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田氏六姊妹(6)

青山觉得奇怪,这个汤小泉对她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个180°大转弯,难道有的人就是这样,你对他越凶,他对你越好?晚上,青山缩在阿奶怀里,冷不丁问:“奶,那个大老汤家跟我们家以前就认识?”老太太说:“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青山嚷着要听。奶奶小声用家乡话说着,“大老汤祖上跟日本人做过生意,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青山跟着话问:“上海什么样?远吗?”老太太笑笑,说:“跟你见过的都不一样,但也不可能一样了,上海很远。”听奶奶这么一说,青山来了兴趣,早把大老汤家的事抛到脑后了。“上海的人都吃什么?也吃大姑娘腿吗?”青山问。老太太乐了,“上海人也吃大姑娘腿。”

隔壁房间有响动,维扬起来给竹西拿水喝,老太太伸手捂住青山的眼睛,“睡吧。”

隔天去南农化肥厂,汤小江真给青山带了一把小锤子。一群小孩混在煤渣堆里,手握小锤,咚咚作响,炼铁需要用焦炭,小学生们也在力所能及地为革命做贡献。

青山从来不愿落后,不大会工夫,一小筐就满了。

“请你吃饼子。”汤小江凑到青山旁边,青山没闪躲。两个人走炉渣灰堆子后头。小江用那黑黢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米饼,近乎透明,瞬间几个手指印。

本能地,青山对米饼亲近,伸手抓了一半,囫囵地往嘴里填。

“我爸弄的,从大河伯,我爸最有办法。”汤小江炫耀着,这令青山反感,她讨厌大老汤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她不明白他们家为什么总是张扬跋扈。

“什么大河伯?”田青山还是忍不住问。小江得意,手舞足蹈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土话,河伯,就是河北的意思,东西南北的北,我们这里说北就说伯。”小江嘟着嘴,上下嘴唇圈成个圈,好像鱼浮上水面唼喋,一次一次念,伯伯伯。青山愤然,汤小江不过是第二代移民,比她还小几个月呢,就染了一身当地匪气。青山背过脸,不理他,但嘴里依旧吃着。

小江打着转,又凑到她脸跟前,“听说你妈又要生了,我妈也快了,我妈给我生个弟弟,你妈给你生个妹妹。”

青山不像大人们,她原本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男孩女孩都一样,可小江这么一说,她偏要为女孩们辩护,“生女孩怎么了?你怎么知道你妈就一定生男孩,我妈就生女孩。”

小江急赤白脸,“人家都说了,你妈肚子是圆的,我妈肚子是尖的,肚子圆生女孩,肚子尖生男孩。”

“放屁!”青山登时站起,一点米饼的小尾巴丢到小江脸上。小江委屈,他认为自己说得都是实情,这也是他最大的优点,不说假话。“不能浪费粮食啊!"小江接住了,跟在青山屁股后头。

同学们的目光刷得聚拢在他手上那一点点米饼上。小江连忙塞进嘴里,吞了。

大老汤确实有办法,1960年,家里孩子还能吃上米饼,尽管薄,但已经是天大的实力和幸运。城里乡下,多半人一身瘦骨,两眼爆凸,好像久未进食的小兽,也有胖的,只不过是浮肿,饿得浮肿,朝腿胫骨一按一个肉坑,弹不起来。像李竹西这种孕妇,就分不清是胖还是浮肿了。六月,为了让粮食收成有点盼头,副食品供给有点想头,市里从各单位抽调劳动力,皮毛号当然也要有人去,这“好差事”落在田维扬身上,他只能服从,跟着大伙吃住在长青社,家里留给老太太照料,他偶尔回来一次,并说,如果有事,就找单位的运输员小丁带话。小丁工作需要,有自行车。

竹西妊娠反应厉害,已经不去厂里上班,但厂里那顿饭不能省,一锅薄粥,也算一个人的口粮。“青山,拿个小铝饭盒来。”竹西在里屋喊,有气无力。老太太在厨房忙活,她只能使唤女儿。

田青山按图索骥,拿到面前,她实在觉得阿妈的态度不友好,她不喜欢她这种对生活厌倦的态度。“搁这儿了。”放下饭盒,青山坐回小板凳。

“别坐着了,拿着饭盒,去我厂里打饭去,进了厂子走到顶里头,那食堂,别人问你,你就说是李竹西女儿,会说吧?”竹西一口气讲下来。青山操起饭盒,背过脸,撇撇嘴。竹西接着说:“你就在厂里把饭吃了,多吃点,你是小孩没人说你。” 青山只能照办。可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阿妈总和她争,想方设法挤兑她。“阿奶!我出去一下!”青山扯着嗓子喊,厨房里没动静,阿奶出门去了。她没了最后的稻草,只好夹住饭盒,朝春燕酱园厂而去。

“你谁家的呀?”食堂门口,果然有人拦住青山。青山不管,钻过好几个臂膀,地老鼠一样前进,终于,一座小山包拦住了她。“违反纪律可是要被抓起来的。”青山抬头,竟是汤婆子。她跟他全家都过过招,心里有了几分底气,斜着眼,怒气冲冲看着她。她肚子隆起,身材比寻常妇女宽了一倍。“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小丁小吴,把这孩子轰出去。” 青山嚷道:“我妈生病了,我替她来的吃的。”这个时候,青山坚决承认竹西是她妈,她们是同一阵线。汤婆子皮笑肉不笑说:“替吃?这可是新社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妈的活你替她干了么?哦,活没干,躲在家里享福,吃饭的时候倒有嘴巴来吃了。”青山认死理,“说了她不舒服。”汤婆子目望四周,寻求支援:“我舒服?全厂那么妇女怀孕生孩子,哪个不是坚持上班?我们家老大我就是在酱园厂生的,生前一分钟我还在干活呢。都是一路革命过来的,哪那么娇气?所以我说,李竹西根本就是还没改造过来,还是旧社会那一套。”青山傻了,她毕竟年纪小,徒有愣劲,汤婆子的那一套话,她根本不会说,何况人家又是主场。肚子又发出警告,咕噜咕噜,算了,闯吧,刀山火海,这顿饭也要吃上,青山低着头继续前进,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直奔粥锅。“这是要闯共产主义大本营吗?”汤婆子尖叫了。保卫科来人了,三四个大汉, 青山终于被请了出去。

青山没哭,到家都没哭,只是走在淮河大坝这一路,她直觉得双脚无力,两眼肿胀,这是她来淮之后的第一个重大挫折。跟汤小江斗,跟大老汤家斗,她都取得过胜利,可她终究斗不过酱园厂,在她看来,那是个庞然大物,根本无从斗起。也正是这一回,她多少明白了母亲李竹西在厂子里的位置——她是不受欢迎的,没有分量的,至少是没人特别给她面子,当然这跟汤婆子的起哄有关,可不就一碗稀粥么,有什么大不了。青山的自尊受不了,可正因为这样,她更加怨阿妈了,为什么她就不能争点气?为什么她的话完全不好使?为什么别人不把她当回事?十分钟的路,青山走了二十分钟,想来想去,青山觉着,可能还是因为他们家是个外来户。

到家,进门,竹西躺在床上,阿奶坐在窗户底下做针线,青山把铝饭盒朝桌子上一撂,哐当一声。竹西一听气氛不对,笑问:“吃完啦?”青山不理她,只朝老太太,“阿奶,还有饭吗?”老太太只说了声“呦!”田青山就明白了,又是阿妈,吃光喝尽!她就是蝗虫!蝗虫!竹西嚷嚷着:“厨房篓子里还有点大姑娘腿,烫烫。”

背景声嗡嗡嗡,都是阿妈的咒语,青山背对着人,大踏步朝门外走。老太太问去哪,青山说到坝上走走。竹西说饿了还不省点劲儿在家待着。青山猛回头,怒目,“待能待饱吗?!”

竹西对老太太,“妈你看看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青山早三两步跳出门外,她打算沿着坝子,去找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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