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物质匮乏。有客自大西北来,父母破费以一尾鱼待客。客人应邀举起筷子,冷不丁,一只绿头苍蝇哼着小曲从天而降,俯冲到令人唾涎的干烧鱼上,桌上唯一的晕菜让客人食欲顿消。这是我第一次遭遇餐桌上的尴尬。
毕业留校任职外事办公室,为学校领导当翻译,更经历不少餐桌上的尴尬。有位校长历史系出身,喜欢掉书袋,席间更要大显身手。此公每招待外国友人必细数各道佳肴之传说,吃宫保鸡丁必讲出四川总督丁宝桢与宫保鸡丁的渊源,品麻婆豆腐必述陈麻婆跟麻婆豆腐的故事。
一次,此公为到访的美国客人接风,席间照例介绍每道川菜的来龙去脉。岂知来客熟悉中国历史文化,在美国常去川菜馆打牙祭。那握筷的姿势,一点不像歪果仁,不是一把抓两根棍子,而是颇有范儿,而且前菜上来,人家用筷子夹花生米百发百中。“掉书袋”没注意到这一点,依然不紧不慢的普及川菜文化,急的客人直吞口水,还得陪着微笑。
另一位校长讲话比较啰嗦,从学校建校讲到现在学校的规模,系科设置,办学层次,科研成果,对外交流,不一而足。他讲一句,我译一句,来访的外国客人还不时插话提问,我也得一一译给他听。校长和外宾你来我往,苦了我这个夹在中间的小翻译,别说是品尝满座的美味佳肴,连喝口水都得看准时机,不得误事,不能大口喝汤, 菜只能吃易嚼易吞的,瞅准时机一口咽下,不能吃龙虾,螃蟹,排骨,牛排得切成小块。一次正在嚼椒盐里脊, 校长两杯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我赶快囫囵吞“脊”。好在我们外事办公室的主任有经验,理解我的苦衷,常对着陪酒的外语系主任调兵遣将:“翻译吃!主任译!”
更有的领导少有跟外宾打交道,缺乏涉外经验,在餐桌上忽略了语言的隔阂,讲了自认为好笑的笑话,也不给我时间翻译,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客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还有一次,他一口气回顾完我校与美国兄弟院校的传统友谊,接着举起酒杯,说声“干杯”,然后先饮而尽。外国客人不知道他半天说了什么,也不明白“干杯”是何意,更不懂主人为什么自己先把酒喝个底朝天。
移民加国,餐桌更迭,尴尬依然。当年,我去印第安保留地任教,在蒂明斯市换机。飞机因故改期,安排我们在市里旅馆住下,一人发一张12加币的餐券。拿着餐券,我来到餐馆,点了一份面包,一碗汤。汤上桌,我发现跟想象中的汤大相径庭,浓浓的,黑黑的,里面不知放了何物,很苦,像浓缩涮锅水。我对着汤发呆,餐馆老板走过来,关切的问:“有什么不对吗?”我忙答:“没事儿,没事儿。”随后低头喝下苦“果”。
门口有家红龙虾(Red Lobster)海鲜餐馆,多少年过其门而不入。一天,为款待不讲中文的女婿,终于鼓起勇气迈进门槛。女婿点了几款龙虾,原以为龙虾一定跟中餐馆一样做得香味扑鼻,岂料龙虾浸在又厚又腻的奶油芝士中,而且还少盐少味,一点没有海鲜的香味,吃得人满嘴奶油芝士,腻得化不开。女婿吃得龙飞凤舞,还问:“怎么样 ?不错吧?”我吃得翻肠倒肚,还不得不点头称是。
说起来,进餐应该是大快朵颐的人生乐趣,餐桌上生出诸多尴尬,实在匪夷所思。不过,要是将人性,甚至动物的本性搬上台面,似乎也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