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女人》卜宁(无名氏)6

塔里的女人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六 章

两个星期后,我从栖霞山回来,朋友告诉我:黎薇与方某订婚了。在举行订婚礼的一小时后,黎薇倒在她母亲怀里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使一般人感到奇怪。

没有几天,我接到黎薇与方的喜柬,订于一星期内结婚。地点在上海。

我只托人送了一份礼品去,却没有参加婚礼。我不愿去。也不敢去。怕临时会发生意外的不幸。仅这样,听朋友说,在举行婚礼时,她还昏厥了。但不久就被救醒了。大家都认为她有点神经失常。

结婚以后,他们到西湖度蜜月。以后的情形我就不很清楚了。只听人说,(这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了),方某的出身其实并不好。他以前扬言父亲干什么,两个哥哥干什么,家里如何如何,完全是吹牛,根本并无其事。他到法国只是旅行了一次,并没有进什么军事学校。他目前的阶级其实只是中校,经济状况还不如我。不仅如此,他为人处世,心术一向不正。过去他对我们那样谦虚有礼,完全是装出来的。他对黎薇,婚前是体贴备至,婚后却显出原形,异常专横跋扈。举一个例说,婚后第三天,为了一件小事,他就拍桌子摔碗,把薇骂了一顿。

为了这一婚姻,黎薇父母也很后悔。并且对我发了许多牢骚。我对他们能说什么呢,除了暗暗在心中流泪!听到这些消息后,我说不出的痛苦。我只能连连叹息道:

“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我是受骗了!......”

说到这里,我还得解释一下。

当初陈院长介绍方给我时,陈与方像我和方一样,也是新交。方知道陈和我很好。辗转托人找陈。陈当时并不知道我与薇的真实情形,只以为我们不过是普通师生关系,这才来托我帮忙。陈是我的前辈,素来很扶掖我,对于他的为人。我一向极佩服而信任,我总以为他介绍给我的人绝不会错,没想到他与方过去根本不认识。
事情已如此,还有什么话说?

再说到黎薇突然对我改变态度,那纯粹是一种误会。我介绍方给她,本为了她的幸福,她却误认为我是故意抛弃她,推开她。由于这一误会。她才由爱转恨,突然报复我。她愤而和方结婚,就是对我的一种报复。可是,天知道这一报复需要多大代价啊!

这以后两年,他们在杭州,我在南京。一直没有再见面。也许她曾经来过南京,但始建却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和她通过一封信,一个字,偶然从朋友处得到一点消息,只知道她的状况很不幸福而已。

抗战以后,我到湖南工作,方在武汉,粤汉路交通虽很方便,但我们却从没有来往过。

在这两三年中,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所不同的是,我过去的种种理智色彩,现在是冲淡得多了。薇结婚以后,有一个时期,我过着极放荡的生活。以我当时的条件,找女孩子原很容易。我尽可能沉醉在色情里。不再作任何考虑。在这两年内,和我发生肉体关系的女子,至少一打以上。我并不勉强她们。事先我会取得她们的同意。

对于过去,我不敢再想,我只能沉浸在现实里。不过,每当我从现实的官能快乐里苏醒时,“过去”就不免站在面前,像一个老朋友。

薇的姿影常常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我独自去玄武湖划船时,一看见水上的莲,莲叶的倒影,我就不禁想起薇,以及暴风雨时我们在莲叶中躲雨的那一幕。薇最爱戴蔷薇花,春天我常常买一大束一大束的蔷薇花,插在许多瓶里,每个房间一瓶。没有事,我独自走过一个房间,一瓶瓶的观赏着,且不断用手抚摸,用嘴轻吻,一面吻,一面轻轻唤着薇的名字,唤着唤着,眼泪流满了我的脸颊。我于是拿出琴,奏修佩尔脱的小夜曲以及孟特尔逊《音乐会曲》的第二乐章,这是薇最喜欢的两支曲子。往日,每奏完这两支曲子时,她一定递两块巧克力在我嘴里,接着是两片美国柑子或脆梨,接着就是个甜吻,享受完了。我再开始奏。然而,现在尽管我奏一百遍,一千遍,身边依然没有第二个人,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孤独的描画在蔷薇花上。

薇的生曰,是八月十五日。正是旧历八月节。每到这一日,我就预备了许多别致的菜,都是薇爱吃的菜。像鲜筍黄焖鸡,鲫鱼汤,红烧甲鱼,宣威火腿炒鸡蛋......。

为她备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似的。这样,饭还没有吃完,我又不禁流了泪。晚上,在明亮月光中,我奏了一夜的琴......

薇给我绣制的枕头,早已破了,我一直不换它,甚至很少洗它,怕把上面的绣花洗破了。

薇送给我的一块手帕,每晚睡觉,我总把它搭在眼睛上。从手帕上,我似乎还可以呼吸到薇的头发的芬芳。

关于薇,我能说什么呢?

抗战那一年秋天,我在湖南长沙,有一天得到一个朋友从××县城的来信。这位朋友在县城山上的一个教会医院工作。他告诉我。黎薇有了孕,住在院里待产。这时某某县城已沦陷,方独自在武汉逍遥,一直就没有把她带走。

朋友又告诉我黎薇的生活情形:

她虽然就要生产,但一点也不愿休息。医生的劝告。她置若罔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户外。她成天满山乱转,转来转去,转来转去,仿佛猫团团追逐自己影子似的,神情异常凄苦。

朋友又说,他曾劝过她多次,叫她保重自己身子,但她始终只是苦笑,一句话也不答。

朋友在信末要求我道:

“黎小姐太凄寂太孤独了,她需要安慰,她太需要安慰。你们过去是朋友,并且是师生,她平素最尊敬你,也最愿意接受你的意见,希望你能给她一封信,劝劝她......”

接到这封信,我痛苦了许久。

我在一个公园里徘徊了一天,不知怎样才好。

终于,我花了一整夜时间,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并不长,但涂抹得很厉害,写了又改,改了又改,这样,虽然忙了一夜,结果却只是一封短信。这封信我另用信封套好了,附在给朋友的信里托他代转。

信如下:

“薇:

我绝没有想到,在离开你三年后的今天,还能写这样一封信给你.我也绝没有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你会带病独自留在一个那样偏僻孤独的山上,没有一个真朋友,没有一个真亲人。

当我看到××来信,得知你的近况以后,我能告诉你我的感觉吗?——我在公园的一个松林里徘徊了一天,回来时,你为我亲手缝绣的那条蓝地红蔷薇花的手帕,整个被眼泪浸透了,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你一定问我:‘这三年来,你在做什么?’

我只能答复你两个字:‘想你!’

是的,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除了关于你的回忆,我生命里再没有什么宝贵的存在。这三年来,我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回忆。你所留下的那些发丝,那些蔷薇花瓣,那些绣制的手帕,那些短笺,成为我唯一的安慰。我的一件白色绸衬衫上靠胸口处,曾被你的红唇吻过,(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你说要吻我的胸膛?)一直留着一朵鲜红的唇膏痕迹,这衬衫我挂在壁上,从此没有穿过,每天在床上醒来,一睁开眼,第一眼我就凝视上面的红色残迹,......

上面的事,在三年后的今天,我本不愿再对你说,也不该再对你说,但为了向你解剖我的心,为了扫除你对我的怀疑,我终于这样说了,你不怪我吗?

还记得吗?在那些美丽的月夜,我常为你朗诵但丁的‘新生’诗篇?我常常告诉你:只有但丁对琵亚特里采的友谊,才是人世间最纯真的友谊。这友谊渗透了但丁的一生,也渗透了他全部思想与事业,我虽然不是诗人,但我对你的友谊也正是这一种。太阳可以死,月亮可以毁灭,但我对你的友谊绝不会死,更不会毁灭。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我们过去的一段感情,我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好保重你自己!’我再重复一遍:‘好好保重你自己!’

我的痛苦与快乐,全决定于你对我这一请求的态度。

信写到这里,我放下笔,为你奏了一曲‘夏季最后一朵玫瑰’,这是你最爱听的曲子,我一面奏,一面低低呼唤了你两声,好像你就在我身边。为了这一支曲子,为了我的呼唤,你也该答应我的请求。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沉默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你一定会珍贵这些东西!
你的一个永远朋友”

这封信发出后,一个月以后,我接到那位朋友的信。

信上告诉我:他把我的信转给黎薇了,薇握住我的信时,双手直颤抖,一看完信,她登时撕扯得粉碎,接着,跑到自己房里,反锁了门,整整一天没有出来。

半年以后,我在香港,接到武汉一位朋友来信,说黎薇到武汉不久,有一天晚上由武昌渡江,突然从轮船上跳下江,幸而那天没有大风浪,不久就被人捞救上来,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不久可望痊愈。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身子冷了半截,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的血液几乎停止流淌。

我浑身直发软,在床上躺了一天,才能爬起来。

这一天晚上,我在海边坐了一夜。

这以后,我再得不到黎薇的任何消息,因为我的行踪不再固定。我在一个地方很少住半年以上。我的原有一点积蓄,再加上我的检验技术,足够我维持生活而有余。我利用经济上的方便,周游各地,到处差不多都有我从前的朋友,使我分外感到方便,我在香港住一些时,便跑到昆明,接着又到桂林,此后在重庆成都也住了许久,最后又到洛阳。这样,六七年消磨过去了,在这六七年中,我没有再回故乡北平一次。

是六七年来,我唯一的一点痛苦,便是对黎薇的歉疚。我觉得我曾经做了一件最对不住她的事。我相信她现在正一直被痛苦所摧残,所折磨,这是我所加给她的惩罚,但我并没有权力加虑给她这种惩罚。我惩罚她,实在是我的最大罪过。

事隔多年,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这才明白当时的错误。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当时都算爱我到极点。我和她的结合,实在是千该万该。我当时的许多顾虑,以及我所认为的困难,其实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严重。第一,黎薇父母如果知道我家里已有妻室,自然会反对我和黎薇结合,但如果知道黎薇有非我不嫁的坚决意志,他们最后必会成全我的,假如他们真爱自己女儿的话。否则,我们也不妨先行隐瞒他们一时,等到木已成舟,形成既成事实,再向他们宣布真相。再不然,我和薇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极远的地方,为了真正的幸福,我们什么事情不能做呢?第二,说到社会的观感,那是有弹性的。当我愈退让时,社会势力越显得壮大,但当我进攻时,它就缩小了。社会和舆论为量是一种迷茫的存在。为它的茫然帘幕所恫吓,人们常常因此放弃了许多东西,甚至许多宝贵的东西,其实它的内容很空虚,像一只气球,你只要勇敢的戳几个洞,它就泄了气。特别像我和薇的事情。虽然多少有悖传统常规,但并不算大逆不道,即使社会与朋友起初不谅,终于也会轻轻把我们放过去。第四,说到自我牺牲,现在想来,这更是可笑了。牺牲自己的结果,别人所得到的应该是幸福,假如所得到的是痛苦,就证明我的牺牲是一种错误。薇现在既然一直在痛苦中打滚,就证明我的英雄式的牺牲是最大的错误。

总乏,这一悲剧的产生,全然由于我的懦怯。假如我当时勇敢点,少理智点,结局绝不会像今日这样惨。溯本穷源,一切一切,都得由我负责。大错铸成全然是我一个人的罪恶。

每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到痛苦。

我想:“我必须摆脱痛苦!我必须有机会能偿还对薇的感情债。”。

我又想:“现在我终算明白过来了。我现在瞭然什么是幸福了。时间并不算太迟,我和薇并不算太老,我们还可以重新取回幸福,恢复青春!我们还可以燃烧起感情,创造新的乐园!”

以上的思想,不断盘旋在我的脑际,像一只只兀鹰。

一个秋天下午,我站在黄河岸上看水,落日以血红的光描画在水上,河水在红艳艳的闪耀,波浪滚滚而下,好像是一条条金色巨蟒。我看着看着,一个决心突然产生了:

“我必须去找薇!”

这一决定一产生。我的思想里便闪射出一片光明,我想:

任何时候,只要我去找薇,薇一定是属于我的。她永远只能爱我,也永远必须爱我,我是她生活里唯一光亮,唯一阳光。没有了我,这许多年来她才沉沦在痛苦里,只要我一出现,她的生活会立刻改观。......

我并且决定:这一次我不但勇敢,并且勇敢得极可怕。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会牺牲一切:我的名誉,地位,人格,以及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一个东西——幸福!这种幸福,年轻时我丝毫不加珍惜,随着年龄增大,现在却一天天珍惜了。

我于是想到我和薇的出走。我们会逃,逃,逃,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将隐居在那里,消磨我们今后的几十年。

这一天离开黄河岸时,我奏了一夜的琴,特别是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我重复奏了好几遍。

离开薇十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欢乐。

因为我有了真正的希望。

......

这样,在我与薇相别的第十年,我开始去找她,渴望和她会面。

......

三天后,我离开洛阳,搭陇海车到西安,又转乘公路车到重庆。从朋友的信上,我知道方在重庆。

到了重庆,好容易找到方,出乎意料的,薇竟不在了。三年前,他们就离婚了。方现在已和另外一个女子结婚,这个女子我看见了,长得极妖艳,年纪也很轻。
方留我吃饭,我谢绝了,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厌恶,厌恶与他们在一起。

薇的离婚,使我感到说不出的兴奋,一种强烈的希望的火燃遍我全身,我差一点没喊出来:“啊,现在我终于得到你了!”

我打听薇的住址,方说不清楚,他只告诉我:薇的父母住在成都某处,如向成都打听,一定可以得到薇的消息。

告辞了方,我在别的友人处探听薇的离婚情形。他们告诉我,这次离婚,主动者是方。方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当年他追求薇,全然是一种虚荣,因为她是当时南京的著名美人,及至她年纪稍大,加之又有点神经失常,他便厌倦于她,终于抛弃于她,与一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女子结婚了。薇所生的两个孩子,早已死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

听了朋友的话,我又高兴,又悲哀。高兴的是:薇终于和她离开了,这样,我和她之间再没有障碍,悲哀的是:薇和方的结局是这样的惨,这对薇未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这打击下,薇会怎样痛苦呢?她的两个孩子都死了,这又叫她怎样凄伤?这样想着,我想见薇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只鸟,飞到她的面前。

不久,我离开重庆,到了成都,很容易的,我找到薇的父母,大出于我的意料:薇并不在。她不仅不在家,也不在成都。他们会见我,惊喜之余,又说不出的难过。我们谈到薇的种种。这两个老人都唏嘘流泪,我安慰了他们一阵,终于问起薇的住址。他们起先不肯告诉我,说薇吩咐过他们,不许告诉任何人,经不住我苦苦请求。他们被我的真诚所感动。终于告诉我:薇在西康一个小县里教小学。她择定那里为永远故乡,隐姓埋名,不打算再出来了,所以才与一切人断绝通讯。

听了他们的话,我说不出的感到凄然。但是,也增加了我无穷勇气与信心。我想:“只有我能给她幸福,只有我能拯救她出来。只有我能叫她再生。”

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搭车到了西康,公路车只通康定,到了康定,我必须徒步走一星期,才能到达薇的那个小县份。那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一切交通工具都没有,天气好的时候,还有一种架子车,这时正是严冬,大雪铺满了道路,连架子车也没有了。但我并不管这些,我仍然徒步前进,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落雪的下午,我到了县城,我打听那个小学,原来是在乡间一个山里。这是法国天主教办的小学,学生大都是教徒。薇的父母本信天主教,与这个教会的神父极熟,过去在南京时是朋友,薇这才籍着这点关系来到这里。

当天下乡是不可能了,我在县城里憩了一夜。第二天九点多钟动身,路很远,直走到下午才到。

天落雪,雪像白蝴蝶似的飞舞着,千千万万的扑下来,扑到树上,扑到田野里,扑到山谷里,扑到我身上。这一片片雪给我以迷乱的感觉。我仿佛不是走在风雪里,而是走在白色的梦里。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忘记了风,忘记了雪,也忘记了我自己。我只有一个观念没有忘记,这观念是:“我马上就要与薇相遇了。”仗着这一热火火的观念。我才抵抗了四周的寒冷。西康地势高亢,冬季特别寒冷,这时至少有零下十度。

当我到达那座小学时,雪还没有住。这是一个星期日,学校里静极了,好像是一池死水。雪的飞舞更叫校园内添了无限凄寂,这时我浑身上下都是雪,几乎变成了一个银人。

当我的身形出现时,那个门房吃了一惊,他绝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大雪天,还会从天上飞下我这样的不速之客。

我告诉他:找黎薇。

他摇摇头,说没有这个人。

我形容了许久,他才恍然大悟:

“你是说李丹小姐吗?是不是从成都来的那一位?”

我点点头。

“您自己直接进去吧,她现在正在靠东的那个教室呢。”

我听他这样说,头也不回的直向里面走去。我这时的感情兴奋到极点,我一面走,一面想:“我和薇快有十年不见了。这十年来,她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千辛万苦,花了三四月的工夫,跋涉万里路来找她,她作何感想呢?假使我事先不通知她,径直进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惊讶到什么程度呢?”

想着想着,我的心“卜卜”跳起来。我的血液急速奔流着。我满身都是热辣辣的汗。我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飞,飞,往火里飞,往大海里飞,往高山上飞,往深渊里飞,在极欢快中,夹杂着极大的恐怖。

奇怪,我这时虽然冲动到极点,但头脑却特别冷静,说不出的冷,冷,冷,......
我想:“我还是悄悄走进去,看她在做什么吧!”

我当真轻轻走着,神色一点不慌张。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最紧张时,往往最安静,最不紧张。

我终于走到一条长回廊上了,我站在廊尽头处,向靠东的那个教室望去!——我全身的血涌到脸上。

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

黎薇!

是的,黎薇!

我看见黎薇!

还没有看两眼,我浑身就抖颤起来。我问我自己:“这是薇吗?”我又回答自己:“这不是薇! 这绝不是薇!这绝不是薇!”离我眼前约有两三丈远的那个女子。绝不是薇!绝不是薇!这女子穿着厚厚棉袍,外罩一件粗蓝布长衫,颈上裹着厚厚围巾,全身显得很臃肿笨重,脊背也有点驼。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皮肤很白净,却充满了皱纹。她的眼睛黯淡无光,闪射出一股死沉沉的气味。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圆髻,极简单的悬在脑后,发丝至少有一半已经花白,从外表看来,这女子至少已有五十左右,苍老极了。她现在正静静地坐在教室门口,身子也不动,像一尊铜像,只不时轻咳着。在她的脚旁,一边是一只大黄猫,另一边是一只小小黑白花狗。她的两手放在它们背上,不时轻轻抚摸着,一面抚摸,一面眺望纷纷的雪花,脸上充满沉思意味。

她的整个形态,使我联想起一个死亡的星球: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运动,没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虚的一片,如果宇宙间真有世纪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征,可怕极了!

只有她的清秀的脸轮廓,叫我依稀辨出她是薇。此外再没有她旧日的标记了。
我望着望着,不禁发痴发呆,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

我不动,一直怔怔望她,看她对我什么表示,

约莫几分钟后,她偶然抬起头来,对我这边望一眼,但旋即又把脸转过去,依旧茫茫然瞭望飞雪。她不认识我了。也难怪!我这时装束,实在就无法叫她识别。我穿一件羊皮袍子,外面加了件黑大衣,大衣领子高高竖着,包裹了半个脸,一顶黑色大呢帽齐眉压住,遮去了小半个脸,连眼睛几乎也隐藏在帽檐下。

我用手巾拭干眼泪,穿过天井,终于走到黎薇身边了。

我轻轻问:

“你认识我么?”

她慢慢抬起头,迷茫的望了我一下。轻轻摇摇头,极迟慢的道:“不。”

(我相信我的脸孔也改变的很厉害,叫她无法认识了。)

我把呢帽揭下来,把大衣领子放下来,露出整个的脸,用比较沉重的声音道:
“你再看一遍!对我的脸孔仔仔细细再看一遍,看我是谁?”

她用死沉沉的眼睛望了我许久,终于又摇摇头,用极慢极慢的声音道:

“不认识。”

“真不认识?”

她并不回答我,却轻轻道:

“阿咪,回来!”

不知何时起,那只大黄猫跑到院子里,她走过去,把它捉回来。她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摇着道:

“阿咪,乖!听话!......听话有鱼吃!......”

摇着摇着,她脸上浮出一种极空虚的苦笑。在她的动作里,充满了老年人的寂寞,空虚,与僵硬。

望着她这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最激情的声音道:

“薇,薇,你忘了我吗?我是圣提,圣提,你的圣提!你怎么能忘记我?你怎么能忘记你的圣提?你怎么能忘记你的圣提?......”

我的声音多少给了她一点影响,她怔怔望了我许久,死沉沉的眼睛里透了点活气,她轻轻喃喃道:

“圣——提。......圣——提——圣提!......这两个字好熟啊!......让我想想看!......”

她睁大眼睛,傻傻望了我许久,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颜色。她终于极平静的轻轻道:

“哦,你就是圣提!你过去不是我的朋友吗?”

她用两手捧着脑袋沉思,皱紧眉头,似乎努力在回忆什么,找回什么。接着,她轻轻咳着,茫然道:

“哦,这似乎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有过一个朋友叫做圣提,他和我很好。”
她又望了我许久,摇摇头,轻轻叹息道:

“圣提就是你么?唔,你现在为什么这样丑?我记得你从前是很好看的。......唔,唔,我想起来了:你衰老了,你头上花白了一半。”她摸摸自己头发,轻轻叹息道:“唔,我也老了。我的头发也白了。”停了停,她又叹息道:“咳,我们都老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全身像掉在冰里,冷极了!冷得叫我几乎成为一个冰人。猛一抬头,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我突然看见自己的脸孔与身形。我算第一次正式注意到:我的头发确已花白了大半。我的两鬓与胡须也发银灰色。我的脸上充满了皱纹,我的脊背也有点弓曲。望着望着,我吃了一惊:

“我竟老得这样厉害了?——”

从我外形看起来,我绝不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人,我至少己有五十多岁。

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

奇怪,在这短短几分钟间,我仿佛经历了一百年的大变化,我来时的一切热烈欲望突然都消失了。但我仍勉强挣扎着。我突然跪在她面前,流着眼泪道:

“薇,你能饶恕我从前的一切么?”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怔了许人,似乎在回忆什么,思索什么,捕捉什么。终于她轻轻说了四个字:

“我饶恕你。”

接着她又轻轻叹息,喃喃说了六个字:

“事情本来如此。”

感到她的抚摸,我的勇气又渐渐抬起来。我想,我既然来了,还是把一切告诉她吧。我于是跪在她面前,源源本本,详详细细,把我这一次的来意告诉她。最后,我坚决的向她表示:我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不再分开。

我这些如火如荼的言语,似乎给了她一点影响,有好几次,她的惨白脸上闪出红光。

但是,听完了所有的话,她不断摇头,轻轻咳着,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只简单的重复下面几句话:

“迟了!......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接着,她温柔的道:

“我们何必谈这些怪话呢?......来看看我的阿咪吧,她不是一只可爱的猫吗?......瞧,她的绿眼睛在望我们了。......”她用手轻轻拍着猫身子,低低道:“阿咪,乖,听话!......听话有鱼吃......”

接着,她又把小狗介绍给我,要我注意它的耳朵形状......

她的言语与动作叫我发了痴,我说不出话。我只能跪在地上,让眼泪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偶然间,她抬起头来,似乎发现我的眼泪,她像拍小黄猫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

“好孩子。......不要哭。......眼泪是不好随便流的。......眼泪会流干的。......”
接着她轻轻叹息道:

“唉,老了。......老了。......老了。......”

听了她的话,我终于站起来,我发生了一个最强然的欲望:逃!是的,逃,我必须逃,我必须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这里并没有我的薇,这里所有的只是一座坟墓。一个黑暗深渊。我再留下去,我会疯狂的,我必须离开她,马上离开她。

这样想着,我终于抓住她的手,深沉的道:

“薇,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底下的话我再说不出来,我的喉管梗塞了,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

她听了我的话,并不站起来,只轻轻咳着,低低的温柔的道:

“你走了吗?......好好走!......我不送你了。......我不能站起来,我的小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用最深沉的眼睛,对她注视了最后一眼,仿佛是注视一个死尸,一片冰块,一段枯木。

临离开院落时,我还听见她的叮嘱声音:

“好好走啊!......小心路不好走!......”

经过门房时,我向他探询了一点黎薇的情形。他说她在这里面只是闲住,并没有教书。事实上她也不能教书。她的身体很衰弱,脑子常常也不清楚。她有时偶然也教孩子认几个字,但那得看她的兴致。她似乎不愿意教孩子什么,她倒喜欢给孩子洗洗脸,补补衣服,照料他们的病。

他又告诉我,她到这里快三年了,没有给外面通过一封信,外面也不曾来什么信。一年里偶然从她父母那里来五六封信,她既不复,也并不拆开,却随便丢到床下,床下现在至少积了十几封信了。

听了门房的话,我除了浑身发抖,心里想逃走外,再没有第三个感觉。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不顾一切。离开这个学校。借着雪光,我连夜赶进县城,不久到了康定,搭车到成都又转回洛阳。

离开薇以后,一天天的,我的生活改变得很厉害。我再不像从前那样考究穿着,注重饮食了。我对于粗衣粗布的爱好,远过于绸缎绫罗和毛织品。从粗茶淡饭里,我发现了比山珍海味更深的滋味。从白开水里,我尝出比咖啡红茶还浓还厚的味道。不用说,汽车和磨特卡早没有了。就是有,我现在也不愿坐了。我觉得徒步比什么都好,都强。夜晚,没有事,在灯影模糊的街上作一个短短散步,这快乐远胜过汽车兜风。

我依然继续拉提琴,它几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安慰。但我从不参加集会,也不开个人音乐会,更没有教授过学生。我甚至厌恶有人听我奏琴。我对于乐曲的兴趣,也发生了大变化,我不再爱贝多芬和塞拉色特的大曲子。我绝少奏它们,讨我喜欢的只是一些最小最小的曲子,特别是一些无名作者的民歌。像《甜蜜家庭》、《摇篮曲》一类孩子式的歌谣所给予我的沉醉,远超过巴格尼尼和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一天天的,在这些小曲子里,我发现到灿烂辉煌的宝藏。曲子越简单,我越觉得它深刻动人。

偶然想起薇,我只感到一种又酸痛只甜蜜的刺激,像一杯恰好的酒,不太浓,也不太淡,刚好叫我微醉。我常常陶醉在这种微醉里,藉它来装饰我的生活,点缀我的思想,调剂我的寂寞。

一个问题有时闪过我的脑际:

“薇为什么变成这样呢?薇为什么对我这样呢?”

我的解答不外两种,一种是:她有意装作如此,对我报复。一种是:她并不是有意装作,她确实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如此。这十年的痛苦抵得上一百年,早把她整个压扁了。

不管是有意无意,悲剧反正命定了!

在洛阳不久,我就变卖了一切,来到华山,准备把我残余的生命交给大自然。“我”本来自大自然,现在再交还它,也实在是千该万该。也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得到一点慰籍。

这样,我的一部分生命便消磨在华山。

在华山住了些时,我偶然读《华北新闻》,看到《北极风情画》,我觉得还有点意思。一直看完了,看到那位怪客最后一段话——他多年在人生大海翻滚后的唯一结晶,更引起我无限感慨。我认为你——无名氏先生,倒也是一个怪有趣的人,一个专门在人海里捕捉波浪的人。所以很愿意把我心头的一点秘密托付给你。这点秘密,随你怎样措置都行。在向你发泄这点秘密后,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没有忘记现在是抗战,我也该做点事情。)去办一件重要事情。今后我是再不会回来了。我们也不会相见了。从我这点秘密里,我希望你能多少得到一点“东西”,这点“东西”或许对你的写作有点帮助。

最后,我要仿效《北极风情画》上那怪客的最后的话,对你说出最后的话——也是我在人生大海里所捕得的仅有四尾小鱼(我在这大海里捕了四十多年鱼,只捕得这四条):

第一条鱼——当幸福在你身边时,你并不知道她,也不珍惜她。当你知道她,珍惜她,寻找她时,她已经没有了!也再找不到了。

第二条鱼——为别人牺牲太大了,别人不仅不会得到幸福,反而得到痛苦。
第三条鱼——在生命中,“偶然”虽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识”,(也可以解释做自尊心)。这“自我意识”或“自尊心”是悲剧的主要因素。

第四条鱼——真正的幸福是刹那的,短暂的,不是永久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