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4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四  章

 

    当我上华山时,我曾经携带了两瓶最好的汾酒。四个多月中,我只喝了一瓶半,剩下来的半瓶,我原计划在除夕晚饭时痛醉一场,但当时因为和这个陌生怪客呕气,竟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我和他共坐在灯光下,来实现我预定的计划,也算是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这时楼上客堂里静寂极了,一切都睡着了。只有我们酒杯相碰的声音在空中响,从厚厚的窗玻璃上,反映出华丽洁白的雪光,把室内照耀得异常明亮。在这样的深夜里,这白白的静静的雪光特别显得神秘,迷人,隐隐的好像有无数白色幽灵在舞蹈,奇丽的闪射出白色光华。透过玻璃窗,我们可以看见华山雪景的一部分轮廓,这些白色山峰仿佛是一些白色的梦,空虚极了。白色烛晃动着黄光焰,把室内的氛围衬托得很温柔,很亲切。
     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吃着我所储存的罐头,牛肉、鸡肉、菠萝蜜,以及花生米。
    “我忘记问你一件事,你贵姓呀?”我喝完一杯酒,问他。
    “你何必要知道我姓什么呢?
    “
不,你得告诉我,你姓什么?”
    “
你愿意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吧!”
    “
你又开玩笑了。
    “
那么,就算是姓钱,好不好?”
    “
你这是什么意思?”
    “‘
这个姓最有意思了。谁不想和拉交情呢?”
    “
一个人的姓,怎么能随便扯了用呢?你究竟姓什么?”
    “
你这样追问我!我真无从答复你。在我过去一生中,我至少变更过三十个姓名以上。我究竟告诉哪一个呢?”
    “
告诉我你原来的名字!”
    “
我的原来名字已经死了三十年了,我早已忘记它了。他苦笑着,忽然又很温柔地说,在我一生中,我的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当我姓林吧!”
    他问我的名字,我也告诉了他。
    他一口气喝完我敬的酒。
    “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东北人。你是东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你只说对了一半。
    “
那么,你的故乡?”
    “
我的故乡在三十年前就给人卖掉了。
    “
卖掉了!”
    “
嗯,卖掉了,卖得很廉价。
    听了他的话,我怔了怔,旋即审视一下他的脸孔,又听到他的话,以及他的口音,我忽然说道:
    “我猜到了,你是鸭绿江对岸的人?”
    他点点头,低首不语,只是喝酒。
    发觉他是一个韩国人后,我对他的观念突然改变了,我觉得似乎比先前多了解他一点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刚才所说的那些怪话,疯话,笑话,从这里面,我似乎得到了一点启示。
    我抬起头望着他,他的脸孔已显出微红,并不是酒力反激起的醉红,而是感情的火所烧起的红色。这个时候的他,已不再像白天那样冷酷无情,似乎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狂热的喝着酒,似乎并不是为了刺激,而是用它来浇灭心头的火。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一个饱经沧海的舟子。在他心灵中,一定蕴藏着最丰富的有关人生的宝矿,我何不来开采一下?
    我于是从怀中取出表,看了一下,用极平静极恳切的声音道:
    “现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元月一日一点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经结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开始它的第一点钟,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能赠给我一点新年礼物,作为我们这次见面的一个纪念吧。
    “
什么新年礼物?”他笑着问。
    “你先答复我,肯不肯赠送?”
    “
只要我能赠送的,我一定赠送?”
    “
你答应了?”
    “
我答应了。
    “
绝不食言?”
    “
绝不食言!”
    “
好,我现在请求你送我一点人生
    “
什么人参?我们高丽人参虽然很著名,但我现在没有!”
    “
不,是人生,生活的’!”
     “
好,这回是你跟我开玩笑了,我简直不懂你的话。他故意做出不懂的神气。
     “
我坦白说吧!你是一个饱经人生忧虑的人,在你的心灵矿藏里,一定有无穷的人生智慧。你冒着风雪上华山,除夕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顶,向北极瞭望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这里面一定有一段珍贵的故事,请你告诉我这一故事。
     他不回答,沉思了许久,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道:
    “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又从坟墓里拖出来呢?已经死了的事,我们最好不要再提吧!”
     “
不,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刚才已经答应了我!”我固执地要求着。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你!”他用右手支颐,很伤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说呢,我当然只得说。不过,这却使我很痛苦。如果你能够可怜我呢,最好不要我说。
    “
你把心头伤心事说出来,不也可以得到发泄的快感吗?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担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个人独自负担不好一点吗?”我安慰他。
    “任何人都不能分担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担海洋的痛苦一样,至于说到发泄的快感,那是绝没有的事。
    “
为什么没有?”
    “
因为我说我自己的故事,就等于自己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气味与可怕的痛苦外,还能有什么呢?”他说这几句话时,血红的眼睛是可怕的阴郁、哀伤,仿佛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狮子。
    “不,无论如何,你得告诉我,就算我这一请求是一种残酷,你也得原谅我这种残酷!”我说出了最后的话。
    他听了我这几句话,便忧郁地笑了。他连喝了两杯酒,伸直腰肢,突然便豪壮的道:
    “你一定要听呢,我就讲给你听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
什么条件我全能接受!”我坚决地说。
    “这三个条件是:第一,当我讲这故事时,你不能插一句话。第二,当我讲完这故事以后,你不能问一句话。第三,听完这故事以后,你将来绝不能作为文章的材料,写一句话。你能答应我这三件事,我才讲。
    这三个条件,对于我,太不成问题了。我立刻满口答应,并且催他快点讲。
    他不开口,突然一口气把灯光吹熄了,室内完全为雪光所笼罩,一切皆是乳白色,好像是一个洁静的病院。在这白色世界中,他仰坐在大椅子上,两手紧紧抱住膝,全身只显出一个阴暗的轮廓。我一手支着腮巴,眼睛望着窗外雪山,把自己的整个感情全沉浸在一个幽静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来,沉重地叩击着我的耳鼓,这似乎不是人间的声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独奏。曲中流泻出最忧郁最美丽的旋律,最悲哀最凄艳的光辉。这声音不断流泻着,流泻着,整个占领了我的感觉。我好像是一只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飘浮着,飘浮着……
    下面就是这陌生怪客所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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