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裤二女(1964)
人民厂职工医院抽调了包括成芷茱在内的三个人去替换生病的同志。如前所述,另外两个人都去往比较远的地方,成芷茱因家里有小孩,所以照顾她,被分到离昆明最近的弥乐县。她要去的具体地点是奇孟公社景孟大队。从弥乐县到奇孟公社不算远,不足二十里。有人安排成芷茱在县委四清办公室搭便车从县城去奇孟。成芷茱先以为搭汽车,后来车来了,才知道人家让她坐马车。车上装的东西不多,空余的地方堆着些空麻袋。成芷茱爬到车上,坐在麻袋上。麻袋有各种味道,其中最强烈的似乎是烤烟味,成芷茱闻着不舒服。一条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土路,弯来拐去,忽宽忽窄,印满深浅不一的车辙。成芷茱有些奇怪,问赶车的大叔:“到奇孟有没有大路?”大叔说:“就是这一条大路。小路不好走。”成芷茱不吱声了,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想,原来这就是好走的大路,不好走的小路是什么样那就不好说了。这个弥乐县是怎么搞的,怎么离县城不足二十里的公社,居然也没有通正式的公路。车到奇孟公社所在地,赶车的人帮她再找了一辆马车,她便再接再厉,换了车继续坐,车行七八里,上坡复下坡,天黑时分才到到景孟大队部。
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队人员不少,下分若干个分队分头负责不同的生产大队。不过工作分队也叫工作队。景孟大队工作分队队长姓蒙,大家自然叫他为蒙队长,把“蒙分队长”那个“分”字省了。景孟工作队一共六个人,四个大学生,两个干部,这六人乃四男二女。两个女的,一个是成芷茱,另一个是昆明工学院的学生,叫麻玉蓉。蒙队长是头儿,麻玉蓉是秘书,成芷茱负责妇女工作。工作队的同志们知道成芷茱要报到,所以这天晚上安排了一个分队会议。会上,蒙队长介绍了奇孟公社和景孟大队的自然情况和当前四清工作进展。勒朋江绕着奇孟公社的一边流过,河对岸是另一个公社。景孟大队有四个自然村,分为六个小队,正好工作队六个人,一人主管一个小队。成芷茱除负责妇女工作外,也分管一个小队。目前景孟大队的大队长、大队支书、会计、出纳,以及各个小队的队长、会计,基本上都被群众告状,一律靠边站,由工作队全盘负责四清工作。四清四清,根据云南省委的文件要求,“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说实话,这方面成芷茱早就知道,毕竟在医院里学了那么多的文件。因为成芷茱是新人,蒙队长便再一次宣布四清工作队纪律。成芷茱一下子记不得那么多条条杠杠,但有几条却一说便一辈子都忘不了。蒙队长说了,工作队队员必须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必须做到“两袖清风,一身虱子”。说到一身虱子,队员们便都笑。三个男大学生纷纷把手伸进裤腰,好一阵摸索,其中一个果然捉住一只虱子,说笑间一捻,响起细微的破裂声,手指伸开来,够到油灯下让大家检查,手指肚上有一点点血迹,还有虱子七零八落的尸身。有一条规定很奇怪,队员不准谈恋爱,既不准同工作所在地的群众谈,也不准队员之间谈。成芷茱暗笑,这算什么规定?好像工作队员都是部队战士似的,行军打仗,不得拖泥带水。
开完会,大家回到借宿的农民家睡觉去。四个男的住在一个老党员家,离大队部有两三里路。两个女的住在姓莫的烈属家,男主人叫莫三爸,离大队部近。云南山多,历来土匪猖獗,解放后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同土匪混在一起,四处作乱。莫家夫妇的儿子参加剿匪,在战斗中牺牲了,于是他们就成为烈属。莫家女儿出嫁之后,老两口便相依为命。四清运动开始后,他们将房子腾了一间给工作队的女同志住。成芷茱跟着麻玉蓉走,边走边说话。成芷茱说:“他们住那么远不方便吧。”麻玉蓉说:“还好吧。刚来的时候,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住,几个男同志先住了两天牛圈呢。”成芷茱说:“哦,乡下房子不都挺宽的吗?”麻玉蓉说:“五类分子的家不能住,中农也不太好。尽量要找贫下中农家,要先了解了才住进去。”说话间到了莫家,很普通的泥坯茅草房,低矮,正中是堂屋,两边是厢房,屋一侧搭个披子,肯定是厨房了。麻玉蓉给双方做介绍:“这位是我们工作队新来的成医生。这是莫三爸和莫三娘。”莫三爸夫妇早已知道今天将有一位新的工作队女队员来住,没有如往常一样早早睡觉,特地等两人回来。莫三爸满脸堆笑很客气,口里直说:“来了哈,来了哈,成医生从昆明过来走了几天?”成芷茱就着昏暗的油灯环顾四周,堂屋里两条歪歪倒倒的木凳,一张桌面裂开几条大缝的很粗糙也很破旧的桌子,墙上有张毛主席像,还有一张年轻人画像,不用说,那一定是他们的儿子。成芷茱看那画像,实在是画技拙劣,心想像不像莫家儿子也很难说。她还想,烈属家很困难啊,简直是一贫如洗呀。正想着,莫三娘端上两碗黑糊糊的粥来,摆在桌子上,笑一笑,默不作声退出屋去。莫三爸说:“两位老师,喝一口水嘛。”成芷茱不懂:喝什么水?向麻玉蓉看,看见麻玉蓉向她使眼色,不知其意,便不动。麻玉蓉说:“莫三爸,做啥子宵夜让我们吃嘛,你们这个样子是要喊我们犯错误哪。”成芷茱这才明白莫三爸故意“喝一口水”是表示客气,一下子想起“同吃同住”的纪律,不能随便吃农民家的东西的。莫三爸说:“跟你们说,黑漆漆的不好看,是核桃面面,好吃。”成芷茱不敢吃,莫三爸开始生气:“吃嘛吃嘛,成医生是大医院来的,不要嫌我家做的东西不好吃哟。明天我喊乡亲们都来看病。”麻玉蓉说:“我们有纪律的,清干部的人,怎么能自己都不清。”莫三爸脸色有些难看了:“多吃多占你们查,该的。我们穷,没得东西好招待,只有几棵核桃树上长的,不犯资本主义。”成芷茱见土得掉渣的莫三爸一脸严肃,说的却是“不犯资本主义”这种高论,不禁惊讶。两人碍不过情面,只得把莫三娘拉来,四个人一起吃了,这算是同吃,不算特殊。
成芷茱以为莫三爸之穷,缘因烈属年老,没有劳动力,是特殊情况。但她的这个自以为是,第二天就被残酷地纠正了。一大早还没起,就听见屋外有人声,原来,农民们来求医问药。成芷茱面对衣衫破烂、面容苍老的农民,心先就软了。她忙了一整天,给农民们看病。在这里,她的草药知识立刻显示出极大优越性。有个女的咳嗽厉害,她让她拿包谷须和橘皮煎水喝。有个老人家便秘,严重的痔疮,她给他说,去山上采狗牙草、猪母菜、土大黄。又有个年轻女人抱着只一岁多的小孩,只见小孩不停地咳嗽,女人说小孩咳了有两三个月了,始终不得好,咳得厉害时气都喘不过来。她问成芷茱是不是也拿包谷须和橘皮煎水喝。成芷茱仔细看了,告诉小孩的妈,拿半个罗汉果,同三个柿饼煎了放冰糖喝。小孩妈妈问:“冰糖要好多钱的?”成芷茱说:“买几角钱的就够了。”小孩妈妈当时就傻了眼,脱口说:“要几角钱哇?我一分钱都没得哪。”旁边的人也应和:“成医生,有没得不要钱的?她没得钱买冰糖哟。”成芷茱想想,说:“找得到甘庶不?把罗汉果和柿饼煎好了,把甘庶放在擂钵里捣烂,甘庶汁倒在药汤里也行。”众人便一齐说:“这个办法好,要得,要得呢。”
成芷茱大受农民欢迎,让蒙队长也沾光——农民们认为是蒙队长亲自向上级领导要求派医生到景孟大队来的。蒙队长知道成芷茱忙,便让麻玉蓉带信来说,奇孟公社四清工作队长说了,给农民看病是大事,正好体现党的关怀,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同时,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充分接触群众,对四清工作有很大益处,值得提倡。他让成芷茱不必忙着接手她负责的那个生产队的四清工作,先看麻玉蓉整理的各个生产队开展运动以来的材料,熟悉情况。成芷茱这一天给人看病很累,也很亢奋。乡民淳朴感恩的眼神,是最高效的催化剂,让这个医生的柔肠和操守,转瞬生成高度的责任感和成就感。接连两三天,莫三爸家门前都很热闹,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全是来看病的。然后,让成芷茱意想不到的情况也出现了:农民们感谢她瞧病,给她送来很多吃的。他们往往把东西往莫三爸家的那个小披子里一放,也不声张就走了。到傍晚,莫三娘把成芷茱拉进那间小披子,也就是他们的厨房,让她看摆在一堆木柴旁边的东西,哟,有野鸡,鸟蛋,蘑菇,鱼干,也有蔬菜,又有荞麦饼玉米粑,甚至还有小孩采来的折耳根、野葱、地牛儿。莫三娘说:“包谷粑是最珍贵的了。”成芷茱说:“蘑菇呢?野鸡呢?这样多好东西,担待不起呀。”莫三爸在一边说:“最金贵的是粮食。我们这个地方穷呢,家家户户缺粮。”莫三娘补充:“天天去树林里拣蘑菇来吃,人撑不住呢。前几年,我们这里饿死好多人哟。”成芷茱对乡下在困难时期饿死人原有所闻,倒也不觉得奇怪,含糊地应了一句:“哦。”她发现莫三娘在伤心抹眼泪,便疑惑地看着莫三爸。莫三爸说:“我家女婿和一个外孙女饿死了,我女儿拖着个男娃一个人过,说不得哟。”成芷茱闻言,心里一震。麻玉蓉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唉!”过一会,莫三爸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蒙队长说你是来搞四清的,你真的是来搞四清还是来给我们瞧病的?”成芷茱说:“我是来搞四清的呀,看病是顺便先看几天……”麻玉蓉说:“莫三爸,政治挂帅,四清很重要,警惕资本主义复辟。”莫三爸说:“饭吃不饱,一个个都病秧秧的,哪个晓得啥子复辟不复辟的。”莫三娘在一边喃喃说:“成医生只看几天病就不看了?还有好多人要看病哩!要是成医生只管看病,不搞四清就好了。”成芷茱一惊,同麻玉蓉对视一下,麻玉蓉笑,把嘴凑在成芷茱耳边悄声说:“乡下落后话多呢。”成芷茱耸耸肩,对麻玉蓉耳语:“烈属也说这种话……在城里面哪个敢说,要挨批判的。”
晚上,成芷茱倚在床头看麻玉蓉整理的材料,牛皮纸大信封上面写着“弥乐县奇孟公社景孟大队四清运动材料”。内有若干练习本,一本是“会议记要”,一本是“景孟大队材料”,另外每一个生产队有一本,分别在封面上写着一队到六队,相当清爽。练习本中夹着各种举报信、帐单、收据、借条、交待材料等等。从那些材料中可见,景孟大队的干部们早已被群众恨死了,有多吃多占的,有责骂群众的,有包庇坏人的,有调戏妇女的,包括大队长大队支书在内的大队干部,个个肮脏不堪,从一队到六队的每个生产队的队长,人人都有问题。成芷茱问麻玉蓉:“这些材料都是你整理的?”麻玉蓉说:“那当然是啊,大家做工作,我归纳整理。”成芷茱说:“你真能干,以后工作中要多帮助我。”麻玉蓉说:“你才是我的老师呢,一来就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肯定会得到很多情况反映……开头呢,我们工作队一到,一发动群众,很快就听见群众的揭发,我们就让这些干部全部靠边站,老老实实交待检讨,欢迎揭发立功。”成芷茱很惊讶:“乡下的干部都烂透了,老党员也都有贪污腐化行为……个个不清。”麻玉蓉说:“是呀,中央说阶级斗争复杂尖锐,很多地方政权并不在真正的共产党人手里。”成芷茱说:“这么多材料,看得出你们工作很有成效呀。你们下乡来,工作是怎么开展起来的?”麻玉蓉说:“四清这几条嘛,清思想、清政治,我们组织大家读报纸,念文件。清组织呢,一是检查党员干部有没有做对不起群众的事,二是检查他们有没有把坏人拉入党内呀。不过呢,我觉得最实在的工作就是清经济,大队的,小队的,所有帐目都经不起查,没有哪个生产队的帐目是清的,问题一大堆。他们的帐本,都是乱写的,欺负农民不识字。你说大队支书邰克连,到奇孟明明只买了一瓶墨水,自己写张收据,两瓶,被揭发出来了,丑死了,哼!”成芷茱说:“多报销一瓶墨水的钱?”麻玉蓉说:“是啊,奇孟供销社营业员作证,邰克连那次只买了一瓶,收据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
两人说着,夜已深了。这时,听见有人敲门,麻玉蓉问:“谁呀?莫三爸吗?”外头应:“是我。成医生睡了没得呢?”成芷茱立刻去开门:“莫三爸,有啥事?”堂屋里没有点灯,成芷茱费了点劲才看出莫三爸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莫三娘,另外还有个女人。原来,那个女人是大队支部书记邰克连的妻子,莫三娘的表妹,他们喊她为六妹。最近支书靠边站交待问题,甚至曾有几天还被蒙队长关在大队部不准回家,这一来大家都知道工作队把支书当成地富反坏一样对待,支书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了。这几天成医生在莫三爸家给人看病,尽人皆知,邰支书有个女儿,常年有病,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能同贫下中农抢医生,所以不敢让她来看病。莫三娘下午无意中以为成医生马上要去搞四清不看病了,心里便很急,跑去支书家给六妹说了。于是六妹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放弃重大的机会,由莫三娘陪着趁晚上想悄悄请成芷茱上她家给她女儿看病去。成芷茱有些想不明白,即使是正在接受审查的支书,也不至于不能带着未成年的女儿来看病呀?但她转念一想,或许病人和家属有不便之处,比如小姑娘病得不能走路。她正在瞎想,听见麻玉蓉在她耳边好心提醒:“半夜到邰家不太好吧?”成芷茱明白麻玉蓉的意思,工作队队员半夜跑到四不清干部家里,或许会有些说不清。不过成芷茱当医生当惯了的,好人坏人生了病她都得看,也不是这一次,麻玉蓉半夜上支书家定然不妥,她去却无妨。于是,莫三爸点起火把,交给六妹,六妹便领着成芷茱去她家。成芷茱问她女儿多大了,回说十四五岁了。问得了什么病,六妹说她说不清,妇女病,下体老淌臭水,都不好意思对人说,请成医生看了才知道。成芷茱到了邰家,邰克连点头哈腰地出来迎接,那动态,那语音,那眼神,让成芷茱立刻感觉到这位看上去与普通农民没有区别的支书已经甘为人渣,自我服罪,低声下气,且卑且微。六妹指着一个房间说:“我娃在里面,我喊她出来。”成芷茱以为六妹会喊一声从而病人出屋来,不料六妹径自进屋去了,成芷茱心想,哦,她是要陪病孩子一起出来,孩子害羞。她就着灯光环顾屋内陈设,心想支书家怎么也这样穷,破桌子烂板凳的。令成芷茱奇怪的是,借着外间的油灯微弱的光,她似乎看见邰书记的女儿坐在床上,是不是阴部有大毛病以致腿脚都不方便了?然后,更令她奇怪的一幕继续上演,六妹变成了黑屋里的一团黑影,而且那个黑影爬上床去了,床吱嘎吱嘎地响,有孩子半醒不睡的呓语,哟,床上显然还有正在睡觉的其它小孩。成芷茱条件反射般地脱口问站在她身边的邰克连:“邰支书有几个娃娃?”邰克连垂头搓着手说:“成医生,不要喊我支书,喊名字,喊名字。我家有三个娃,女儿是老大,下面两个是男娃。”成芷茱说:“邰……你家好福气。他们有多大了?”邰克连说:“老大快满十六了,二娃十四,三娃五六岁。”成芷茱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孩子都在一张床上睡,啊呀,十五六岁的姑娘同十四岁的弟弟挤在一起呀?而且还有妇科病……这也太那个了吧。邰克连看出成芷茱的惊讶,说:“不要见笑哟,我们这里哪家哪户都这个样子。”成芷茱心想真是少见多怪,反倒让乡下人笑话了。以前巡回医疗任务也不少,跑过很多地方,但说真的没能像这一次真正一头扎到农民家里了,没想到解放这么多年,社会主义搞得这么轰轰烈的,高级社加人民公社,大跃进加超英赶美,乡下一个受调查的有贪污嫌疑的四不清大队支书家里却是这样?已经进入青春期的有妇科病的女孩子还要同只小一两岁的弟弟睡在一张床上?但她没有想到她的惊讶就像牛市的股票还会继续看涨,因为六妹在孩子们的黑屋里磨蹭好半天,她不出来,女儿也不出来,不知咋了。后来,邰家女儿出了孩子们那间黑屋,六妹却不再现身。邰克连把女儿和成芷茱领进他们夫妻自己的房间,然后回避。成芷茱开始为邰姑娘诊病,病很严重,让成芷茱吓了一大跳,这病怎么能耽搁这么久不去看啊!
邰姑娘的病,在我的笔下忽略不写了。我比较关注成芷茱的被反复精心安装党的标准程序的大脑,现在面临系统崩溃——因为亲眼所见的难以置信的贫穷,是一种具有强烈破坏原程序能力的病毒。我很容易看到,由景孟大队农民们的赤贫所引来的不断惊讶,像一丝又一丝不断聚合的风,终于在邰克连破旧的茅草屋里,产生了、形成了史无前例的龙卷风,卷乱了成芷茱脑子里的程序代码,甚至好像干脆卷走了那些一向被开发商与客户共同引以为傲、用来判断幸福与否的标准程序。至于成芷茱自己,现在的感觉则是自己的头发下面盖着的是一只可有可无的空壳。她在给邰姑娘看病的过程中,必然地发现了一个与病无关的事实:邰家两位女性只有一条裤子,六妹摸进黑屋上床去是为了把裤子脱下来给女儿穿上。邰家娘出门女儿就不能出门,所以她不可能跟着她妈去莫三爸家。现在,成芷茱才正确地理解了邰克连先前的话,“我们这里哪家哪户都这个样子”——所谓“这个样子”,并非仅仅是不同性别的孩子们长大了仍然睡在一张床上,而是说他们都光着屁股,白天在家里,夜里在床上。但凡有外人到家,光屁股们便躲在屋里不见人。邰姑娘这个情况相当普通,说是“哪家哪户都”,并不夸张。在景孟这一带,不到出嫁就有属于她本人的一两条裤子的姑娘恐怕不及一半!成芷茱实在不可想象,这么大的已经开始来月经的、患有严重妇科病的姐姐,每个月那几天,或者说每天,在两个弟弟面前怎么遮挡啊?
下乡所见,令成芷茱心中的迷惑奋勇增长,这些迷惑以爆炸式的速度疯狂堆积,立刻矗立起一座她完全不可预料其高的狰狞高峰。她惊恐万状地被推到这个高峰之上,被逼着睁开眼去俯视同文件里、报纸上、广播中一切描述截然相反的“新中国”——极度贫困在绝望中平静着,反动话语在朴实中游魂着,毫无超英赶美的气概,毫无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昂扬,毫无欣欣向荣的荣,毫无蒸蒸日上的上。在莫三爸家的那间小屋里,成芷茱总是梦见云罩孤峰,四面绝壁,她身在高处,不由得双腿发颤,双目迷离。一梦再梦,似醒非醒,颠来倒去几回几十回几百回,搞得她白天恍如梦中,夜梦却似走出梦境。我作为旁观者,很明确地发现她的意识流通网络爆发了某种高原病,令她的对社会认识之血全面发烫,沸腾,气化,甚至爆炸,威胁着全部血管——这些血管,是她对新中国的高度规范化之认识赖以畅流无阻的管线。于是,下乡才几日,美女成芷茱的那些意识网络上的血管中,已形成了多不胜数的疑惑血栓,令其在血管里流淌的那些幸福观、革命观再也不能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