落后于Bernie Sanders,只有到了南方州之后才可能翻盘,因为Bernie Sanders似乎在黑人和拉丁族裔中的声望不高。希拉里已经算极端的了,但Bernie Sanders公然宣称自己是民主党社会主义分子,主张免费大学教育、Single Payer Health Care等北欧社会主义做法,连比美国社会主义得多的加拿大都没有做到这些,新上台的自由党总理特鲁多对这些社会主义主张更是提都不提。Bernie Sanders如果能处理好种族选票,强调他的政策不分种族,全民得益,弱势的黑人和拉丁族裔支持社会主义的Bernie Sanders不是没有可能的。

即使代表共和党主流派的Mark Rubio和代表民主党主流派的Hillary Clinton最后出马对决,这依然是近20年来政见分离最大的总统竞选,两人都从传统主流派的中右、中左向强右、强左转移,只是还没有到Ted Cruz和Bernie Sanders的极右、极左。美国政治的极端化在小布什时代开始,但现在看来,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几乎是小绵羊一样的温和软弱了。奥巴马时代的中左在即将在无所事事中结束,接下来呢?不管是民主党当选,还是共和党当选,美国政治的极端化会继续。这次极左上台,下次换极右上台,或者反过来。稳健的中左、中右不见了,主流政见和政府政策的急剧摇摆常态化。美国怎么了?

美国的问题出在经济。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这个强大的架子越来越虚,问题出在经济。美国经济总量依然世界第一,但美国经济金融化了,空心化了。



根据美国商务部数据,2013年对美国经济贡献最大的是金融业,占19.6%;其次是政府(包括军费、社保、维稳等),占13.0%;制造业第三,占12.4%;商业性服务(估计包括律师、会计、咨询……)占11.9%,教育和医卫占8.3%,零售业占11.6%,信息产业占4.8%,文化(包括好莱坞)、建筑、交通运输占比都较小,还有其他8.2%,其中包括农业。

上图是2013年的数据,2013年第四季度美国GDP增长2.6%,全年增长1.9%。制造业占比虽然比金融和政府小,但贡献了第四季度的1.23%的GDP增长,全年增长中也占0.4%的贡献,这是美国GDP增长的大头。制造业还贡献稳定、高质量、高收入的岗位,通常不受季节性影响。但这是在石油价格暴跌之前,美国正经受页岩油气拉动的制造业、资源业的快速增长。但尽管奥巴马在竞选时期和当选之初信誓旦旦要推动美国的再工业化,后来不了了之了。新能源受到中国的强力挤压,尤其是太阳能电池板的制造;3D打印、人工智能、网络经济等新经济增长点没有兑现。美国汽车是少有的亮点,但有说法现在的高销售在不小程度上是受到2008年以后受到压抑的需求的爆发性反弹的影响,并不能长久,另外,GM从中国向美国销售SUV也对美国制造不是一个好消息,尽管这对GM是好消息。受到石油价格打压和页岩油气行业萧条的影响,2015年的制造业数据应该难看不少。

金融业(包括银行、保险、房地产、租赁)占最大一块,对GDP增长的贡献第二大,全年达到0.35%。在2008年之前,金融已经是美国经济的主要拉动力量了。经济危机后,美国上下一片呼声,要加强监管,防止2008年再次出现。但这些年下来,美国似乎回到老路上,在欢快地继续跑着,直到下一次经济危机再次出现。

政府开支对GDP的拉动甚至超过制造业,这实在不是好事。制造业是生产性的,但政府开支是净消耗性的,所谓军费、社保开支拉动消费,从生产性角度来说,那都是砸进去100刀拉动出30刀的赔本买卖。当然,政府开支的帐不能这么算,可政府开支还是要约束才好。美国政府开支(联邦和地方)像脱缰野马,两党都想降低赤字,但路线南辕北辙。民主党要增税增支,共和党要减税减支。这当然是非常简单化的说法,具体远远要复杂,但两党顶牛,屡屡造成预算危机,政府停摆,Ted Cruz就是其中的推手,奥巴马为此吃了不少苦头。问题是奥巴马(还有前任历届总统)对缩小预算缺口说的多、做的少,也确实不是个办法。美国各级政府靠借债度日,无度举债成为巨大的定时炸弹。如何控制国债,正是两党政策巨大分歧的焦点之一,
曾因此引爆国债违约危机。

 

美国债务占GDP比例的走势:家庭(蓝色)债务一路走高,2008年之后有所降低;商务(棕色)再无稳步走高;州县市政府(绿色)债务相对稳定;联邦(紫色)债务在克林顿时代显著下降,但在2008年后急速上升;金融界互相拆借(黄色)增长最快,这是2008年金融核弹爆炸的罪魁祸首,2008年后开始下降,部分原因是由于QE,转化为联邦的债务


美国债务占GDP比例的另一个表示法,棕色是州县市地方债务,绿色为联邦债务,黄色为家庭债务,红色为金融界债务,蓝色为非金融界商业债务

 

小布什时代是联邦债务急剧恶化的时代,减税(黄色)减少了联邦稅入,间接转化为联邦开支;反恐战争(红色)非但没有拉动经济,还造成了巨大负担;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后,QE(包括TARP和两房,蓝色)成了压到骆驼背上的磨盘;Recovery Measures是奥巴马时代的QE、医保等开支。如果没有这些额外开支,美国的债负(灰色)本来是可以降低的

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对未来联邦支出分布的估计,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利息支出(蓝色),如果美联储最终提高利率,利息支出的比例将急速上升


又到了预算季节。克林顿时代预算基本消除赤字了,小布什时代赤字上升,但就在快要平衡预算的时候,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美国预算赤字暴增。2011年的预算控制法案规定政府缩减开支,逐步平衡预算,此后赤字下降,但政府开支实际上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严重影响政府(尤其是军方)运作了,所以奥巴马这两年不断试图偷塞私货,增加预算,不惜增加赤字,受到共和党的坚决反对。2016年的PB17(2017年总统预算提案,预算总是比实际年度超前一年)再次试图增加预算,估计会被共和党国会给毙了,但奥巴马已经不在乎了,他的头痛完了,是别人头痛的时候了


PB17里各部门的预算分配,没大意外,国债利息支出继续得益于超低利率,退伍老兵的福利开支惊人地高(约1800亿,差不多顶军费的1/3),但联邦赞助的科研经费只有区区300亿美元,其中包括40亿美元用于无人驾驶汽车

美国太需要强势经济增长了。去年12月的时候,好像强势增长回来了,耶伦终于决定加息,但直接间接引发了世界性的经济动荡,祸及美国,今天改口要暂缓加息了,甚至提起以前不可思议的负利息问题。



美联储利率从1954年至今的走向

美联储利率在2008年12月以后一直在0-025%之间浮动,实际上相当于零利率。这不仅达到历史最低,而且徘徊于低位的持续时间也最长。过去两年来,美联储什么时候提息成为世界经济界的月经话题。12月16日加息后情况不妙,看来又要重新成为月经话题了。利息这么低是为了刺激流动性,刺激消费。但过低利率不仅剥夺了美联储调节经济的杠杆, 在结束了(但新一轮QE的猜测始终不断),零利率什么时候结束就成为人们最关注的事情。这几年美国GDP基本稳定在2.2%的增长率,谈不上火爆,但也从2008年萧条至今经济总量增加了9%。另一方面,失业率稳定在5.1%,与欧洲相比,这是很不错的数字了。但通胀只有0.3%,去掉视价格波动较大的食品和能源,也只有1.2%,远低于美联储的理想2%。过低通胀意味着消费不振,主要原因恰恰在于就业增长与人口中主体的平均收入增长脱节。换句话说,人口中主体面临相对贫困化的问题。消费群体扩大了,但平均消费能力反而有所下降,总消费并没有随就业的增加而增加。

12月16日的加息结果不好。美元按照预期强势升值,世界投资流向美国。在一般情况下,这是好事,但流入美国的投资大部分进入金融领域,而不是实体经济领域。美元增值增加了美元的购买力,但进一步压低以美元计价的石油价格,进一步加重石油和相关行业的困难。较低的石油价格降低美国家庭的燃油支出,但有说法美国家庭并没有因此增加消费开支,而是把节约下来的钱用来还债了。这对于个人理财是完全正确的做法,但对拉动经济没有作用。在过去,美联储加息导致美国经济一枝独秀,吸引世界投资流向美国,然后美国购买力大增,拉动世界经济,进入正循环。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美国的世界经济中心地位下降,这个火车头已经拉不动世界经济了。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使得美国一枝独秀不起来了。全球化后,美国大公司的盈利中心很多转向海外,海外经济滑落,必然影响美国总公司业绩,抑制了美国经济的一枝独秀;在这轮油价暴跌之前,西方(主要是美国)向页岩油气行业投入了至少1000亿美元的巨资,这比投资打水漂了,必然也拖累美国经济。传统的美元避险作用也受到人民币的狙击,尽管人民币近期连贬,但很说这到底是中国主动的还是被动的,还是兼而有之。人民币对美元是贬值了,但对欧元、英镑、日元保持大体稳定,对加元还升值了。人民币实际上是在推卸美元升值带来的被动升值。据说有美国研究机构表明,人民币的国际硬通货作用提高,但还不能替代美元。这肯定没错,谁都不认为人民币在短期内可以替代美元,但对美元的长期影响才是使美国忧心的。美国对于美元是如何取代英镑、马克、法郎成为世界货币的不会不记得,其中世界工厂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伊朗和俄罗斯已经在着手石油交易去美元化,虽然现在还是转向欧元,但对美元的金融霸权的影响是一样的。欧元还只是近期影响,人民币才是美元的远忧。

2008年经济危机后,美国经济恢复得很吃力,最要命的是各阶层从经济恢复中得益严重不均匀,最需要受益于经济恢复的穷人原地踏步,中产阶级的收入增长也不显著,经济恢复的好处大部分落到富人那里去了。中产阶级萎缩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而美国经济发展大势指向中产阶级继续萎缩的大方向。中产阶级是文件的中间道路政治路线的社会基础,强大的中产阶级是稳定的中间道路政治的保障,萎缩的中产阶级则导致政治的极端化。不一定是单调的极左化或者极右化,而是可以在两极之间来回震荡。对于选民来说,传统的中左、中右道路要是还继续管用,那就不会出现经济发展停滞、中产阶级萎缩的问题。既然不管用了,那就只有试试更极端的政治路线,所以伯尼·桑德斯的极左和Ted Cruz的极右应运而生。据说代表中间路线的独立竞选人Michael Bloomberg有意竞选,他或许会受到温和的中产阶级的欢迎,但中产阶级萎缩本来就是导致选举极端化的原因,这才有民主党和共和党内的温和派候选人的纷纷出局,Michael Bloomberg为什么就不一样呢?

共和党右翼路线主张个人发展,发家致富,不惜以贫富差距为代价,甚至鼓励贫富差距的存在作为奋斗的动力。但贫富差距扩大到一定程度形成阶级固化,权力过度集中在富人手里,金钱操纵选举导致金元政治,弊端已经显现出来了。民主党左翼路线(尤其是桑德斯的极端版)主张用社会和福利政策填平差距,用重税劫富济贫,但社会的主体只有靠自己养自己,福利永远只适合供养社会上的少数群体,因此这条路走下去也要出问题。关键在于重建中产阶级。中产阶级重建了,需要养起来的穷人少了,整个社会的负担小,养得起;致富的阶梯小了,不仅致富容易实现,致富也不导致过分的贫富差距和收入分配不公。美国政治摆脱极端化的关键在于重建中产阶级,但逆转美国中产阶级萎缩是另一个话题了。

 

 

[山菊按]:晨枫大侠也是【爱吱声】的高产写手~~~从政经到时尚,几乎没有他驾驭不了的领域,而且又快又好。以致世界范围内有点啥风吹草动,爱友们就发记录催他写评论。征得晨枫本人同意,以后会把他的一些大作及时转来给山菊的亲友们分享(下面的原文链接通到本文原址)!还愿意读到更多爱坛文章的朋友请关注shanju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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