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周末的晌午,入冬了,乾涼乾涼的,下了停在農貿集市口的公共汽車,沿著一條半軍事化的林蔭公路,又過了鐵路站臺,崗哨稀落,約十來分鐘的路程,大墻內,這裏是軍隊醫院和職工宿舍區。
周圍都是三,五層高矮大小不一的紅灰夾雜整齊劃一的磚房,沿途三幾軍人或家屬用好奇而親切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這個陌生人:背搭粗帶黑色大掛包,深灰色中山正裝,黑皮鞋。
“巧阿姨好,來啦?” 這些人都這樣稱呼,這樣問。
“啊,是。” 阿姨一邊微笑,點頭回應,一邊領著我往前走。轉彎,拐角,然後上樓梯一直到房門口內。
“叔叔好。” 立正,握手,坐下,喝水,挺腰,答話。那日子,正鬧秋燥,回話間,忽而伴著幾聲乾咳。
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阿姨在忙碌,咳嗽聲間,給我端來一碗豬肺菜乾老火湯。這是家鄉節令湯,老廣們喜歡飯前來一碗;只是豬肺並不容易弄:洗,切,壓,煮,泡,榨,炒,然後才加入輔料 — 瘦肉和乾貨(guys, Dry Food!),如清補涼配匙更白菜乾(冷水下)或西洋菜(沸水下),文武火交替,合煲近三個小時。
閑話中,她,他們客廳,廚房進進出出;我大概要不答答話,要不站站,坐坐或望望窗外,插不上手也幫不到忙。
叔叔,阿姨,小弟,及我共五人,圍坐著四方飯桌。一匙一托,一碟一盆,一碗一筷,擠得滿滿的。開飯了,阿姨朝我微笑著,客氣說餸菜做得不好,不要客氣之類。我只管低著頭,努力地吃著碗裏的飯餸,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咳嗽的無意到來。
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這一頓飯,阿姨煮了大小九道菜。為了那一頓飯,大院裏二十多年來一直看著,疼愛著巧醫生兩孩子長大的人都知道,巧醫生家裏來的是一位大家都會關註的客人。
未幾,巧醫生經出發前往總部宣讀年度學術報告前的體檢中驗出得癥已是末期。
人稱巧醫生,乃南海農家女,家貧,初在醫院當清潔工人;勤奮,轉軍籍護士;踏實,經年受訓,任職軍醫並終成為腎臟科專家,獲獎無數;歷中越之戰,並投入該醫院救治滿列車滿列車軍中傷員。因能幹,手巧,待人親切,部隊上下,軍人平民,都叫巧醫生或巧阿姨。
嗚呼!後病逝於校銜團職,終年近五十。時,我已在這極地般寒冷且荒蕪及貧瘠的土地上正掙紮人生的末日,聞訊伏案跪地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哭一個賢惠母親的英年早逝,哭一段柏拉圖式初戀的結束。
嗟呼!歲月磨人,然一飯之恩,感激仍在心中;一飯之恩,一輩子懷念;一飯之恩,永恒底愛!
朦朧記憶中,楊之光《虎門公社社員黃美》,與巧醫生有幾分相似:
後記:
天朝南海郡,古來民風純樸,農,桑,漁,副各業世代相傳,尤以養育出一代一代手巧勤快賢妻良母,百里盛名,千口傳誦,萬人愛慕。燕語彥言:娶妻取德,鑒乎外母;歺桌竈頭,三代福壽。
時下網上雲端,無不熱論那頓江西飯,那段分手緣。夫天朝大事,我等夷奴,小心翼翼,豈敢妄議?湊個熱鬧,是以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