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传奇

在一个小城市攻读硕士学位本来也不是我的初衷。我在这里已经读完了大学,本来是想去首都北京读硕士的,北京毕竟信息发达,应该能让人有更开阔的眼界,也应该更有利于出研究成果。虽然我们这所大学也是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之一,但是却位于后来人们常说的三线城市,河流没有多少水,山丘没有多少树。教授是本领域的权威,无奈单打独斗,后继无人,这里的毕业生去沿海大城市了,沿海大城市毕业的人又不愿意来。教授不轻言放弃,对我这样学习成绩好的人是极力规劝。他说祖国需要我这样的人继续从事本领域的研究,我差点被感动了,好像我一直浑然不知,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这十二亿的人民这样需要我。我洗了个冷水澡,清醒了一下,意识到这不可能。这是典型的某个党常说的话,把你抬得高高的,好像某个主义是真的并且没有你就不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容易被捧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过后才知道上了当,却发现已经晚了。

上一年级就有一个同学受党的召唤毕业时申请去了西藏。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所以他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什么事情一但有别人一起干,就会顿时觉得不那么可怕。谁料想另外几个都是闹着玩的,人家家里有人,去了西藏几个月以后就调动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建设边疆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明我还是想到大城市去,教授说其实人生在哪里都一样,北京上海也就是表面光鲜,高楼大厦林立,但是普通人只能拥有悬在高空的一个角。即使那么一个角,还分为金银铜铁是个角,象我这样不会人情世故的人只能有个铁角,也就是西北方向全年不见太阳的那各个角。而在小城市,住房会宽敞许多。看来他已经有让我一辈子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打算了。

我没有被说服,他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说这里的姑娘还是很漂亮的,红嘟嘟的脸蛋,闪亮的眼睛。教授说这话,师母在旁边虽然不语,但是她的神情象在给教授说的话一个肯定。我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师母,不对,不是看了看,是看了一会儿,师母都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教授脸上泛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师母的美是外表和内在的完美结合,是知识和经历的丰腴积淀和脱俗体现。圆圆的脸庞透露着慈祥,白皙细腻的皮肤浸透着温柔,长长的睫毛洋溢着生动,粼粼的眼睛剔透而不耀眼,让人不敢注视,生怕打扰了那清澈,又让人不得不注目,又想接受那无形的感染。

师母端来一杯茶,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姿态优雅,没有急促,也没有迟缓,没有粗放,也没有蹑手蹑脚。她的穿着没有华丽,也没有漫不经心。

我忽然想起高原那首脍炙人口的歌:

冈拉梅朵, 纯洁无暇高高地开在那雪山上, 你是那样的圣洁
阳光雪水的滋润, 历经风雨带给高原永远平安吉祥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已经被教授说服了,还是被师母的美征服了。主意就这样定了。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研究生学习和生活。

(二)

生活是单调的,但是这对我不是一个问题,我很喜欢这样有规律的生活。白天的时间呆在我自己的办公室里,晚上在我自己的宿舍里,几个点,几条线,也基本上覆盖了整个校园。偶尔也出去到市里转一转,欣赏一下黄河边的风光。

但是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毕竟是小城市,信息不发达。当时还没有互联网,一切研究都需要到图书馆查找资料,但是不论是大学的,还是市里的图书馆都比较小,查到一篇论文,看其参考文献,再去找原文,就经常找不到了,让人有半途而废的感觉。这使我想起了心中的北京。我觉得我需要去北京一下,那里肯定有更多的资料。我和导师说明了我的想法,他马上就同意了。他觉得没有放我去北京读硕士有点内疚。但是他觉得这一走时间比较长,怕影响工作。我便说我可以利用暑假的时间去。这样一切就搞定了。有了导师的同意,差旅费就可以报销了。

我就这样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我还没有去过北京呢,所以还是很兴奋的,心情也很好,有心思欣赏铁路两旁的风景。山坡上的绿草很清晰,我仿佛可以数的清每棵草有几片叶子。偶尔也有大树,我仿佛可以数的清有每棵树有多少树枝。高高的电线杆竖立在山顶,山坡,和山谷,这是工程的杰作。小河蜿蜒于大山中,是大自然的手笔。村落散布于大山中,炊烟袅袅升起,是一幅画。自然和人类共同创造了这一杰作。大山里肯定有很多的故事,也说不定有我喜爱的姑娘。这是我的火车,但是我好像置身于周渔的火车的情景。

到达北京时,天刚刚亮。走出北京站,就看到朝霞映红了天际,照的我眼睛发痛。由于朝霞的方位,我觉得北京站面向东,这个错误的方向认知伴随了我一生,即使后来我来到北京工作也都改不过来。我到了天安门,感觉真的雄伟壮观。我不是来旅游的,也对旅游不感兴趣,看看天安门就足够了。

我来到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这图书馆明显比我们城市的图书馆要大,资料很丰富,我如获至宝。看到我领域的论文很多,都想复印下来,但是也不现实,价格太贵,况且我也不愿意背太多东西长途跋涉回家。读的太快,不能完全理解。读的太慢,读了量又太少。图书馆里人不太多,大家都比较安静,走动声,翻书声,已经间或轻轻的低语声。

我的大脑进入了快速输入信息和快速储存信息的最强大脑状态,高速运转。

“请问这两种数字之间是什么区别?”

我没有察觉什么时候有人走到我的旁边,但是声音清晰可辨,分明是问我的。我马上转头,看到一个女学生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两个图书卡片,胸前的“北京大学”校徽非常醒目。

“这个数字是书籍,那个数字是期刊。” 我回答道。

“谢谢你。” 她道。我点点头。她走了,我就继续低头看书。

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者只有三十秒,我不清楚,我没有太准确的时间意识。我突然感觉不对劲。虽然她在我的视线里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她佩戴的校徽,那是北京大学,我心中的圣殿。她有圆圆的脸庞,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粼粼的眼睛。她穿着白衬衫,没有其它的饰品。她的眼睛不大不小,诱人但是不勾人。她不具有漂亮女生的傲慢,她不具有平庸女生的冷淡,她的自信来自内心,她的美丽由于她的举手投足而彰显。

我放下手里的书,马上起身四处张望,没有她的影子。我走过一排排的书架,没有看见她。我上二楼去,但是又停在楼梯一半的地方。我马上转身跑出图书馆,四面张望。我跑到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没有她。我又跑回图书馆,再上到二楼,走过一排排的书架。三楼,走过一排排的书架。又跑出来,又来到公共汽车站。

我失望地看着无助的一切和若无其事的人们。那首歌在天空中萦绕: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

从此无法忘记你容颜。

幻想着总有一天能够再相见。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一分钟又睁开,看见我面前的世界以它特有的规律在进行着。公共车停下来,人们下来了,又有人上去了。自行车一辆一辆地通过我的视野。我觉得我是做了一场梦。我揉了揉眼睛,从恍惚中醒来,回到图书馆,继续查阅资料。目光走过一行又一行,一段又一段的文字。看了几段以后,又回到开始的地方,重新再看一遍。脑子好像不工作。这样的看书实在是效率太低了,我干脆就回到了旅馆。打算第二天再来看,或许效率可以高一些。

(三)

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公共车,我没有注意我要去哪里,好像是有一种磁场在左右我的行动。

“上哪儿?”女售票员来到我面前,左手拿着一叠车票,右手拿着一支短铅笔,铅笔尖落在最上面的那张票面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问到。

“中科院图书馆。”我战战兢兢地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同时把准备好的一角钱递给她。

“坐错车了,上车前也不看一看,这车不去中科院图书馆。” 售票员说到,用铅笔在票面上划了一下。“下一站下来,坐对面的车。”她给我找回五分钱。

“那我就去北大吧。” 我改了主意。

“下次搞清楚去哪再上车。”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到。“再掏一角钱。” 我又拿出一角钱给了她.

车子终于到了北京大学校门,我下了车,驻足凝视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感觉到一种庄严,一种向往。我一边看着一边往前挪动着,突然被人拽住了。

“问你呢!问你呢!你找谁啊?” 安全保卫人员的态度是他拥有权力大小的反映。

“我,我,我就是进去看看。” 我支支吾吾地说,象犯了错误似的。

“放假了,都回家了,开学再来吧。”

“这,我从那么远来,总得看一眼的。”

“不行,除非你要找人,并且你找的人能来接你。”

正在这时,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校园里走过。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但是没有错。那分明就是我前一天在图书馆看到的女孩。

“行, 我就是要找她。” 我指着校园里说到。

“开什么玩笑?快走快走。” 保卫人员认定我是神经病。

“她就是我要找的。” 我一边喊,一边硬往里闯,但是被保卫人员强行拽住了。我们扭在一起,我无法进一步靠近学校,他也无法把我推开,谁都没有占上风。这时,从传达室又出来一个人,我寡不敌众,被推出了十几米远。

我就停在了那远处,远远地看着校园内,高高的垂柳的细细的枝叶轻轻地抚摸着大地,但是却没有了她的踪影。我不愿意走,我想她会出现,出现在道路两旁的树丛中,穿着白白的衬衣,与那黑黑的短发形成对比,与自然一道形成美丽的画面。

这一幅美丽的画面没有出现。

(四)

短暂的时光过去了,我踏上回家的旅程,甩在我后面的是北京大城市和北京大学。

我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不会受到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响,算是幸运的。曾经我们同学在买到火车票以后,都会猜是否靠窗户的座位。无法猜到的时候,就是说有百分之四十的概率,因为每五个座位里有两个是靠窗户的。直到我们班长毫不留情地指出,概率是用于随机事件的,也就是说在事件发生之前没有人知道结果的事件,而一张火车票是否是靠窗户并不是随机事件,是已经定了的,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对于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做出猜想,本来也不可厚非,但是用概率这个词就不符合其数学定义了。事情要发生或者不要发生,并不是概率的事情。要发生的,就会发生的。

上车时是晚上,上车后不久就进入半睡半醒状态。随着窗外灯光的变暗,车里吵杂的声音逐渐变得稀疏和微弱,声音强度好像与离开北京的距离成反比。就在刚刚进入完全睡着的时候,就会听到一次列车员喊人们下车的声音,那是火车到达某个中间站的时候。下车的人其实不会忘记,不需要提醒,只有走远途的人们才会睡过这些小站。列车员是提醒睡着的人们醒一下,看看自己的东西以免被别人拿走。在几乎熟睡的状态听到这样的声音,随着列车员在车厢的走动,感觉起先是遥远,然后是咫尺。这喊声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显得尤其清脆。那是那一刻唯一清脆的声音,来自那一刻唯一清醒的人。

天亮了,呼噜声渐渐变少了,走动,说话,以及物体碰撞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人们苏醒了,就像冬天过后春天来临天地里的昆虫蚂蚱渐渐欢蹦了起来一样。火车在山野里穿行,时而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时而我又完全置于大山留下的巨大暗影中。我不知道我是离远离还是靠近我的目的地。我知道火车的目的地,但是不知道生活的目的地在哪里。

火车到达一处大站,是个省会级城市。下车的人比较多。我看着站台上的人流,有人快,有人慢,有人肩抗手提,有人轻松前行,杂乱但是好像去往一个方向。我数着数,一, 二, 三,…… 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对五十二,我不能少数一个人,在一个扛着大编织袋的人后面,是第五十二个。我使劲地咂了咂我的眼睛,这不就是她吗?“劳驾劳驾”我一边说一边从座位上挤了出来,向前面的下车们冲去,脚下跨越了一些东西,身体撞着了一些东西,耳朵里听到了一些骂骂咧咧,当我来到门口,看到是列车员最后的锁门动作,听到的是们哐的关门的声音。我扑到门上,“为什么不快点?” 列车员责备到。列车已经启动了。

我无奈,过了几秒钟,火车又追上她了。我透过门上小小的窗户看到了,她还在沿着站台往前走,这时,已经没有抗打包的人挡着她了。我使劲地挥手,但是她肯定没有看见我。

火车继续向目的地驶去,但是离我的目的地越来越远。

(五)

毕业后我来到了北京工作,单位里同事对我也很好。工作很快变得单调和重复,到北大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至于什么事情会发生,我认为概率是零。或者这根本就不是概率的事情。一年又一年,我坐在石凳上,也常有圆脸短发穿着白色衬衫的女生走过并且对我瞟一眼,然后急匆匆地离开。

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了全国,中国的发展如坐上了火箭,学校里的活动也越来越丰富。那天我依然呆呆地坐在石凳上。两个女学生走过,瞟了我一眼,但是没有急匆匆地走过,而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来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张海报。我一眼就看到五个大字“加拿大移民”。 看完后,我就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了办理移民的公司。

 

一年后,我来到了多伦多。一切不算顺利,但也勉强度日。在一个小公司工作一年后,我觉得需要换一个工作,提高一下收入。我投递了一份简历,很快就收到了面试的通知。面试安排在下班后,为了在下班后快速赶到新的公司,我雇佣了我的学车教练。他在我公司接上我,送我回家,换了衣服,然后赶到新的公司。高速公路在下班时间很堵,最后总算提前10分钟到达。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有点紧张,气喘呼呼。

过了十分钟,我听到里头门开的声音,然后看到一位白人女子从门里出来,向我走来,喊我的名字,我点头,然后她请我跟她去一个小会议室。就在我起身跟她走的时候,我看到从会议室里走出一个女孩,一边走一边把资料往包了放,然后抬一下头,与我插肩而过。就是那短暂的一刹那,我却看清了她。她有圆圆的脸庞,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粼粼的眼睛。她穿着白衬衫,整洁朴素。她仿佛对我乌尔一笑,但是也许是我的幻觉。我回头,看着她的背影,脚步却还是跟着白人女士。这白人女士走的很快,我差点跟不上了。

面试进展的很不好。我依然在恍惚中。人家问了问题,我要让人家重复几次,并且所答非所问。很狼狈地结束了面试,我觉得我没有可能得到这份工作,我确实没有得到。

后来我还是换了一份工作,并且离这个公司很近。中午出来走一走,我也试图看看能否看到她。下班后,我也会在这个公司门口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她。

 

(六)

时光如梭,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我早就退休了,除了看看书,就是写写东西,其它也做不了什么了。后来书也看不了啦,写东西也不可能了,我也就只能想想过去的事情了。生活了好几十年,经历的事情也太多了。很多已经淡忘了,但是偶尔也会想到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就在多伦多,或许应该也在养老院。我有开始犯概率思维的错位了。这怎么可能,这一生,多少次,失之交臂,就是命运的安排。

住在养老院也是不错的,人多热闹。养老院里男女比例失调,老太太明显多。三个女人一台戏,到了七老八十也是一样的,每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我逐渐也习惯于听她们唠唠叨叨了。人到老年,最近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但是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所以她们唠叨的话题也确实都是怀旧的。到了这个年龄,旧的东西比新的要多的多。和她们坐在一起,我是插不上话的。我也不愿意插话了。

住在隔壁的老太太是不一样的。她不是那么的能说,也是听的多说的少。她的头发白花花的了,但是眼睛还是挺明亮的,脑子还是清楚的,说话也是很好听的标准的普通话,所以我也在老太太群了多看她一眼。

那天是冬日暖阳,舒服极了,我在听她们唠叨。我渐渐开始打盹。这个年龄,如果完全安静,反而不容易睡着。如果有说话声,反而容易睡着。这些老太太们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能听到一些,我马上就完全睡着了。

她说她二十出头的年代,在北京大学上学。有一次在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遇到一个同样年龄的小伙子,她问了他关于两种不同资料编码的事情。后来她查完资料后,才意识到她应该去找他,但是当她再回到他做的地方,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她在图书馆里头和外头走了几圈,但是还是没有找到他。她说他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总有一个愿望,想知道他后来过得怎么样,但是觉得没有希望了。

那天我睡的很香,没有听见她说的一切。我梦见辽阔的大地,碧绿的草原,我听到了动听的歌声: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 从未走远

其实,那天我一直就没有醒来。

听后来的人说,我走的很安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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