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谭欣实在太累了,累得让她怀疑过去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母亲的怀抱实在温暖,温暖得令她身心下沉,再向下沉,直沉到了温暖的最深处。
谭欣睡了。算不清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得深沉、舒适而又安逸。她似乎没有做任何梦,又似乎在睡梦中经历了很多事。她先是疲惫地奔走,继而缓慢地踯躅,接着匍匐在地、慢慢地融化,再重新聚合,将自己凝结成一个全新的人。
谭欣不确定她是重生了一次,还是重活了一次,但她确定她有一种回到母体内的感觉。她听得到母亲的心跳,感受得到母体内羊水的流动,也摸得到柔软、坚韧的子宫壁。她无所顾忌地打着微酣,悠哉游哉地梦游,慵懒地翻身,将耳朵贴在母亲的子宫壁上,于半梦半醒中倾听“我”之外的声音。虽然,她听到的除了母体内的声音就是一片寂静,但她依然兴致勃勃,耐心不减。
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没有烦忧、没有恐慌、没有耻辱、没有无休止的患得患失,有的是安逸、满足、自由自在。
如果,当年母亲未生我之前我就知道母体内的环境如此地可我心意,母体外的一切又是那样无常,或许我会拒绝出生,或许我会选择在母体中结束我短暂得还没有开启的人生。这个念头一经冒出,谭欣被自己给吓坏了,禁不住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她想抓住什么,可是子宫内壁光滑如镜,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入手。最后,她抓住将她和母体联结在一起的脐带,断了氧气和养料的供给源。渐渐地,她感到痛苦,感到窒息,也感受到与母体外一样的震荡、危险和不安。这糟糕透顶的感觉提醒谭欣,母亲就要临产了,根本就容不得她在她的体内寄身太久。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要到那个充满痛苦、耻辱和忧伤的人间去吗?不!我不要去!我再也不要过逆来顺受的日子、再也不要无休止地忍受羞辱、再也不要忍气吞声!如此决定后,谭欣咬紧牙关,双手一较劲,扯断了手中的脐带。然后,无力的她静静地伏在子宫内,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永恒的解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强过一阵的寒意向她袭来,将她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她发现自己侧身躺在空空如也的浴缸里,双手紧紧地握着绞成了绳状的浴巾。
当谭欣终于想明白了,母体内的一切都是她在半梦半醒状态中的幻觉,她扯断了脐带求死的过程恰恰成全了她的重生。她一边惊诧地打着寒战,一边暖暖地自言自语:“我这是置死地而后生了吗?浴缸、水、我自己,谁是我这一生的母亲呢?”
话音未落,谭欣已冷得浑身颤抖,连呼吸都像波浪一般,抖成了均匀的水波纹状。她用力地抓住浴缸的边沿,努力地站起身,努力地迈出浴缸,踉跄地抓过一条浴巾,胡乱地抹罢身上的水,瑟瑟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奔向一楼。
到达一楼的时候,谭欣的体温已经有所回升,虽然升温的速度极其缓慢,还是激活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不就是不喜欢我吗?不就是嫌弃我吗?程洪亮,我就放生了你,也放生我自己。从今以后,我就当自己还生活在母体中!我再也不用担心谁嫌我不洁,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谁的脸色。”谭欣亢奋地说,“现在,我要出去大喝一顿,我要一醉方休,我要以此迎接我的新生活!”
说罢,原本浑身无力的谭欣她猛地打起了精神,鼓足了力气。她抓起手包,用颤抖的手打开门锁,用绵软的身体撞了几次才撞开房门,又拖着绵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跨出房门。
刚刚跨出房门,还没来得及走下台阶,谭欣的眼前一黑,整个身体就慢悠悠地向台阶下倒去。就在谭欣摔地的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悲喜交集地喊道:“小欣!你没事吧?”
站在生命的新起点回望过去那一段生命过程,谭欣恍惚觉得,那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在那一场梦中,她被动地活着,被动地接受方方面面的教育,被动地假装懂得很多道理。事实上呢?她确实知道很多道理,但她没能将道理融会贯通到生命中,所以,那些道理是华而不实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被那些道理包裹着的她则是愚痴、脆弱而又无力的。
比如,在父母亲的教育和影响下,从刚刚记事时起她就对一些大道理、小道理耳熟能详,如若己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她的作文一直占据着班级最高分的“山头”。她的作文成绩之所以长盛不衰,一方面得益于她的语文知识比较全面,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她的阅读量比较大和她“懂得”的道理较其他同学更多一些。
比如,在刚刚上中学时,她就写过以“珍惜”为题的作文。她曾在作文中这样写道:“生命之于我们,是春季的新苗、夏季的花朵、秋季的果实、冬季的尘埃。当落雪的日子到来,我们就被尘封了,从此足迹全无。生命太短暂,我们务必学会珍惜——珍惜生命中相遇的人、相遇的事,珍惜我自己”。
如果,单单从作文来看,那时的她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女孩。她是多么明白事理,又多么懂得珍惜!如果从过去日子里她做过的一些事情来看,她是一个多么豁达、多么有爱的人,是一个多么好的知行合一的人,她与当年作文中的自己是多么吻合。她可以尽心尽意地抚养与父亲毫无关系的薛菲的儿子,可以毫不心疼地拿出一定比例的利润去关照孤儿院的孩子们,她还可以真诚地与每一个客户相对,真正做到互利互惠,绝不唯利是图。
可是,冷静地想一想,她所做的一切,恰恰都是她乐意做的事情。那些不乐意做的事情,她一件也没有努力去做。比如,不肯与姜女士相认一事。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被她拒绝后,姜女士会是怎样的心情,她该怎样度过她的余生。比如,她从来没有用心地了解和理解洪亮。她只是用钱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至于他们之间存有多少误会、至于洪亮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她根本就没有探究过。比如,田笑光和鲁郁夫都是视她为亲人的朋友,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关心和爱护,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为什么愿意不求回报地为她做任何事情,她又能切实地为他们做一些什么。
咳!难不成,我在传统教育的背景下,在自私自利的小情怀中,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炼一颗众所认为真实而伟大、实则虚伪而狭隘的心灵?如果事实不是这样,我还能怎样解释我做过的一些事情呢?连生身母亲都没有珍惜,我还敢说我珍惜了什么?连给了我婚姻、与我相伴度过几年的人,我都没有真正珍惜过,我还会珍惜什么?连最无私地爱着我的人我都没有用心对待过,我还能珍惜什么?这一切的自问,发生在今天且只能发生在今天。在今天之前,谭欣不可能具有现在的思维模式,今后之后的她会是什么样,她自己也不敢说。
明白这一点之后,谭欣霍然明白,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一直巧妙地按她所需,精确地取舍她所受到的教育的内容。比如,在她承认并面对自己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时候,并不是她有多么清醒和明智,只是因为在下意识里,她需要用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身份来包裹自己,而当她否定自己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时候,只是因为她要以此映衬洪亮的卑鄙、无耻,并不是她的心理有多健康,她的精神有多强大。
不,我不能再依照这样的思维模式考量自己!否则,没准我会再一次跌回混沌的状态,再一次做回愚痴的自己。如此想着,谭欣决定了,不管从前如何,从此以后她一定要真诚地面对真实的自己,哪怕重生后的她依旧是精神分裂症病人,她也要坦然地、积极地面对,绝不为自己狡辩,也不为自己寻找任何伪饰。
这个决定,即刻生效。而有幸第一个在无意中配合她考验自己的人,正是田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