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议庄的歌

公议庄的歌

--作者:启麦

公议庄是我“插队落户”的地方,自一九七一年二月到一九七四年七月,我在那儿当了三年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这个地方离北京不远,坐京郊列车往南开一小时,房山县境内有个小站叫良乡,下来之后朝永定河方向走二十几里路就到了。下乡的时候我十五岁。在全国“插队知青”中间,我虽年纪不是最小、经历不是最苦,但荒废了学业、虚掷了光阴的程度,却可以同任何远走内蒙古、云南、东北的“知识青年”媲美。那些日子,我和一起下乡的同伴,四顾茫茫、心中充满苦闷,又少不更事、理不清头绪、找不到排解的方法。幸好生命的本能给了我们一种发泄积郁的办法,那就是寄情于歌。

古人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按:永者,咏也)……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歌词是诗,谱上曲子就更抒情了。《国语》中的一段话讲的很清楚:“诗所以合意,歌所以咏诗也。今诗以合室,(按,合室,即以现成的诗合自己的意)歌以咏之,度于法矣。”这些,当年我是不懂的,后来才知道“插队知青”唱歌消愁之举,可以为“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的说法做注。

其实,我们那时心里没有什么非吟之赋之才抒发得出来的志向。就我自己来说,曾经为政治狂热过,误以为到农村去插队真的是“战天斗地,创造新世界”的伟业。那点肤浅的理想和热情,同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险恶的社会一相碰撞,很快就败下阵来。代之而来的是日甚一日的彷徨与惆怅。囿于时代的局限,心中的疑惑既不敢说出口,又不会深究,只能找寻某种方式宣泄。一同插队的青少年有几十人,大家的处境和心情都一样,因个性不同表达感想的方式就不一致:有消极怠工的,有沉溺于烟酒的,也有用偷鸡摸狗、打架斗殴表示对社会不满的。

公议庄的“知识青年”中间,大家都认可的一种形式是,聚在一起大唱暗中流行的中国老歌和外国歌曲。当然是唱那些词意颓唐、曲调忧伤的。大概相当于“借他人杯酒,浇心中块垒”吧。既是借用,就不可能很贴切,好像一个流浪的人,乞食借宿千百家,也吃不合味、睡不安稳,暂解饥困而已。

“桂花飘落”

我们唱的歌,大都得自口口相传,没有歌篇儿做依据,词曲是不是正确我们倒不在意,只要歌词颓丧、旋律感伤,接近我们当时的心情我们就唱。幸运的是,我们中间有一位乐感很好、无师自通的吉它手。就这样,在公议庄的日子里,我和伙伴们经常收工以后,围坐在房前,吉它手拨动琴弦,男生小合唱队缓慢、低沉地唱起一支又一支忧郁的歌。

桂花飘落、
又来到这小小的院子里,
苦的心肠、
死的灵魂、
也有沉醉意。
谁的青春、
谁不吝惜,
痛苦向谁来提?
往日的欢乐、
甜蜜的笑语,
一去永无归期。
……

这支歌出自何人之手我不得而知,只听说歌名叫《囚歌》。一说《秋歌》,想那歌中虽有“桂花”,却无收获;歌词谱着沉痛的曲子,更适于表达囚徒的心境。

“插队知青”名义上是自由之身,实际情形堪比笼中之鸟。我们都隶属于某个生产队。每日随着上工的钟声,像成年壮劳力一样下地劳动。年节之前,上级会派人来向我们宣布: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不许“知青”回北京过节。难怪林彪的儿子在《五七一工程纪要》中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呢。人们就那样日复一日地做下来,没有周末和节假日。但是三年之中倒有两年,工分所值还不够口粮的价钱,要欠生产队一笔账。

在那里有家有业的农民,日子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供销社里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拖着孩子的大嫂来到柜台前,伸出干枯的手,把两三个自产的鸡蛋轻轻放在秤盘上。政府收购那几只鸡蛋的价格只有几分钱,大嫂就用那点钱买些食盐或者火柴回去。

生计艰难,就谈不上什么娱乐;又值国祚不兴,人人前程渺茫。我们年纪轻轻,却终日情绪低落、暮气沉沉。有一首不知道是谁介绍来的歌,其中几句为我们反复吟唱:

在这没有欢乐的地方,
就好像瓜儿离了秧。
在这没有爱情的春天,
就好像竖琴断了弦。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虽然肇始于文革前,却是在“十年浩劫”中达到高潮的,是“文革成就”簿上的一个大项。时至今日,还有人认为这一断送了千百万青少年前途的运动“不能否定”。因为,知青们“也得到了其他时期所得不到的磨练”;“我们毕竟还是有所收获的”。(如王年一《大动乱年代》)如果凭那两条就对“上山下乡”另眼看待的话,按照同一理论和逻辑,全国人民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磨练”,也是“史无前例”的;从中得到的政治知识和社会经验更是难以估价的“收获”。那不是等于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等说辞存在严重的语病吗?

某些坏事情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得出有益的教训,但是那件坏事不能因此变成好事,连部分重复也不允许。因为,事物之间各个方面是互相联系、会起连锁反应的。当年的“知青”本来有正常的生活道路;对民族、对社会,我们应有的贡献和义务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去“修理地球”。向农民学习、认识社会的方法有许多种,“插队落户”是所有事倍功半的法子当中最愚蠢的一种。

“雨呀雨呀 请你告诉她”

普希金在一首诗中说:“那过去的都变为可爱。”(有的版本译做:“那过去的都变成亲切的回忆”)此说有理,此法有益。所谓“往事不堪回味”,其实是无法从不愉快的回忆中自拔的无奈。普希金等于是在说:事过境迁,现在看来以往的苦痛也有值得珍视的地方。我不能像钱锺书先生笔下的某些人物,可以让不如人意的前尘往事“从记忆的筛子眼里走漏的一干二净”。所以,我乐于接受普希金的办法。毕竟,那个时候我们年轻,思想单纯、感情真挚。人终其一生,如果有过可爱之举的话,百分之九十五不都是那个时候的所为吗?不过,我这里要追述的,是可爱之中偏于可笑的那类事情。

有一支不知道名字的歌,和着吉它我们不知唱过多少遍:

听雨声滴滴答答打窗响,
想起往事如云如烟。
使我痛苦伤心有谁怜,
心上人几时能见?
我的爱人心已改变,
让我日夜泪涟涟。
记得最后一句别离言,
从今后不再相见。
雨呀、雨呀,
请你告诉她:
我的心永不变,
哪怕我等她十年二十年,
也要和她再见面。

回想我们唱歌时那付煞有介事的样子,确实可笑。不仅因为我们寄情于如此俗不可耐的歌;更不相宜的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交过女朋友,却人人都能摆出失恋的架式--与“先结婚,后恋爱”相反,我们这是“先失恋,再去爱”。

为什么要这样,在公议庄的时候从未有人问起过。如今想想,大概是出于人的本能吧。人类自古就用追求爱情隐喻对幸福的向往。例如,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平静留在你的心里,睡意停在你的眼底。我愿做那平静和睡意,能到这样甜美的地方去安息。”李白《长相思》中:“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我想,公议庄的知青合唱队员们也有此意。对于异性美的欣赏和享受,是人类幸福中最普遍的形式、最主要的内容。更何况,“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尽管那时所有爱情歌曲被斥为“黄色”,我们也禁不住要唱那首情绪热烈、率直的《多幸福》:

多幸福,
我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
像烈火,
燃烧着我的心。
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快乐、
秘密地藏在心里。
你是我的光明、未来,
我绝不让别人夺去你,
你是我的光明、未来,
我绝不让别人夺去你。

唱则唱矣,插队生活还是那么平淡无奇。若是非分之想,得不到时也就罢了。而我们想要的只是最基本的色彩和涟漪。人们对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不是淡忘而是填充以有情节的幻想。公议庄的知青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聚集在屋前,弹起吉它,低声缓慢地唱着托赛里的《小夜曲》:

往日的爱情,
已经消逝。
幸福的回忆,
像梦一样、永远留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
和美丽的眼睛,
带给我幸福、
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但是幸福不长久,
欢乐变成忧愁,
那甜蜜的爱情,
从此就永远、
离开我。
在我心里只留下痛苦。
我独自悲伤叹息,
时光白白度过,
心中悲伤地叹息。
啊,太阳的光芒,
不再照亮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
……

“道路尽头”

前些年读宋词,看到辛弃疾的一首《采桑子》:“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少年时代,比他可要老成多了,我那时深知“愁”为何物--本来应当在课堂里“磨”桌角的,却到农村经受“劳动锻炼”。我若会作诗填词,也许写得出“怎一个愁字了得”似也的句子呢。我们只能从会唱的歌里,挑选含意与我们的心情相近的反复吟唱,算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有一些曲调哀怨的外国民歌,如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我们常唱的是最后那段:

啊、别了欢乐,
啊、别了青春,
不忠实的少年他抛弃了我,
叫我多么伤心。

  用意含蓄的作品,能表达丰富的感情,适用范围也广,它能引起人们悠远的联想。在这方面俄国的《三套车》最常被我们记起,它的前两段是这样的: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人。


  小伙子,


  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让你这样地悲伤,


  问他的是那乘车人。


  ……


  唱着这支歌,仿佛我们这群“知青”就是那架三套马车,在天寒地冻中跋涉在荒野上,无助、无望。


  按理,我们年轻、适应环境的能力正强,但在乡下住了几年,与公社社员还是格格不入。农民也不喜欢我们,在他们的眼里,知识青年既笨手笨脚,又愚昧无知。一次,我跟着一辆马车干活,装好车以后,车把式对我说:“去量量前边那两颗树中间有几庹(中国一种约略计算长度的单位,成人两臂左右平伸时两手之间的距离,约合五市尺。应读tuǒ(妥)),看看这车能不能过得去。”他所说的“庹”是当地人丈量时用的土法子,指两臂平伸后、两手指尖的距离。但我不知道,就问他:“什么是‘庹’?”那位贫下中农车把式见我竟然有此一问,就连讽刺、带挖苦地骂道:“你,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连‘讨’是什么都不知道呵,你是干什么吃的?”……其实他知道,我只有十六岁,是个外来户。


  “插队知青”个个自身难保,彼此也没有多少帮衬,孤独、寂寞的气氛始终笼罩在我们中间。《小路》中就有充满惆怅意味的一节: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伸向迷雾的远方,


  在这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我的小路孤零零。


  有些生活优裕的人,专门寻找凄清的美,喜欢无病呻吟。所谓“不应有恨事,娇甚却成愁”。他们也欣赏这类的歌,那是他们炫耀福分的一种方式。我们那么唱着,可不是“娇多无事做凄凉”,只恨找不到恰当的、淋漓尽致表述心境的方法。真正的愁苦是难以言喻的,尤其是身陷其中的时候。就像是被鬼从噩梦中吓醒的人,再也说不清那鬼的模样。


  当年,政府对我们的要求是“扎根农村,走一辈子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我从心眼儿里怕这么做。和社员在一起,我经常端详他们之中身材、轮廓与我相仿的人,边看边想:我到二十岁的时候,就是差不多他这个样子,那是一位中等个头、消瘦、皮肤粗糙而黝黑、刺儿头、正裂着嘴憨厚地笑着的本村青年;三十几岁时,该像他了--蹲在墙根太阳地里,两只布满裂纹的大手凑在一起、笨拙地点着旱烟,毫无光泽的脸上,印着几条深深的皱皱褶;再老一点的我将是怎样一副模样呢?八成不会比这位齿摇发脱的老大爷强到哪里去,上身的黑棉袄胸前泛着油光,像盔甲一样紧裹着已经佝偻的身子,下面一条抿裆棉裤、扎着裤脚,腰里别着他最心爱的物件--汉白玉嘴的烟袋锅。看着他的时候我还想:上了岁数能熬上这份在牲口棚里拌草料的差事,不用风里雨里下大田,就谢天谢地了。面对自己的未来,我不寒而栗。


  村子里的老乡对我也有关心的时候,用的是他们特有的方式。他们喜欢对我说:“你就留在我们这儿吧,以后给你说个媳妇,找人帮工盖上三间房;跟队长好好说说,给你一亩庄户地(房前屋后的菜园子),住着不比你们城里宽敞!”每听一遍这话,就像被判了一次无期徒刑,唯有报之以苦笑。那时候,我们不可能设计自己的将来,完全听凭政策的安排,看那文化大革命还在深入、持久地进行,去留之事,像是凶多吉少。年纪轻轻,我们就感到前程迷惘了。我们的歌里,有过这样一首,歌词倒真像是为“知青”作的:


  道路尽头仿佛向我招手。


  啊……


  这颗没有弥补的心。


  不知什么命运在等待,


  各种思念扰乱着我


  一颗没有弥补的心。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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