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龄的尴尬
我去美国留学的整个过程,从头至尾都充满挑战,遭遇到很多难题。 难题有来自身体上的,也有来自经济上和学习上的,但首先要对付的难题是来自心理上的'高龄’压力。这个心理上的压力,像一个‘魔咒’一样,‘如影随形’伴随了我的整个留学过程,而且在我脚还未走出国门前就已经开始了。
所谓‘高龄’,总是含有做某件事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最恰当年龄界限的意思。‘高龄孕妇’多指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的孕妇,母婴可能会遇到一些额外风险,比如为了避免产下‘唐氏儿’(即民间说的弱智儿)。因此,我国规定三十五岁以上孕妇都要做羊水穿刺检查。可见在怀孕产子上,高龄不高龄风险是不一样的。医生还常常用‘高龄患者’来指老年病人,和年轻患者也有分别。有些老年人患了某种疾病,本来最理想的办法是使用手术根治,但是因为年龄过大,无法承受手术风险,医生只能采取姑息治疗,可见高龄影响到治病方法和效果。近年媒体上频频出现‘高龄剩女’一词,称呼那些超过三十岁的单身女子。一般认为, 比之一般年龄段的男女来,‘高龄剩女’的寻偶之路会有更多艰辛和困难。总之,‘高龄’或称‘超龄’,是对比‘适龄’而言,是一个让人听起来不太舒服的词汇,包含着‘错失机会’和‘悔不当初’的意思。
在我国,虽然有‘活到老,学到老’,‘学而后知不足’,‘学海无涯’等等民谚古训,那是指学一门手艺,一种技术,是指业余学习而言的,有鼓励大龄人士学艺不劫步的意思。我国的一般传统认为,在教室里正襟危坐接受老师“授业”“解惑”,则是儿童和年轻人的事情,‘终生教育’的概念传入我国,还是近十几、二十年的事。孔夫子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已经把人的几个重要年龄段的人生目标规定得很清楚了。也就是说,一个士大夫三十岁以后,就不应该再专职去学校接受教育,而应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受这种传统教育观的影响,周围环境对高龄学生的不理解,不信任,不支持的偏见也是随处可见。在这种大环境下产生的心理压力,顾虑,怀疑,畏惧等情绪,就成了我的最大敌人。我在四十岁出头开始策划出国留学,将近五十岁出国,五十二岁拿到硕士学位,高龄起步,以后各个阶段也必然是处于高龄阶段,压力和困难贯穿全过程。
每当你在心里暗自盘算出国留学的时候,你环顾四周,总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你的同龄人进行清醒比较,看看他们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是否和你一样,也对什么‘出国留学’或者‘硕士博士’学位等等东西想入非非?你经常发现,周围的大部分同龄人已经‘人到中年万事休’。上完一天的班后,大家看电视看录像(那时还没有今天这样的麻将热),或者喝茶下棋打发完一天的时光。很少有人还像我这样,莅临‘中年晚期’还‘休’不下来。周遭的人对我的想法,或者不理解不支持, 时而投来异样的眼光,时而耳鼓飘来一句‘异想天开’的嘲讽。这种压力多是无形的,但却有很强的破坏力。我不想也不可能向他们一一进行解释说明。虽说可以把一切的物议和碎语抛诸脑后,但是心里暗自产生纠结和忐忑,也是无法避免的。在外界质疑中,我也不断叩问自己: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能不能达到我的目标?我的许多同龄人,白天上班,晚上看电视,日子过得闲适自在,不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吗?
托福考试是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难题,考试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难在心态。托福考试成绩是每个赴美留学的人必备的入学条件,任何人都不能豁免。我这个年届五旬的人,想出国留学,也必须和年轻学子一样,坐在静穆的考场中去拿一个成绩,而且因为要争取奖学金,还得拿个优异成绩。因为需要,我参加过两次托福考试,难堪的局面每次考试必须经历两次。
首先,进入考场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你就会比别人多一份局促和不安。进入考场时就像做贼似的,总是把帽沿压低,再把头埋得更低。在门口不经意间的抬头一望,只见满考场全是豆蔻年华的青年学子,青春靓丽,踌躇满志,逼得我羞怯地赶快收回目光。相较之下,你一个年届五旬的老头, 岁月的流失也悄悄卷走了头顶上的几多青丝,鬓角微霜,眼角也初现鱼尾纹线,自惭形秽得真想钻进一个地洞。你本能地迟疑片刻后,鼓足勇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待你坐定下来,让你更难堪的事情才一件件接踵而至。在你坐定下来后,便会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好奇目光,好像一群可爱的小猴子中,突然闯进来一头老猩猩。更有好事者会‘哪只脚疼踩哪只’,冲你问一句:‘你是去做访问学者吗?’‘唔’,你只有支吾其词地草草应对。其中一次考试,巧遇一位监考的老师恰好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和我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是满脸肃杀的考官,一个是战战兢兢的考生,你只好躲着考官的目光,自顾自地低头做题。
托福中听力考试最能显现年龄优势,是我这样的高龄考生的一道‘坎’。心里语言学理论认为,14岁儿童外语习得的效果最快最好,之前和之后都呈下降趋势。我虽说专业是英国语言文学,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是‘阶级斗争’的年代,我们一周两节的英语听力课可以说一无所获。上听力课时,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小教室里收听‘Radio Peking’(北京广播电台),收音机出来的杂音盖过播音员的声音。除了‘This is Radio Peking’(这里是北京广播电台)的呼叫声外,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偶尔有一两个英语单词收进耳鼓,就算是听力训练了。这样的环境下习得的英语听力会有多好,不用脑子也可想而知。
我真正开始正正经经学习听力,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了。使用的材料是最先涌入的《新概念英语》,用磁带录音机播放。材料获得很方便,到川大外语系录音室花一点钱就可以录制。考托福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每天早上练习听力,晚上练习阅读和语法。其中数听力练得最苦,一套托福考题的听力部分要反反复复听十几遍,然后用一套过期原题做实战演练。88年和92年的托福考试后,我家的一台夏普收录机, 因为几年的超负荷使用,磁头的磁粉也像我头顶上的头发一样,大量丢失,到后来沙哑得放不出音来了。
托福考试成绩也不能不反射出我英语听力的这个‘短板’。我两次的托福成绩都是621分(满分约为670分),虽然第一次阅读部分得满分,第二次语法部分得满分,然而作为三部分之一的听力部分,每次都会‘拉后腿’,50个题总要做错10个左右。相比之下,我的学生参加托福考试,听力往往是他们最能拿分的部分,一般只会做错5个以下。我的托福考试成绩的不理想,因素很多,‘高龄’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真让我有一种‘高堂明镜悲白发’的感慨。
走出国门前,我感知到了高龄留学的巨大心理压力,那么走出去以后又怎样呢?社会大环境变了,这样的心理压力会增加呢还是减轻呢?带着几许的焦虑和忐忑,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强烈向往和诸多疑问,我终于走出去了,结果真像歌里面唱到的那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精彩’和‘无奈’随处都伴在你左右。
1992年9月,门罗的秋天仍然没有多少凉意,我的心也在初来咋到的热情中夹杂着几分惴惴不安。国庆节转眼到了,届时NLU的中国留学生会按惯例要举行联欢会。我希望把握这个机会结识更多中国留学生朋友,以期尽快熟悉环境,走上学习和生活的正轨。10月1日,我出国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在NLU度过。那天晚上,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组织举办了一个国庆/中秋暨迎新晚会。这是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资助下,美国南方各个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组织,每年一度举办的一场联谊活动。联欢会上,照例有学生会干部向新同学介绍学校相关情况、新同学自我介绍和文艺表演等项目。当然晚会也少不了有各种风味的冷餐食品招待, 这也是让很多与会的中外学生特别期待的事情。让我感到特别兴趣的是,晚会会邀请本校一些友好国家留学生中的活跃人士和本地一些热爱中华文化的美国人莅临。这是一个了解本校本地信息和结识各方新朋友的绝好机会,我把它看成踏进NLU后第一场最重要的‘外事活动’。
10月1日晚会进行到‘新同学自我介绍’时,主持人让我第一个来作自我介绍。沿袭以往先例,本来我应该首先报告自己的姓名、年龄、来自中国的哪个省市等等。可是,似乎是为了暗自舒缓心中的那个心结,给自己减轻一点心理压力,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可能是在座年龄最大的学生”。到联欢会那天,我的实际年龄刚好是五十周岁,说这句话本来是绝对安全的,是不会引起异议的。可是,万万想不到是,我的话音刚落,突然从远处的角落里飞出一句英语:“No,no,I am the oldest here.”(不对,我才是这里年岁最大的人)。这个场面不仅让我始料不及,也使在座的几十个中国学生惊诧不已。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循着声音向角落望过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位高龄的老者。我当时并不认识这位长者,后来才知道他叫Dr. Gan, 新加坡某大学的退休教授,是这所大学的在读硕士研究生。他每年都是中国留学生会组织的各种联谊活动的特邀对象,大概不仅因为他是友好国家的留学生朋友,还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因为他是直接在中华文化影响下成长的华裔人士。接下来的冷餐,大家吃得非常满意,联谊会开得很成功。我也收获颇丰,通过这次聚会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还在会上遇到了两位来自我的家乡成都的留学生。
联欢会上,Dr. Gan友好地当面驳议我,使我感觉惊诧之余,也对自己高龄留学的一颗惴惴之心得到些许安抚。之后,我和Dr. Gan 又有过一些交道,知道他今年已经年满七十周岁,来NUL几年,刚刚读完一个硕士,现在在学校上几节课,同时正在读第二个硕士学位。他还说,这个学校的学生中他是最年长的,不过四、五十岁的研究生大有人在,这在美国的大学中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之后,我自己还真结识了一些虽不比我大但年龄也有一大把的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学生。加之以后遇到的其他许多事例,让我在‘理论’上逐渐明白,我心中的‘高龄’那个块垒,完完全全实属多余,但实际处理起来完全又是两回事。
‘高龄’虽然是我的一块敏感的‘心病’,是我在美国求学求职的一块‘短板’。但是,‘高龄’也不是就百无是处,有时候也是有些好处。比如,在纽约地铁车上,我就遇到过一个亚裔男士主动给我让座。还有一个很多年轻人都羡慕的优势,就是买汽车保险保费比年轻人低。美国的车险保费高低,有很多制约因素,比如驾龄长短,有无record(违规记录),甚至车的颜色(红色车比黑色车保费高)都有关系。其中一条规定是,年轻的司机保费较高,年纪大的保费较低。年轻气盛,顾虑少,超速飚车和违规的事情,比中老年人更多些,保险公司也是这样来看待司机年龄的。
这些‘高龄’的优惠,也算是我这块敏感‘心病’得到的一点‘安慰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