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味
以前有卖糖稀画的,多半个老头,挑着担子,缀着两只桶,一只炭火桶,一只糖桶,桶上盖着白铁板,走起路来晃悠悠的,哪儿孩子多,他就把桶放在哪儿,往往是电影院门口,有人围上来了,他便支起摊子,拿出个铁勺,也是白亮,从桶里挖出大半勺糖稀,黄而柔,半透明,有点像化了琥珀。
糖稀从勺子里倾倒出来了,他的手一会拉高,一会放低,细长的糖稀从空中坠下,触到白铁板上,成了图画。老头手真巧!简单如蝴蝶,猴子,复杂如凤凰,龙,他都能用糖稀画出来,孩子们兴奋异常,觉着既好玩好看,又能吃,一石二鸟,实在是好东西,于是央着大人买,没钱的,则从家里拿牙膏皮来,能换。
我就乐此不疲地换过好几回。吃倒在其次,无非是甜味,更何况那种用嘴吹出来的糖人、金鱼,鼓鼓的一颗球,未见得卫生,关键是那灵巧的画,别有韵味。糖稀画是民间艺术的一部分,符合我对吃的美学想象,质地是生活化的,但又比普通的生活高出那么一点点。
还有吃喜酒,过去也是我的最爱,满桌子菜,个个精雕细琢,不是平常能吃到的,但一场吃下来,好像也没吃什么,然而又饱了,不过这并不是吃喜酒的重点——我最近一次去吃同学的喜酒,一下子见到许多不常见的朋友,大家东聊聊,西问问,免不了相互比对,有的是拉,有的是压,攀比心重的,免不了要失去平衡,这个问,“工作好吗?”那个反问回去,“什么时候生孩子?”又有人问,“买房子了吗?换车了吧?”我怕遇到此类尴尬,但不声不响地观察着,倒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纷繁,热闹,烦恼,但却又离不开,脱不掉,中国的喜宴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的质地,就好像紫红的丝绸面料上绣了一朵俗辣辣的大牡丹,俗是俗透了,可就在这俗气里,又有点温度。
喜宴结束时,一桌子残羹冷炙,新郎新娘忙着点数红包里的票子,服务员小姐来,问,“要不要打包哇!”新娘忙说,“打包,当然打包。”一根红指甲指指点点,“这个,那个,还有这个。”生怕漏掉了,都是花钱买的呀!回家还能吃一个礼拜!
看到这,我顿觉苍茫。一场大吃过后,等着他们的是无数平平淡淡纷纷扰扰的日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吃的“充饥”功能,到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淡去。经历过大饥荒的人听到了,肯定又要批评我们忘记了艰苦朴素,可就现代人来说,不吃得太少,而是吃得太多,许多人对食物缺少尊重。
什么都吃,吃了就忘,然而又永恒地吃下去,完全是动物性的。
对于我来讲,食物带来的,更重要的是在于它提供的味觉记忆,它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起,构成我们与世界沟通的途径。只不过味觉相较于其他感觉来说,似乎更适合怀旧,妈妈的饭,情人的糖,吃过后,多少年依旧不忘,食物成为我们情感体察的注脚,丰富着我们的人生。
我写食物,不单单描摹食物本身——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吃一个,看书不解决问题——我更看重食物背后的情感包袱,看重人的命运。
食物是记忆的绳索,我希望拉着它,好像下矿井一般,一步一步走向黝黑博大的心灵世界,然后,点一盏灯,消弭哪怕一点点黑暗。
我希望我写的食物,有喜宴一般的人间气息,繁嚣,纷杂,混沌,但举起来看,又有点像糖稀画,对着光,晶透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