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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晚上十一点从试验室回来。到家之后,她拧开厨房的一盏灯,搬个矮脚凳子,摆好日本造的香木泡脚桶,冲入滚烫的热水,将一袋中药材撒入,疲惫的双脚放进。热水拥抱过来,她非常舒服地深吸一口气。一天的忙碌,脚最辛苦,泡一泡好多了。泡完,再随便冲个澡,今晚的好梦跑不掉。
晚上泡脚睡觉,是妈妈传给她的私房习惯,她跟妹妹近些年不打折扣地照办。妈妈说,别小看这一泡,一个星期泡几次,坚持下去包除百病。妈妈的说法有根有据。老太太泡脚的历史差不多与共和国同龄,年过七十了,出门还是疾步如风,踏遍老家青岛的山山水水。妈妈说,别看我比你大这么多岁,年检的指标样样优秀。你这个教授,成天窝在实验室,没时间动弹,身体真不一定比我强。你忙,我理解,要做试验,要写论文,那是你的事业,不能跟别人一样,天天有时间东跑西颠。我不为难你,每天做不到,最起码,隔几天你得给我泡脚,要不,不能上床睡觉。
开始要妈妈提醒,现在已经是每天生活内容的一个有机成分。只要在家,她可以省掉洗澡,泡脚省不了。
这时,电话铃响。她不想接。这末晚了,自己刚刚进入心静平和的境界,着实不想被剥夺此刻只属于自己的安宁。
电话铃锲而不舍地响着,像打电话的人一样顽强,一直到留言跳起来。那边的声音劈里啪啦地掷过来,杨子,是我,快接电话。我知道你在家里,准没睡觉。你得给我接电话,不接不行。要不,我每隔五分钟打一次,打到你接为止。
能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天下只有李丹丹,芝加哥留学时交的好朋友,亲密关系一直延续到现在,是杨子跟非学术世界维持联系的唯一纽带。
她匆匆甩干脚上的水,趿拉着拖鞋,小跑过去拿起话筒。
李丹丹跳过寒暄,劈头就说,我跟他过不下去了,我想离婚,这次是真的,你甭劝,劝了没用。
杨子当然知道她跟谁过不下去,要跟谁离婚。
李丹丹的丈夫也是他们留学生同学,学计算机应用,辽宁大学读的本科,学习成绩不错,否则出不来,掉进留学生堆里却算一般般。他引人注目不是成绩,是他出众的外表。他长身俊朗,玉树临风,像艺术家一样蓄着长发 。那个时候,能出来的男留学生绝大多数为理工男,聪明没得说,考试拿全A如探囊之物,毕业找工作不是问题,绿卡身份不成问题,但在男性魅力方面,这些留学生普遍没有多大吸引力。
这个被广大留学男生所不屑所嫉恨的美男子,毫无争议地成为众多女生的梦中情人。那长相,那身段,套用李丹丹的原话,整个就是回眸一笑百妹痠,被爱意击中后腰痠腿麻之意,其他理工男们望尘莫及。
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会,舞曲一响,爱跳舞的女生盼的就是与他跳一段,慢三快四不拘,否则就有去了北京漏掉长城之憾。他是舞林高手,样样招式了得,带着舞伴满场飞,闹得其他男生敌意重重,恨不得用眼光将他淹没。杨子跟他舞过。他真的长得出色,手搭着他的肩膀,免不得让人浮想联翩。他身板挺直,膀宽腰圆,仰头一看,鼻子坚挺,鼻子呼出来的气息极具诱惑。要不是自己已有心仪的人,难说自己不会动心,爱美是所有人的天性嘛
李丹丹看上他,面临的竞争可想而知,不知施了什么阴招,最后胜出。采得美男归的第二天,她拽着杨子,沿着密执安湖畔的湖景公园,心奋地讲了一个下午。
杨子当时并不看好李丹丹的选择,自己献上诚挚祝愿属于违心。
杨子是大学教授家里长大的,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好多家庭不睦的事情基本发生在艺术系的教工家里,那里的俊男最多。妈妈讲过,相貌太俊俏的男人,就像看一幅好画,驻足远望,好看好看,走近画框,会发现油墨的颗粒,水彩的污迹。俊男本身不是坏人,天生的习性,后天的宠溺,他们要么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要么永远看不住自己裤裆的拉链。后面一句,是她偷听到妈妈对爸爸评论一个艺术系教授的原话,粗俗却容易记。
这些话,她怎么好开口对李丹丹说?说了,她们的友谊当即将葬送在密执安湖心。而且,不能说所有俊男都不可靠。自己的见闻局限于青岛这个小城,世界上样样出色的俊男没准儿多了去,李丹丹的男友没准儿就是例外。
听李丹丹传达捷报,描述细节,她们走的路很长,聊的时间很长,杨子的腿脚沉重,李丹丹余兴未尽。杨子对她说,我累了,你看,鞋子磨破了。她倒脚给李丹丹看,李丹丹瞧一眼,说,就一个小窟窿,还能撑一阵子。我还没讲到精彩的地方,你不能偷懒,不能装累,得听我一五一十讲完,我才讲到三分之一。
杨子的确是一个激灵精神回来,一个奇怪念头浮现于脑海:这辈子她跟李丹丹看来没个完。
李丹丹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在南加州安家。这些年,他们的夫妻关系像一辆驶入山区碎石小路的车,车身开始颠簸起来,喀喀作响。李丹丹及时给扬子提供实况报道,她耐心地听,不怎么发表意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听众。自己从来没有接过婚,无资格指手画脚,而且,夫妻之间的千头万绪,外人如何能看得清,道得明?
李丹丹的先生换过好几家公司,被最后一个公司裁员后,他干脆放弃打工,在家里钻研计算机制图,零敲碎打地接散活,手头带几个考应用美术的学生,一个月平均下来能赚个千把块。他喜欢喝酒,喜欢泡吧,喜欢通宵上网,喜欢逮人谈论风花雪月。生活不可谓不潇洒,钱从哪里来呢?基本从李丹丹!家里的事情,大如儿子的学业,小如换个马桶,他一概不管,吃饭的时候,派头像传统家庭的男主人,等李丹丹全部准备好了,千呼万唤才下网上桌,吃一口菜,眉头一皱,兜头就问,怎么又这么咸?
听过李家故事的人,心急的马上作结论,这整个就是花拳绣腿嘛,你还当宝贝搂着?赶紧离掉,今天来不及,明儿赶大早。不离的话,跟我唠嗑就别唠这个。
杨子不敢这么直接了当,不符合她的个性。她用心考虑过,动不动劝人离并不是好法子,旁人随便发表一个意见,离婚的是李丹丹,烂摊子最后还得由李丹丹收拾。李丹丹有她的难处,她需要可以倾诉的对象,杨子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们的友谊才坚如磐石。
细听李丹丹讲述,杨子感觉这次不太一样,她先生的作为真的有些那个。
前些日子,李丹丹的朋友联系到洛杉矶以北世纪城的一个投资商,愿意通过她的先生,在中国四川组织一批艺术家,合力制作几部动画片。她先生跟投资商见过几次面,相谈甚欢,就差拿下第一张大支票。前天,双方约好去世纪城谈合同,只要划上大名,她先生的命运从此将发生根本变化。她先生很兴奋,头一天晚上,约了几个酒友到附近泡吧,说要庆祝一下。李丹丹要在家看着儿子做项目,一再交待她先生,喝酒要适量,早点回家。大事当前,明天要起早,宁早到不晚到,做到零差错。
时至深夜一点,她先生还不见人影儿,打手机过去,没人接。她开车去酒吧捞人,酒保说,他们一伙人接着去了好莱坞的Melrose大道那边。她家住在橙县,离Melrose大道将近五十英里。而且,Melrose大街上酒吧林立,她到哪家去找呢?
等到深夜四点,她接到电话,她先生从北好莱坞警察局打来的。他喝太多,开车险些撞到行人,把一个消防水拴冲破,水喷出来,喷出几十尺高的水柱。他被警察拘留。他要李丹丹带一千保释金过去,他不能再呆在那里。
李丹丹万般无奈,她开车上路,一路哭,一路骂,快到北好莱坞警局的关键时候又迷了路,在附近兜了近一个小时。
回家的路上,李丹丹对丈夫说,既然我们人已经到这里,离世纪城近,我们干脆直接过去。她先生说,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这个样子过去?投资商会怀疑找错人吧?他坚持回去,换一身正式衣服。李丹丹想,如果手头不缺钱,到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来 ,再临时买一身披挂,何至于往回开那么长的冤枉路?可是,他们花不起这些钱。他们必须回去。
等先生换好衣服,他们折返回高速公路,前方出现大车祸,他们被堵个严严实实。李丹丹急得要跳车,先生一点不急,大侃昨天喝酒,然后进局子的趣闻,她根本听不进去,心里绝望了。这是一个上得了厅堂,挑不起大梁的男人,是一个永远让人操心,永远不知道感激别人的男人。他们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是李丹丹一再解释,投资商黑着脸,好歹没有甩手离场。她有预感,动画片的事情会泡汤。果然,投资商没有再联络,听说,他开始对另外一个日裔画家感兴趣。
眼看到手的买卖不过是美丽的泡泡,她深深失望。先生却轻松如常。他说,我不操心,你操啥心?现在咱们穷是穷点,可是,咱们都无灾无难,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赚不赚大钱无所谓。再说,像我这样极品的男人,事业太成功的话,花花草草没个完,你受得了吗?那个谁谁谁不是说过,贫贱出爱情吗?
李丹丹说,杨子,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的个性,不算泼妇,跟泼妇差不多吧,从小到大,我怕过谁?怎么给这个死男人吃定了?我不是贪财的人,但是,结婚以后,起码要过得起一般的生活吧。你说,我们的生活离一般差多远?维持这个家,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对他更没有信心。我觉得这个家再拖下去,自己会发疯。杨子,给我这个好姐妹说一句真心话,你看,我要不要跟他提离婚?
她哽咽起来。
杨子没有回答。同样问题,李丹丹提过N次。头一两次,杨子真的认真参与,献计献策,后来发现,这是一个自问自答的问题,是说给李丹丹自己听的,答案只有李丹丹知道。
李丹丹的最新家庭动态公布完毕,鼻子擤利索了,不忘交待一句,杨子,我看,你还是得找个伴儿,一个人过,多孤独哇。你现在这个年龄,想要孩子恐怕办不到,抱一个领养行是行,手续太复杂,孩子到底能怎样还是个未知数。你条件这么好,好好挑一个好男人,一个心心相印,携手望月,对酒当歌的男人。
李丹丹是学文科的,情绪处在低潮,文思丝毫不减,照样出口成章。杨子不回答,类似规劝,是李丹丹要挂电话的前奏,听几百遍了。
挂了电话,她倚着墙沿,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开始,隔壁的小男孩又吹起他的萨克斯管,旋律简单,色调阴晦,勾起听者难以抑制的愁绪。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吹?
李丹丹的遭遇对她触动不大,不是她心硬,而是她听太多次。不知咋的,李丹丹劝她嫁人的话却触动了她,幽怨的萨克斯调慢而有力地推上一把,让她不由得遐想。
年过四十,她还需要嫁人吗?她成剩女了吗?要嫁,嫁得出去吗?
她孤独吗?需要枕着男人的臂膀入眠吗?
对着厨房的一盏孤灯,望着自己拉长寂寞的一条阴影,听着搅动心绪的一支乐段,她发出一声叹息。
2
杨子有过心仪的男人,不算有花无果,属于无花无果,确切地讲,她是暗恋。至今未嫁,跟这场暗恋不无关系。
杨子的本名叫杨淅兰,跟一个著名的女排国手同音。杨子,是她的昵称,从小叫过来的,属家人和闺蜜们专用。
杨子在青岛出生长大,父母却是南方人,扬子江边长大的,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分到青岛任教。她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坯子,但是,她兼得南方人娟秀的外表与北方人率直的个性,去北京读书,念的又是理工科,本来就美人缺缺的环境,一踏进校门就招人注意。年级办第一个国庆联欢的时候,她上台吱吱呀呀地献上一曲《渔舟唱晚》的小提琴独奏,男同学给迷得忘记拍掌,连系领导们也一个个张大嘴巴,听呆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男生给她修长信的,递条子的,在教学楼堵她表态的,数不胜数,好几个年轻老师也加入,明白表达爱意。她不为所动。倒不是所有男生都不够格,而是,她牢记妈妈的话:先念好书,找到好工作,不愁好男人。她相信妈妈的指点。父母就是这样过来的,里外般配,恩爱如初,有十足的榜样力量。
大学毕业,她考上了北师大的研究生。那个时候,硕士研究生毕业基本上留校,所以,她的未来算是跟北师大绑在一起。她跟同寝室的一个北京女孩刘艾艾成了最好的朋友。刘艾艾的家庭有些来头,父亲是某个神秘部门的副部长。杨子去过刘艾艾在北三环那边的家吃饭,发现她父亲不苟言笑,刘家的餐桌上严重没有人气,跟自己家的亲密无间,谈笑风生判若两个世界。不是冲着刘艾艾,她真的不爱去刘家。
出门在外的刘艾艾是另外一个人,外向,大度,爱侃,杨子自叹不如,说,刘艾艾只要一开口,宁静的港湾会雷雨交加,沉睡的老犬会对日狂吠。冲着杨子这个评语,刘艾艾说,你这么秀外慧中的女人,抢你的男人,要为你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呢。
刘艾艾不光嘴巴能说,办事同样雷厉风行,说到做到,显出大将风范。
一个周六的晚上,杨子参加青岛老乡的一场聚会,回寝室的时间比较晚。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她试着开自己的房门,打不开,用力推,推不开。她发现,房门从里面堵死了。她敲门,没人应,她加大力度,还高声吆喝,里面有人吗?是我,杨淅兰。
一会儿,一张白纸条从门缝里被顶出来,上潦草书着:杨子,房间我借用一夜,今晚你自己找别的同学对付一下。明天听我解释。
纸条没有署名,是刘艾艾的字迹。杨子再迟钝,这时也能猜到,里面除了刘艾艾,还有别人,男的。
刘艾艾已经有男朋友了?现在两个人锁在里面,干那事,怎么得要先认识一阵时间以后呀。他们交往很久了吧?我怎么一直被蒙在鼓里,刘艾艾一直没有对自己讲啊?
杨子感觉很受伤,她们可是最铁的姐们儿。都说北京女孩口无遮拦,交男朋友这样天大的事情,她居然藏得这么深!平生第一次,杨子体会到朋友间情义的脆弱。
第二天,刘艾艾对着阴沉着小脸的杨子解释,我对天发誓,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对你坦白过。我们认识才几个星期,是我爸爸那里新分配过来的研究生。开始只是想见个面而已,行不行没谱儿,不想着急公开恋爱关系。可是,他……太……
一个能让伶牙俐齿的刘艾艾张口结舌的男孩,那一定是太优秀了!
她的男朋友,张健,安徽淮北人,中等个儿,身体壮实,皮肤偏白,有当时当红明星杨在葆的味道。难得的是,他天性羞涩,张嘴一笑,嘴角亮出两个小酒窝,双手不自觉地来回抚摸胳膊肘。杨子见到他的第一面,对他极有好感,碍于她与刘艾艾的交情,她不敢多想,又免不得多想。
跟刘艾艾相处,她没有过心里不平衡。她家的官位不高,跟刘家没法比,可是,她家自有书香门第的悠然,有亲人间的紧密,这点,刘艾艾跟她不能比。张健的出现,打破了杨子心灵的平静,对刘艾艾竟然有几分不忿。她为此深深自责,再怎样,不能这样对待最好的朋友。
那时的男女谈朋友,活动场所不多。刘艾艾跟张健经常猫在寝室,闹得三个同寝室的同学四处逃避,给他们俩腾出地方。两个人还喜欢在寝室做饭,用电炉,弄得保险丝老炸断。他们多次邀请杨子一起吃,杨子抹不开情面,留下过几次。
张健一个人洗菜切菜炒菜,遇上天热还光着上身,穿一条浅黄色的大裤衩,结实鼓起的胳膊和胸膛汗涔涔的。他做的菜一点都不好吃,刘艾艾可是满意至极,硬是要杨子跟着喝采。杨子对张健的厨艺打分不及格,其他方面90分以上,不知不觉,将他树为一个标竿评判别的男人。
临近毕业,同寝室其他两个同学的个人问题也有着落,平时多在男朋友那边过星期六。四个人当中,杨子的个人条件算最好,最后,只有她成了孤家寡人。刘艾艾热心帮她介绍,她不便一概推掉,见过几个,条件都不错,有北大的留校老师,有清华的研究生,可是,她没有任何感觉。在她面前晃动的是,是张健那根高大的标竿。她拿他们跟他比,比来比去,没一个超得过他,比较接近的都没有。她知道,张健是好友的男朋友,以他为标准不太理性,没有多少道理,可是,感情之事勉强不得,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她对自己也无可奈何。
时间过得快,她留校任教不到一年,美国一所大学录取她读博士,提供全额奖学金。杨家一片欢腾,爸妈开始给她张罗行装,妈妈把年轻时穿过的一件旗袍送给她,有机会穿出去,让美国朋友开开眼界。恰在此时,刘艾艾宣布婚期,定在十月一号,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那时她人将在美国,无法参加婚礼,只能向刘艾艾提前道喜。
她俩在首都机场依依难舍,那时还没有兴起西式拥抱,两人能做的就是互相整理衣袖,一再叮咛。刘艾艾说,她跟张健也有出国打算,两人都去考托福,有了好分数,请杨子那边使点劲,到时还当同学。她一口答应,眼睛注视张健的时候,从他的眼里看到异样的内容。说它异样,因为里面含有少许的忧伤。这个神情,让她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中反复咀嚼,然后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一直与她相伴。
到了美国,勤奋读书,寒窗五年,博士拿到手,先后历经两个博士后,等她找到现在的大学教职,她已三十好几。中间,还是有数目可观的男士追求,她交往过几个,都是无疾而终。具体原因,有性格不合,有工作居所的不稳定,当然,还有挥之难去的张健。
比她晚几年来美国的妹妹已经结婚,丈夫是新加坡的华人,做牙医,生意很好。妹妹辞了自己的建筑师工作,给牙医接连生了三个小孩,是个幸福满足的全职妈妈。妹妹时不时寄小孩照片过来,老大的中文名字还是要求杨子给取的。妹妹自小崇拜天资聪颖的姐姐,了做姐姐独立的个性,从来不问姐姐怎么还不嫁人。
一个女儿结婚带仨孩子,另一个女儿连对象都没有,别人不急,亲妈妈能不急?妈妈的涵养好,她开始不直接催杨子,喜欢旁敲侧击说,人生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早做比晚做好,准备好了,就不要犹豫。等她逼近三十大关,妈妈沉不住气,打开天窗说,要结婚的话,倒不一定要学你妹妹,生一大堆孩子,但起码要有一个。我这个人开明,女儿嫁得好,孙子辈跟外国人姓都没关系。反正,女人不到三十,生孩子不是大问题。等她冲破三十五大限,妈妈再也不催了,催得勤的,反倒是李丹丹。她猜想,妈妈默认了她的生活方式,或者说,妈妈已经缴械投降。
她跟刘艾艾保持联络了很长时间。刘艾艾很快跟张健生了个女儿,不久离开北师大,先在中科院做行政,倒是考了几场托福,分数不够,张健的还不如她,断了留美的念头。她后来改做生意,具体干什么买卖,杨子听不懂,涉及海外,主要是俄国东欧,做得频频出彩。先是听人说,刘艾艾成了百万富翁,过几年,变成千万富翁,前几年,好像身价又加了一个0。
九十年代中期,从国内往美国打电话要十几块钱一分钟,刘艾艾隔几天来一次电话,煲个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杨子过意不去,劝她话多还不如写信,信可以保留。刘艾艾不以为然,说,你真是的,皇上不急太监急,你急啥呀?公司的钱花不完,甭客气。咱们姐妹聊个天,一劲看手表掐时间,那算什么事儿呀?
地理的遥远,追求的不同,慢慢稀释了她们的友情。回国度假,每次取道北京转火车,她有时候干脆不打照面,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她想念刘艾艾,很想见张健一面,脑海中一闪出他临别的目光,她只能放慢脚步,绕道而去。
然后,她们的联络渐渐稀少,主要是缺乏共同语言,聊来聊去离不开当年。两个人却不愿放弃,不想让她们的深厚情谊变成遥远的记忆。
在她攻第二个博士后的时候,张健被外派到美国南加州,在一家私营大公司的分公司做事。久未联络的刘艾艾找上门,高兴地告诉了他的电话,要她有空去看看他。杨子当时人在马里兰州,跟加州隔得很远,不是说过去就可以过去的。
她决定给张健打个电话。听得出,张健很激动,不是他乡遇故知的那种激动,是双方曾经拥有某种秘密的那种激动。他侃侃而谈,讲了他自己的计划,主要的意思,是要帮公司做大做强,产品打入W-Mart, 打入Costco。她对他公司的产品不甚了解,女人的矜持,让她听得多,讲得少。内心深处,她为张健感到高兴。这个男人,不是花拳绣腿,是个很有想法能干大事的人,说明她年轻时生出的好感并不肤浅。
张健说,他准备专门过来看她。她支支吾吾,等同拒绝。她不放心自己,跟他面对面,他们之间万一闹出个什么来,场面会难以收拾,这样的话,让她如何面对远在中国的刘艾艾?
张健没有强求,说,我知道,你还是对我有看法。
杨子不解,问,我对你有什么看法?
张健说,你受刘艾艾的影响太深,一直瞧不起我呗。
这完全是冤枉之词。但是,杨子确定不予解释,觉得没有必要。就算他对自己有成见,让他留着好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下面的人生还是要继续,靠自己。
她感觉得出,刘艾艾跟张健的关系不好。这是重要的事态发展。她庆幸,刚才一口拒绝是正确的,要不然,浑身长满嘴巴说不清。就算现在跟刘艾艾来往稀少,她们的友谊是无价之宝,因为里面织就着一段绚丽的青春。
他明知故问,你的小孩多大了?
她说,我没有结婚,哪来的小孩?
他说,真可惜。就你的素质,找一个差不离的丈夫,生出来的小孩绝对是优良品种。要搞科学,起码具备冲击诺贝尔奖金的天赋,要做生意的话,起码是富可敌国。你们这样的女人,生一个不够,最少生个两胎三胎,为我们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
张健变得如此能说,还带有一些油滑,跟他在北师大寝室裸着上身,拿着小锅小铲忙着做菜的腼腆形象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式的嬗变。他的变化,应该是在商海里扑腾 的结果吧。对他的恭维,她不感肉麻,也不感窝心。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健对她很在意。
张健说,唯一的不足,你的小孩都是美国佬,要是中国人就更好了。
打完电话,杨子一直集中不了思想,手头的工作只能放下。她逼问自己,是不是还在编织小女孩玫瑰色的梦,还在顽固进行“如果……那么……” 的推演。她果断地制止自己。自己是科学家,不是作家,不是艺术家,没必要让浪漫细胞扩张疯长,没有那么多时间遐想。没有张健,她的生活质量不受影响。
当天晚上,她终于答应外系一个博士后的再三邀请,出去吃个晚饭,然后回到他的宿舍,喝过几口酒,然后纵情做爱。
出门的时候,她的酒意已尽,体下的内裤还残留着那个人的痕迹。她不想留下来清洗。
她不后悔,不想责问自己的冲动。她想,她是成年人,要么不做,做了就要担当。而且,她不能否认,性爱本身是美妙的,为什么不?
奇怪的是,她对刘艾艾却存有摆不脱的愧疚,好像她做了冒犯好朋友的丑事。
此后,她又跟另外两个男性做过爱,说是一夜情恐怕更合适。一个结识于专业会议,另一个结识于一家制药厂主办的专家咨询会。两个男人都是优秀人才,他们大胆主动,她感觉不错,身体恰有需要,算是水到渠成。等她回到学校,投入工作之后,发生的一切如过眼云烟。
她对自己有个新发现:从事科学研究这么些年,她可以控制手头的试验,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性欲也许能左右众多男人的大脑,却无法左右她。
一晃,又是四五年过去,杨子经过数轮筛选,拿到了南部一所大学的教职,前几个月,被破格评为副教授,步入终身教授的俱乐部。
她很忙,手头有几个国家赞助的研究项目,带了六个博士生,三个博士后,跟几个不同国家的合作课题顺利展开。
她极少想到张健。对她来说,别说张健,就是刘艾艾,已成遥远的记忆,跟自己目下的生活全无关联。
她是一个健全的人,只是选择不结婚而已。她有时候会关心国内的动向,知道网络上创造了不少对单身知识女性侮辱性的雷语,在她心目中,不值一听,不值一驳。她的直觉是,这些词汇的创造者不是女人,是男人,对女性如此不恭的男人,一定是男人中的失败者。
3
杨子跟一个研究生讨论博士论文的事情,进行得不很顺利。
这个学生来自大陆的名牌学校,据说申请了好几个美国大学,最后只有杨子提供助教金。来了之后,一直不太安心,满腹的怀才不遇。
一次实验室内的师生小聚会,他仗着喝了几杯,当着她的面,说,要不是他的GRE成绩不够,怎么也不会来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活人能给尿憋死。
这个活真的很伤人,其他几个学生紧张地看着她,看她如何处理。她坦然一笑,说,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过,我不是没有给尿憋死吗?
她没有从此留个心眼,借机会敲打他。他确实聪明,人也长的帅,不让人讨厌。学生嗅出了她的好感,以后对她更加随便。
现在,对杨子的指导,这个学生摆出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杨子说,你已经读了四年博士,资格考试过了,论文大纲却出不来,一晃就是第五年,读博士不能这么拖。只要你努力,按要求完成论文,你要转校做博士后,我可以放你走,可以给你写强力的推荐信。
学生说,我真的很努力,就是快不起来。我读个博士都这么费劲,做博士后够呛,八年抗战下不来。我想,你干脆放我一马,大纲要求别那么严格,直接让我写论文。拿到学位,我回国去,怎么也比呆美国好。我的几个同学留在国内,一毕业就找工作,公司一年一换,工资一年翻一番,日子不错啊。
杨子不为所动,坚持说,论文大纲得先过,我不容许破规矩。
学生笑起来,露出保养良好的一口白牙,他的目光变得很男人,杨子一抓就着。
她前后带过不少大陆男生,她发现,这些男生书卷气越来越淡,江湖气越来越浓,包括对她这个师长,几乎不再有谦逊与敬畏,反倒是游走于挑逗和艳羡之间。被异性关注,总不是坏事。她知道,在本系,甚至本校,她是女教授群中出色的一个,对她在学校的发展不无裨益。但是,她很不喜欢学生们不加掩饰的仰慕。这种不喜欢,她尽量不显露出来,处处提防。她给自己划一个底线:他们之间永远是师生关系,决不逾越半步。再说,这些男生太嫩,无论哪方面,想打动她,算是白操心。
杨子对学生说,我们就谈到这里,你回去准备。下个星期同一时间,我们再谈。不过,我有言在先,如果这个礼拜内你还是原地踏步,你不用来见我。
学生夸张地举起双手,说,只给我一个礼拜?没有进步就不见我?这个要求太苛刻了。
她没有接腔,目光透出不容置疑。她下决心,下年度招新助教,她一定少招中国人,不招一个中国男生,扩大俄国东欧学生的比例。
学生走后,她禁不住想起自己来美国留学的岁月。她自己勤奋读书,对带过自己的每一个老板尊敬有加,这些关系对自己后来事业的发展带来丰厚的回报。
她摊开案头上的一份报告,用一支红铅笔细心修改。这是她跟法国巴黎一所大学合作进行的一个项目,经费来自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为期五年。跟教学相比,她更喜爱做课题,喜爱很多。教书带学生,尤其是带刚才那种学生,她的兴趣每日递减。
下个月,利用感恩节的一周放假,她要去巴黎,搞两场报告会,带一堂研究生示范课,对此,她跃跃欲试。
这时候,电话铃响,看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不舍地合上报告,按下免提键。是张健。
最后一次交谈是几年前?三年?四年?还是更长?她以为她可以彻底忘掉他,一听他的声音,恍惚时光倒流,往事涌上心头。
张健现在是一家在香港上市民营企业的副总,负责国际开发。他的公司在这个州买下一家制造汽车零部件的厂家,扩大投资,扩大招人。感恩节后,他将跟公司的一个小型代表团来访,参加新公司开张仪式,届时州长,州的一个联邦参议员将出席。这个项目做成功的话,他的公司将是中国排行老大的零部件下游商。
听起来,张健的底气中气俱足,多了沉稳,少了张扬。杨子历来对做生意对赚钱兴趣不大,所知不多,但她知道,张健的公司能深入美国腹地,形成规模,肯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个州的白人占绝对优势,对自身的种族很有优越感,将来能不能甘心为黄种人打工很难预料。
她还是说,恭喜恭喜。我正好从欧洲回来,可以陪你们。你来的话,我请你们公司的人一起吃个饭。
张健说,请一顿不够,还要单独请我一顿。
杨子沉默不语。
张健说,我知道你们在国外的教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学问。我看过你的网页,现在还是副教授吧?发表那么多论文,在《自然》跟 《科学》 上都发过几篇,在中国,一样的成果,早评正教授了,如果是海归,还能有几顶帽子送给你。跟你说办厂赚钱的事,你听起来会打哈欠。跟你说个事,真正让你高兴的事,要不要听听?
他对她的事业这么关心,还有额外的喜事相告,杨子能不心喜吗?她说,好哇,有什么好事尽管说吧。
张健说,是这样。我们在你们州设厂,需要请一批专业人才,有必要跟你这个州立大学建立良好关系,毕业的优秀人材可以考虑我们公司。我向公司董事会提了一个方案,董事会一致通过。方案是:给你们学校捐两百万美金,设立几个讲座教授,每个学院至少分一个。我们公司的条件是,你们医学院的讲座教授给你。你看,这个头衔对你的事业有帮助吧?
讲座教授是很高的荣誉,而且有实际的含金量,是教授们成天巴望的一个金钵钵。以她出道的年头,学术成果算是优秀的,假以时日,成为正教授问题不大。她所在的州大得过数项捐赠,数额都不算大,得以设立的几个讲座教授,给的可是本校明星级的人物,杨子连想都没敢多想。现在,张健的公司一下把这么个好东西送到嘴边,不动心才怪呢。
杨子说,当然有帮助。能不能最后成,是不是不搞遴选,直接把钱拨给我,还得由学校定。
张健说,我研究过了,我们根据你的成果提符合条件,让你们学校选来选去避不开你,要不,我们不给。
杨子说,可以这么做吗?不过,谢谢在先。
张健说,光说谢谢就够了?
杨子听出其中的挑逗。她想,大不了,我就献身一次?她的脸变得通红,幸亏张健看不着。
此时此刻,叫她献身,她真能答应,不仅仅是为这个位置,还有为她争取到这个位置的人。他可以说是她的初恋,是唯一称得上恋人的人,只不过这个恋人是暗恋之人。岁月可以吸走她的青春,可以抹平种种记忆,唯独这份记忆要随她终老。
上次电话联络,她可以找借口躲开。这次,张健真的就在家门口,手里还带有一份厚礼,她往哪里躲呢?再说,见个面,就算是私底下,一定会发生意外吗?国内的风气她多少了解一些,以张健的相貌和地位,想犯个作风错误易如反掌,年轻得多,美貌得多的女人有的是,没准儿,他早已对自己失去身体上的兴趣。她还提防什么呢?
杨子说,光说当然不行。好,这样吧,我再单独请你吃一顿饭。我们这里穷乡僻壤,人实诚,没什么好招待的,保证吃饱。
张健呵呵笑,说,本来就不是冲着吃,人最重要。能亲眼见到你,能为你做一点小事,比什么都给力。
4
杨子几星期后到了法国,住在城中心“意大利人街”的一间公寓式酒店,离卢浮宫只有两站地铁的车程。
住到这里,是一个家在巴黎的表姨强力推荐的。
这个表姨,说是亲戚,到底怎么个亲戚,妈妈也说不清楚。对这个远房亲戚,妈妈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情感。妈妈说,表姨行为超前,勇气可嘉,你不知道当年你这个表姨多厉害,多敢干。可惜晚景不好,人最怕的是少年出彩,晚景凄凉。听妈妈多次讲起,杨子对这个表姨就记得特别清。
表姨于八十年代中期去法国,不久嫁给做担保人的画廊老板,硬是逼得老板的原配卷铺盖走人。她跟老板生了一个儿子,那时候,她是见人就送他们全家的合影,杨子就是那时候见到表姨的。印象中,表姨不算漂亮,但很会打扮,气质特好。表姨回过几趟国,带着丈夫,带着儿子,带着大包小包,风光得很。后来,表姨离婚了,是一个台湾来的女孩抢走了老板,逼得她出走。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国。
杨子临行前,妈妈给表姨打电话。表姨开始推脱,说自己忙,没时间陪。然后,她说,家里小,离城里远,住她家真不方便。妈妈说,我家杨子是出公差,当然住酒店。表姨这才热情起来,说,那欢迎欢迎。我在巴黎住了快三十年,熟悉得一塌糊涂,你让杨子来,我给她安排。当夜,表姨将“意大利人街”的这家酒店介绍过来,说杨子住下一定不会后悔。
从戴高乐国际机场出来,搭上出租,一路向南。进入市区,连绵不断的商家店铺,整齐雅致,深深地吸引着她。等她抵达酒店,穿过纵贯喷水池的廊道,用生疏的法语给前台报到时,她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巴黎,爱上了这家酒店。不知为什么,她发现,空气中洋溢着自由两个字,一个深呼吸,通体舒坦,对即将开始的工作,对即将与表姨见面,对即将畅游巴黎,她充满了期待。
她的房间在二楼,藏在最里头,两面有窗。她摆妥行李,简单梳洗,拿起酒店提供的旅游资料,还没开始认真读,跟她合作的法国同事已等在大堂。她想,以后有机会,干脆搬到巴黎来,找一份工作,了此残生。自己居然用残生,有些悲凉,不合现时的心境。她咧嘴一笑。
下面三天,她像高速行驶的火车,轰隆隆,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干净利索。她的课题共同主持人英娜是个来自摩洛哥的移民,高高瘦瘦的,一脸严肃。她对杨子的高效率佩服不已,说,难怪全世界的人都想往美国跑,你们工作起来真拼命。杨子想谦虚一下,想想没有必要,说,大家都是这样,习惯了。
英娜接着抱怨说,我们这里留不住人才,年轻一些的,出了成就就往外跑,主要是跑美国。杨子很想说,我好喜欢巴黎,让他们跟我交换吧。她咽下这句话,她怕听者听岔了意思,反倒伤和气。
有个下午,他们工作告一段落,英娜提议到外面吃一顿饭。为了照顾杨子,她说附近就有中餐馆,味道还不错。杨子说,还是吃法式的吧。他们略作商议,一行五个人步行到了一家餐馆。
餐馆里面的空间有限,一大半的桌椅摆在门前的人行道边。杨子喜欢这种情调,只是觉得桌椅太小,顾客得人挤人地坐着,亲热但不方便,一扬手没准会打到邻座。招待能干,指手画脚之后,真给腾出一张桌子,杨子跟着挤了进去。
她们周围,已经坐满了人,欢聚一堂,兴致冲冲地面对马路。几个顾客只点饮料,几乎是嘴对嘴,聊得热火朝天。杨子开心地说,真好,一杯饮料,可以坐半天。
一个年轻一点的法国同行说,我们法国人喜欢聊天,有讲不完的话题,法国电影拍来拍去,实际上是现场录制对话,要是美国电影,同样的时间,人都打死好几拨了。
杨子觉得此话精彩,笑着点头,说,打死人不好,还是聊天好。
同行摸摸自己稀疏的胡须,说,可是,我们忙着聊天的时候,美国人、亚洲人却在努力工作,你说,我们国家还有竞争力吗?
这个,杨子没有答案。
大学的正事忙完,英娜主动表示,她可以带杨子逛逛巴黎。杨子婉拒。她跟表姨有约,不必麻烦同事。就是没有表姨,她宁愿一个人背着背包,重新当一回大学生,自由自在地细品巴黎。
表姨来了,一身穿得臃肿,里三层外三层。杨子仔细看窗外,没有刮风,没有飘雪,穿这么多干什么?
表姨年过六十,两鬓微染霜雪,花了淡妆,眉宇间透出当年的秀丽。她将杨子的房间视察了一遍,啧啧称赞,说我介绍的酒店不错吧,你好好住,住得舒坦,巴黎就可以好好玩一玩。
她背了一个硕大的背包,她从背包里取出几方丝巾,摊在沙发上,说,都是送给你的,先挑一条,出门就披上。
表姨眼力不错,条条丝巾各具特色,杨子喜欢得不行。表姨说,丝巾是法国女人的第二件衣服,用得好,增色不少呢。
杨子选好一条,给表姨的礼物送妥,说,我们走吧?
表姨说,急什么?我得跟你先交待清楚。
她说,巴黎的小偷强盗很多,专打你们这些外来客的主意,你要特别小心。
接着,她给杨子示范,包要怎么背,钱要怎么摆。这时候,杨子才意识到,为什么表姨穿得这么臃肿,原来她把自己一半的家当都带在身上。
杨子想,跟你这么穿,我不成老大婆了?再好看的丝巾披身上还是增色不到哪里去呀。
她说,不用搞那么复杂,我会小心的。
表姨无奈,只好说,我可是跟你交代过的哟。不过,跟着我走的话,问题不大,我老远就看得出谁是贼。
出了酒店门,拐上主街,交叉处有一爿小点心铺,年长的女主人正带着一个员工忙碌着。表姨说,这家店好,我鼻子一闻就闻得出。你早饭就在这里吃,不要带回房间,就坐外头,一边吃,一边看巴黎女人。这里的游客不多,看得到真正的巴黎女人。
杨子记在心里,鼻翼正好接着了铺子飘出的芳香。
表姨一身负重,走路还是风快,杨子紧紧跟着,喘气都困难。表姨看出她的吃力,放慢脚步,说,你比我年轻二十多岁,走路倒像比我好老。你们美国到处开车,方便是方便,脚会老得快。
走到巴黎歌剧院,门前人潮如海,正前方地铁出口处,一个钢琴家正在献艺。仔细听,他弹的是肖邦的“波罗乃兹”,雄浑庄重,跟眼前的都市喧嚣倒很合拍。杨子学过音乐,身处人多车多,噪音够大的热闹地,钢琴家的演奏还能脱颖而出,功夫的确不浅。
杨子摸出二十块欧元,默默地放入他摆在脚旁的小盘子里。表姨看到面额,瞪大眼睛说,你这么大方?一下给二十欧元?一块两块足够了,还有那么多人不给呢。都要像你,全巴黎的音乐家要涌到这里讨生活。
杨子笑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巴黎,他弹的的确不错,要给就多给点吧。
表姨还要说什么,杨子说,我们快点走,不是还要吃中饭吗?
她们约定的主题,是表姨带她去一家正宗的法国餐馆,吃完后有时间的话,再看看巴黎的其他地方。杨子过惯了有规律的起居生活,一天三餐,到点就饿。这会儿,她肚子真有些饿。
表姨说,快到了,不用急。
她想了一下,问,巴黎歌剧院可是很有名的,你不想进去看看?
杨子说,这次算了,等有机会吧。巴黎这么大,我可是连最热门的景点都没去呢。
表姨移动脚步,嘟哝道,这儿,我可是好久没来了,听说最近整修过。
杨子听出了表姨的意思,说,既然来了,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杨子排队买门票的时候,表姨一下不见了人影。再现身的时候,她手里拿一大把免费的宣传资料,给杨子塞了几份,说,拿着拿着,留着慢慢看。
不亏是世界闻名的艺术殿堂,歌剧院处处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表姨忙个不停,打开手机,给杨子拍照片,给自己拍照片。回到楼下,在楼梯扶手处,一具铜雕的女性裸体格外引人注目。雕像往后倾,一支脚翘起。表姨上上下下摸雕像,说,你看她的奶奶,她的脚脚,摸的人特别多,光滑得很。杨子,你要不要摸摸?
几个访客停住脚步,看着表姨,表情怪异。杨子连忙挥手,说,不了,不了。
她在心中默念,奶奶,脚脚。这几个字从表姨口中出来,好像挺自然的,自己只是默念,面颊却止不住地发红,真腻人。
终于到了餐馆,老板认识表姨,专门出来,跟她又搂又亲。老板将杨子揽入怀中,贴了贴面,好像很不舍得一般放开。
餐馆的规模属中型,已是下午一点半,整个餐厅坐得满满堂堂的,跟同类美国餐馆的区别是,顾客说话的声音小很多。杨子环顾四座,发现像她一样东方面孔的很少。表姨说的不错,这里果然是正宗的法国餐馆,主顾为当地人。
前菜上桌,杨子慌不迭地尝尝。啊,真好吃。
表姨问,好吃吗?
杨子连连点头,说,太好吃了。谢谢你哟,表姨。
表姨优雅地使着刀叉,说,其实,要是再配葡萄酒的话,味道会更好。
有了刚才歌剧院的前车之鉴,杨子读懂了表姨的心思。她说,你来点,我跟着尝尝。
酒菜上桌,享受进入另一个高度。老板过来关照了一下,捏着表姨的手,问长问短。杨子看着表姨红扑扑的脸,心想,除非他们关系暧昧,要是在美国,哪个老板敢这么捏着顾客的手不放松?
小憩一下的时候,表姨探过身,小声地说,有些事,我觉得要讲清楚。
杨子喝了一口葡萄酒,等着表姨说。
她说,我到法国来,的确是靠我的前夫,在北京找他,是想了一些歪点子。那时候,大家都穷,不想办法,谁出得来?
表姨出来,走的路的确不同寻常。
那时候,她在北京念书,在沙滩的中国美术馆遇上了画廊老板,打听到他住香山饭店。香山饭店是贝婁铭设计的,当时算北京最高档的涉外饭店。第二天,她一个人打出租,从北京的大东面直奔香山。出租到了饭店门口,司机问她要车费,她不言语,岔开大腿,撩起裙子,里面什么也没穿,说,忘记带钱了,这个顶一下行吗?司机看了半天,骂骂咧咧开了,今天算我倒楣,你走吧。表姨守在酒店大堂,等到了老板,跟着他上楼。那时候,她的这个作派就算女流氓,碰上严打要坐牢的。
她说,老板正好看到香山饭店挂出的赵无极的画,脚跟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拔不动,说赵无极的画出自天籁之手。可惜,赵无极的画没挂几天就被取下,饭店的一个领导说,这种画,我也画得出。
杨子不知道表姨为什么要说这些。表姨心头堵得慌,实在需要找人倾吐,还是想通过杨子,给她的家族传个话,以示正听?
表姨说,我初到巴黎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抢人老公的意思。我后来发现,他的老婆跟人已经扯不清楚。那个坏男人,好开放,不要脸,三天两头跑过来混饭吃,还要玩人家的老婆。我看不过,提醒前夫,前夫不信,说给他老婆听。他老婆恨死我,到处对人讲,骂我在勾引她老公。不说还好,话讲到这个份上,我就跟她杠上了,偏要勾引他。他老婆走的时候,哭哭啼啼的,怪可怜的样子。我心软,让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觉得犯不上跟她计较,我们有自己的将来嘛。没想到……
表姨为了掩饰自己,低头喝汤。杨子得以仔细看表姨。
表姨卸掉外套,放下大挎包,一身衣装一览无遗。杨子对衣着不太讲究,对时髦的服装与潮流无暇追赶,但是,看得出来,表姨的一套衣服是廉价品,跟时髦的巴黎女人的形象落差太大。表姨花过妆,头发梳理精细,就是说,出门之前,她挺在意自己的形象,绝不是一个邋遢不修边幅的女人。如果这样的衣装属于她的出门正装,表姨目前的境地就不是一般的落泊。
想到这里,她的胃口大打折扣,为表姨难过。她们,毕竟是亲戚。
表姨喝了一口酒,说,没想到,她拿走的那些画,是我前夫最值钱的画,有几幅被市政厅收藏。自那以后,我前夫的生意一直往下掉,一年卖不出几幅,加起来的钱不够他一个人填肚子。他不发愁,整天精神好得很,说,艺术家是最难判定的行业,今天饿死,明天撑死的例子多得很。他劝我,要有耐心,等着辉煌的那一天。我想,认了吧,信了吧,饿不死,等着撑死的那一天吧。可是……
她又说不下去。杨子避开她的眼睛,给她满上酒杯。
表姨拿起餐巾,像做游戏一样,折来折去,叠出不同的花样。杨子注意到她的手,左手指的红色蔻丹还齐整,右手指却斑驳别离。
表姨再折了一个花样,问,好看吗?
杨子用力点点头。
表姨推开餐巾,说,前夫一直潦倒,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女人。有一个台湾来的女孩子,通过别人介绍,跟我前夫学画品鉴赏。一看到这个女孩子,我就知道这是当年的自己。她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紧张坏了。我不愿意被逼走。我们不算富,跟艺术圈子的人过日子,不担心钱的时候,其实是满有情趣的。加上我还有个儿子,我习惯了跟前夫在一起生活,习惯了那个家,对他哪一天东山再起还抱有希望。我惨就惨在,这个女孩子居心不良,我挡不住,我拿前夫没办法,他要是认真起来,好多女孩子都愿意跟他。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杨子的心跟着下沉,听着难过。她想让谈话终止,反正,她们这顿饭已经吃了两个半小时,换在美国,她听了不会相信,一顿饭要吃这么长时间。她对表姨说,不要再说了,我们收了,出去走走吧。
付帐单的时候,招待告诉她,这家餐馆不收信用卡,只收现金。杨子掏出钱包,左算右算,只有一百多块现钞,离两百多元的消费差一截。她望着表姨,表姨摇头说,你知道,我现在是吃政府救济的女人,别指望我帮你。
杨子大窘,借表姨的手机,给英娜打电话。好在大学不远,同在拉丁区,英娜不久就赶到,带了五百块欧元。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也许会责怪表姨,再穷,身上不至于一分钱都不带吧。杨子对表姨满怀同情,相信她是不得已。理智上这么想,心理还是不痛快。出了餐馆,她想让表姨带自己到一个地铁站,在那里跟她告别。
她们走了一阵子,表姨讲述她在法国驻北京领馆办签证的事情,牵涉的人之多,手续之繁琐,听了让人感慨不已。经过一家点心店,表姨介绍说,这是巴黎最有名的一家店,你买一些,带给你妈妈,给自己也行。
进了商店,仿佛进了童话世界,杨子的心情好转,一连买了好几种,准备送给大学的同事和即将来美的张健。顺便让表姨也挑了一袋。
走到地铁站,杨子一再感谢表姨。表姨直夸她懂事,有出息。杨子想了一下,从钱包里迅速掏出剩下的几百欧元,迅速塞到表姨的口袋里。
表姨问,你这是干什么?
杨子编着话说,我在美国就换了不少欧元,锁在酒店的包里面,忘记带出来。我花不了什么钱,这些你拿着。
表姨的眼眶马上红了,杨子赶忙牵着她,闪到一边,给川流不息的行人让路。
表姨搭着她的手臂,安静下来,无力地问,我像不像一个要饭的?没有能力请你吃一顿饭,还要拿你钱,拿你的东西。
杨子解释道,我是教书的,没有多少钱,给你留一点,我真的不需要,带回去也是浪费。
表姨说,我的一生给男人毁了。你表姨年轻的时候,多少男孩追我呀!我随便挑一个,也比这个画廊老板强,不至于当着客人的面出丑,让家里的亲戚,让你妈妈听了笑话。
杨子摇头说,我不会说什么。你没有做错什么呀。
表姨决意要说下去。她整整杨子脖子上的丝巾,整整自己肩扛的大挎包,用指梢擦擦自己的眼角,说,你听听看,觉得我贱不贱。
杨子不想再听女人悲惨的故事,悲惨而且跟男人有关,听多了,只能害怕男人。她不想走到这一步,于事无补,可是,她不忍心打断表姨。
表姨说,我儿子是个画家,在塞纳河边摆了一个卖画的小摊子,已经给政府交过管理费,一群欺行霸市的南斯拉夫人问他要保护费,不给的话,要他收摊走人。儿子找到我要钱。杨子,你亲眼看到了,我手里就是没钱才这么窝囊。我拒绝了儿子,老着脸皮去找那个男人。那个台湾女生当着很多人面训我,我那不争气的前夫当场拒绝,还说风凉话,说我知道你是好人,知道你会想办法救儿子。他现在是老头子了,那对眼睛还是那么蓝,像演电影《佐罗》的阿兰·得隆,当年,就是冲着这对眼睛,我失去判断力,一个人抛弃一起,背井离乡,受够了人间的苦。这双眼睛吃定了我。杨子,你是好姑娘,你这么聪明,又懂事。你妈妈跟我讲过,你还是单身。听你阿姨一句话,女怕嫁错郎,错了,很惨。受不了这些麻烦,不嫁也好。
最近这段时间,从李丹丹,到表姨,杨子听到的都是坏消息,不是濒临离婚,就是已经离婚,其中的男人似乎都不适合结婚,不堪承载女人的寄托。马上就要见到张健,她断不敢想他们之间要发生什么,但是,内心深处,她不希望又见证一个失望。
5
张健很守约,人来了,钱到位,跟大学协商讲座教授的事宜进展顺利,杨子将榜上有名。
杨子有空就陪着大陆的代表团,得以多角度观察张健。他无论是上台发言,还是在酒会上周旋,处处表现得体到位,套用李丹丹说过的话,大陆全面崛起,土豪们纷纷谢幕,能开洋文的儒商粉墨登场。
杨子请他公司一票人吃饭,地点在一个柬埔寨华侨开的中型餐馆。公司带来的小翻译恭维她,说她这么好的学术条件,为什么不到公司干,最少自己办个公司,把手头的新技术想办法变出钞票来。她应付地笑笑。
张健训他,你懂啥,人各有志,不能说聪明人都做生意。像杨教授这样的人做生意,你我还有饭吃?
然后,他说出杨子的种种学术成就,小翻译听得一楞一楞的,说,你要是回国做海归,单位可以随便挑吧?
下午,张健随便编一个理由脱队,跟杨子进了她的办公室。他走过去,将办公室的门咔嗒关上,一转身,眼睛射出异样的光,步履显得不稳。
办公室的窗紧闭着,靠窗处,挂了一幅大的彩色照片,满目的枫叶,开得正盛,一簇簇大红,一簇簇深黄,交相辉映,奉献出醉人的秋景。
张健仔细端详照片。杨子解释说,我自己拍的。就是我这办公室窗外的秋景。秋深时,枫叶开得可好了。开过了,我就把照片挂出来。秋去冬来,同样的风景年年重复,我却是怎么看也不厌倦。
张健再趋前几步,双臂交叉抱于胸前,贪婪地盯着枫叶,低声说,这么好的景色,就在眼前,天天免费,你过的真不错。在国内,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这样的场面。美国,还是不错的。
杨子说,再好,也是秋色,叶子掉光,转眼就是冬天。你看看,窗外现在只有老藤枯枝,对照一下,你会失望的。
张健说,我们只谈秋天。美极了是不是?
杨子说,你一个生意人,还有这样的情趣?
他侧过脸,说,杨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说完全为你有点虚伪,没有你在这儿,我是不会来的。我们都到了这个年龄,废话少说,只讲心里话吧。
杨子的心脏砰砰直跳,她的脸可能也已泛红,因为,她觉得面颊下端在散发热气。这是她的办公室,她的领地,她不怕他说什么,担心的是他究竟会做什么。
他站在她跟前,双手紧握,垫在下颔。他看着杨子,杨子不想躲闪,直楞楞回视。
那是多少年前?张健还是一个壮小伙,好像有使不尽的活力。当时的她,怎么能够想像,现在的他,双鬓已染灰,眼角已带纹,嘴唇显得干燥。从他的变化,想到今天早晨梳洗时镜中的自己:头发凌乱,衣衫零落,面带憔悴,目失神采。她想到,她算是心甘情愿追随居里夫人,为科学献出一切。可是,居里夫人有先生,有过外遇,有两个极为出色的女儿。自己呢?韶华年已逝,青春不再,只有科学相伴?
张健说,我知道,我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我是通过刘艾艾才认识你。要是我直接认识你,她没有机会。
杨子吃了一惊。此话从天而降,而且内容这么重大。可是,她没有被打动。他太直接,太冒犯,太自以为是。刘艾艾没有机会,他怎么可以肯定杨子就一定属于他的呢?
他说,我很晚才知道,她是抢在你出国前跟我结婚,意思是让你死心。
杨子哑然。
凭良心讲,当年对张健抱有好感,她对刘艾艾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意思。如果刘艾艾可以看穿她的内心,只能说,她的心智当时已经非常成熟,被她那北京姑娘大咧咧的外表所掩藏,透过杨子的眼神和身体语言准确地捕捉到杨子的心思。
刘艾艾抢着结婚,原来是要断了杨子的非分之想。这个,杨子不能说完全想不到,亲耳听到,仍然受到震撼。跟刘艾艾相比,她太缺心眼,倒过来,刘艾艾何必弄得那么复杂,对付她杨子何必弄成宫廷戏码一般?跟她出身高官有没有关系呢?
刘艾艾呀,你放心。当年,杨子做不出夺人所爱,现在,还是不会。
张健说,刘艾艾说,把你带入我们的两人世界是一个方向性错误。
杨子压抑住逐渐升高的气恼,略带生硬地说,我碍着你们什么啦?
张健说,刘艾艾的意思,她不应该让一个更出色的单身女性陪伴左右,那会让自己显得失色,拿到手的东西也守不住。
杨子叹一口气,说,明白了。只是,我觉得可笑。我倒是觉得,她事事比我出色,你看,直到今天,她的丈夫,就是你,不是在我面前,把我的办公室的门紧闭,没有征得我的同意,不负责任地谈什么陈年往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想法只是凭空想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张健说,刘艾艾说……
杨子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据我了解,国内的规矩,要么叫老婆,要么叫爱人,再不成叫太太,你怎么一口一个刘艾艾?这么相敬如宾?你们到底是不是夫妻?
张健说,是。要分早分了。
杨子的眼睛透出疑问。
张健说,跟刘艾艾交往不久,我发现,我更喜欢的是你。我那时太年轻,没有那个勇气。而且,我是一个外地小地方来的人,北京的一切把我镇趴了,尤其是高干如云。我跟家里讲到刘艾艾的家庭,我家里又惊有喜,别说像她爸这种部级干部,一个司局长,在我们那儿就是跟市委书记市长平级的大官。
杨子第一次觉得,她的人生当真有另一种可能。她的心被深深扎痛。事到如今,何必谈起?!
张健说,刘艾艾发现我对你流露出的好感,她骂过我好几次,她爸爸拉我到她家,像训孙子一样训我,连带威胁的话都有。可是,还是那句话,我当时太年轻,摆脱不了虚荣,觉得她的家庭背景太有价值,不可能跟她分手。
杨子的眼睛又透出疑问。
他说,刘艾艾骂我太多次了,有一次,我拉她去颐和园,在众香界佛塔边,对她破口大骂, 说我受够了,不谈拉倒。你家有本事,有种拉我去枪毙。她知道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没有跟我对骂,脾气倍儿好,足足听我骂了她两个小时。完了,她说,骂够了?跟你说一口事儿,你看着办吧。
杨子预感到是什么事儿,是一件只有女人可以完全掌控的事儿。
张健说,刘艾艾说,我怀孕了,你说怎么办?打胎不考虑,我死都不会答应的。你说怎么办吧?
后面的发展流于过场。他们结婚了,抢在杨子出国留学前,抢在他们的女儿出生前。
足以震撼杨子的,是往后好多年,刘艾艾一直给她打电话,对张健没有透出丝毫的不满,一口一个我家张健在哪里,我家张健在干什么,充满关爱,充满自豪。换做自己,一定做不到。这么强的自制力,难怪刘艾艾一路混得要风风来,要雨雨下,财富积累到可以开一家银行。这种境界,杨子无论如何达不到,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
她的腿有些虚软。她扫视一番自己的办公室,不大,够用,费过一些心思布置,简单雅致。这是属于自己的地盘,这是自己一半醒着的时间度过的地盘,看在眼里,显得格外亲切,只有在这里,她才感到自在,对自己感到有把握。
她小声地说,我们坐下吧。我给你冲一杯茶。
她拉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她手捧一只咖啡杯,里面冒出腾腾的热气。她拉开自己的办公桌,从抽屉里面拿出好几种茶叶,对张健说,我这儿有好多茶叶,都是国内来的人送的,我不懂茶,你自己挑。
张健挑了一种,自己冲。
两人都有些尴尬,心理上都在往后退步。刚在的话题太私密,将两人推到脸贴脸一样接近。
张健很响地喝一口茶,立刻吐出,显然是茶水太烫。茶水溅湿了他的西装衬衫。杨子抽出几张擦手纸巾,递给他。他低头擦衬衣,中央开始谢顶的脑袋冲着她。她很想出手帮他,她忍住。这个不行,会显得太亲昵,他们之间的界限断不可逾越。不可否认的是,一股暖流荡涤于胸。
她想,这个男人本来可以属于自己。若是自己的男人,衬衣打湿了,当然是自己帮忙擦干,而且,一边擦,一边亲昵地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烫伤了舌头怎么办?
张健抬起头,触碰到她那迷离的目光。他咳嗽一身,杨子回转神,莫名其妙地问,还要喝吗?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看看手表,说,好,我们出去吃饭。我说到做到,这次只请你,专门请你。
她很肯定地站起身,往门前走。张健赶忙补喝了一口茶,还没有完全吞下去,咕哝地问,好,吃饭,吃什么?
杨子收住脚步。是呀,吃什么呀?在哪里吃呢?
她的手搭在门把,说,我的一个学生抱怨过,我们这儿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没有几家像样的中餐馆,都做得不好吃,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张健走过来,身子巧好档住西坠的残阳,像是一块巨大的阴影,让她有躲闪的意念。
张健问,我对吃一直不讲究,去哪儿,你拍板就是。
杨子说,这样的话……
张健说,我说,干脆,去你家,你给我露一手,怎么样?
杨子自己的生活很简单,吃饭就做几样,讲营养,不追求口味。妈妈来探亲的时候,一天就忙着给她做这做那。她喜欢捏女儿的面颊,捏女儿的胳膊,不停地抱怨说,看看你,看看你,你是我生的女儿吗?出生的时候,你是我们附属医院当年体重最重的婴儿。你这个教授当的,这么瘦,尼姑都比你壮。你信不信,哪天你要在讲台上昏倒,不是操劳,是饿的。
妈妈临走,留下大盘的卤鸡肉卤牛肉,让杨子美美地过一阵,吃完了,一切照旧,比不上尼姑的苦行生活重新开始。她是从事生化研究的,心里亮堂得很,她吃得简单,但吃得很营养,断不至于昏倒在讲台。
让张健随自己回家,烹不出好肉好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问题是,两个人关在家里,刚刚经过那么私密的交流,下面会怎么发展呢?
早上起床后,她稍微想过这个问题,就是如果张健提议要看看她的家,她决定不让他进门。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有权决定谁能进入。张健跟她是什么关系?旧友的丈夫,自己的暗恋,独自一人前来,独自一人相陪,不,不合适。
张健暴露了刘艾艾的心机,让她震撼,使她怨气上升。刘艾艾,你可以总是赢,什么都比我好,但是,你不能事事赢,永远赢。
想到这里,她拧开门把,说,跟我走,做得不好吃的话,可不要在刘艾艾面前说我的坏话。
6
带张健回家,做饭比想像的顺利多了。
杨子的房子是一层建筑,三房两浴室,前后院种满了鲜花,草坪修建得干净有致。
张健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啧啧称赞。
杨子说,别客气了,我这儿一切从简,跟国内的装修根本没法儿比。
张健说,我不是夸你的装修,是夸你布置。看看,跟你办公室一样,简朴典雅,
精英品味。
她将他在客厅安顿好,打开电视,泡好茶,自己进厨房。厨房与客厅之间隔一座吧台,坐在客厅,厨房的动静一览无遗。
虽然是一顿简单的饭,杨子想全力以赴,无暇回答张健的问话。他看出她的不熟练,问,要不要我帮忙?
她一边炒菜,一边说,不用,快好了。
张健走过来,看了一会儿,转身打开她的冰箱,说,这样吧,你炒你的,我也给你露几手。
杨子说,你现在这么忙,还在家里做饭?
张健从冰箱取出几样东西,脱下西装,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自己搭台,开始忙活。他说,早不做了,家里一直请保姆。不过,我是苦出身,干粗活的底子在。
杨子忙完,给他让路。他问杨子有没有某些佐料,杨子摇头。他说,简单一点也好。他动作熟练,沉稳如大厨,几下功夫,弄出三盘热腾腾的菜,赢得杨子由衷的赞叹。
他盛菜摆盘子的动作看起来非常熟悉。她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在北师大的研究生宿舍,张健就是这样做饭的。那时候,他光着膀子,肌肉挺括,汗水直流。现在,他身穿西服衬衣,看不到他的膀子。到这个年龄,他的膀子还会那么茁壮吗?
有张健出力,杨子四人坐的餐桌摆的满满的,挺有中国人请客的阵势。杨子拿出一大瓶啤酒,看着瓶子,想着怎么打开。张健一把拎过去,往嘴里一顶,噗地一下咬开瓶盖。
杨子举杯说,欢迎光临寒舍,凑合着吃吧。
张健说,很高兴来到你温馨的家。今天,中美两国人民精诚合作,成功地做出满汉全席,大家尽兴,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醉了怎么办?不回去了?留在我这儿?
挂在杨子嘴角的笑意消退。她有些担心,嘴里的菜变得寡淡无味。她审视着张健,张健一脸真诚,一边夹菜,一边说,你太谦虚了,做的菜很好吃啊。
杨子的神色松弛下来,由衷地说,你才是大厨水平,要是在我们这儿开中餐馆,别家的客人全得跑你这儿来。
她说的实话。她不讲究吃,好吃的饭菜,尤其是中式的,一吃还是能掂得出水准。记得当年,她给张健的厨艺打的可是不及格分。她想起一句夸女人的话,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这句夸赞用在张健身上,堪称名副其实。唉,刘艾艾到底有眼力。
他们边吃边喝边聊,张健的脸开始泛红。杨子调侃说,你做生意的,没有经过酒精考验?怎么喝几口脸就红成这个样子?
他说,我能喝,不能喝的话,根本爬不到今天的位置。我是假红,不想喝的时候,当挡箭牌。
杨子问,你的厨艺这么好,经常在家做饭吗?
张健说,没有,好多年没下过厨房。我跟刘艾艾恋爱的时候,她不住地夸,夸我的菜做得好吃,瞎扯蛋,哪有的事儿。周末去她家,我一头埋在厨房,寒暑无阻,硬给逼出来。结婚以后,她嘴巴紧了,我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再也听不到一声叫好。有一年,她干脆对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成天在厨房里瞎忙什么呀?让保姆做呀。你得闲的功夫,琢磨琢磨大事。
杨子的筷子停下来。怎么又说到她了?看来,刘艾艾真有魔力,无论张健走到哪里,她等于陪侍在侧。
张健喝了一大口酒,说,你不要笑话我。笑话我这个男人,怎么跟一个怨妇似的,当人面攻击自己的老婆,我能得到什么?
杨子说,我们说点别的,不说刘艾艾了。
张健一挥手,说,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跟谁都这么说?没有。我在别人面前,任何别人面前,从来不抱怨她,至少保持沉默。今天,我喝了几杯,给自己壮胆,想说几句心里话,因为,如果不是跟她,我肯定追你,我们肯定会成夫妻。我们合得来,我们一定过得不错。
杨子说,别说了,现在说这些合适吗?说这些有用吗?
他咣的放下杯子,大声说,就是因为没用,我才说。改变不了什么,总比不说好。
他直挺挺地望着她。她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吃菜。她说,不能再喝了,等下我送你回去,喝多了,你们公司的人有议论的。
他一声冷笑,说,公司实际是我在操作,谁议论谁呀?跟你讲,刘艾艾是个不简单的人。很早以前,最少94年95年的时候,她开始有外遇,跟一个部级干部,大她好多岁。后来,她隔几年换一个,伙伴的年纪越换越小,最新的一个,比她小二十多。你听,像不像好莱坞影星的做派。出道靠老头,出头了养小二哥?
杨子想问,这些,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你们怎么还维系夫妻关系?她不问。问了,知道答案又怎么样?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断然说,酒就不要再喝啦。再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他的脸通红,大口喘气,大声说,你想撵我走?好好,不用你说,我自己走。
他站起身,身体一趔趄,好像要摔倒。杨子赶忙扶住他,身体被压得摇晃。她抬头一望,他的眼睛逼视着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纯净,像北京十月的秋高气爽。这一刻,几十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出来。她的腿变得软弱无力。
她说,你再坐一会儿。我去泡个茶,你醒醒酒再走。
她端上茶。两人默默地喝。
张健说的没错。他真的是假脸红,上得快,消散得也快。不大一段功夫,他的脸色恢复常态。杨子想,前世今生,当做梦一场。该说的说了,该散了。
她站起,说,我们走吧。她不等他搭话,径自朝门前走去。
走到门边,她转身,正要说句什么,张健一把将她抱住,抱得如此的紧,她除了呼吸,身体丝毫动弹不得。他们对视。张健的眼神兼具渴望与爱慕。这对眼睛,二十多年前打动过她,现在,由于近距离,这对眼睛还是那么动人。她的身体软下去,软下去。张健跟着往下蹲。他们几乎要倒在地毯上。
她小声说,我要先洗洗。
张健说,不要。我要原汁原味。
她脱衣服的时候,他站着不动,像是被雷击中。她说,没看过女人脱衣服? 说完,动作飞快地钻入被窝。
他极快地脱光,说,我惊呆了。我要跟一个女教授,一个留学精英做爱呀!
从下往上看,他的身躯显得异常庞大,头颅异常的雄健,她关闭双眼,屏住呼吸,全副心力集中在身体的那一处,等着那一瞬间的切入。
他匆匆吻过她,问她,没关系吗?他指的是他们没有用保险套。
她摇摇头,说,没事儿。她年过四十,几乎不可能怀孕,况且,她处在安全期。
他哦了一声,然后来势凶猛,迅速进入她的身体,一冲到底。
她心里说,来了,来了,哦,这么急。
他没动作几下,颓然倒下,在她身体里的男人物件渐渐萎缩。跟她从前的性爱经历相比,这一次属最短的一次。她刚刚触到境界的门槛,还没有来得及抬手敲门,门却倏然不见,她的手拍在虚空。她暗叹一口气,生出些许的失望。
杨子推他几下,想立刻清洗自己。他不动弹,压在上面的身体更加沉重。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下巴,听得到他呼噜呼噜的喘息,感觉得他胸部的起伏。他的心脏在急速跳动,她自己的心脏也跳跃不宁。她想,好吧,我就顶一顶。
转而一想,天哪,我刚才吃了迷药了。我做了什么呀,张健是刘艾艾的丈夫呀。我犯不着走到这一步哇!
他耳语般地说,我先不出来,再躺一会儿,啊?
她不啃声。听得出,他对自己很失望。
他咕哝说,两百万,两分钟。亏大了。
杨子听不懂,问,你在说什么呀?
张健说,我给你弄来两百万美金,你只给我两分钟。春宵一个值千金,不止,值一百万。一百万换一分钟,还不亏?
杨子越想越好笑,身体抖动起来。张健挪开身子,脸朝向天花板,说,更好笑的在后面呢。
她赶紧起身,说,你等我一下。她冲到洗手间,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带回来一卷手纸。
他从容不迫地擦着,说,公司来美国的行程跟人员定下了之后,我天天打网球,做俯卧撑,禁欲,就盼着这一刻。我坚信,我能得到这一刻。我对今天这一切有想像,脑子里反复预习,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再做什么。不要忘记多问,好不好?我还行吧?不算世界第一,前三名算得上吧?想来想去,该想的都想到,就是没有想到,前后就两分钟。
他的头埋在枕头上,手指往上打出V字形。不是胜利的象征,是两分钟的意思。
杨子觉得,这么坦诚的男人其实很可爱。对她来说,性并不是那末重要。她已经得到某种满足,这一点,以前的几次性爱经历无法比拟。
第二天,杨子起来做早餐,他的双脚抵墙,当着她的面做俯卧撑,自己高声数数,居然坚持了四十下。杨子开始当笑话看,看着看着,不由得对这个男人的毅力叹服。
他们接着做爱,折腾了两个小时。他抖落身体上的汗水,说,这才像公平交易,两百万换两小时,保质保量,值!
杨子的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鼻子酸酸的,随时能哭出来。她觉得,她可以搭上他的身体,可以穿云破雾,可以无止境地翻飞翱翔。她想,男女性爱的极致只能这样吧,而且不会长久的吧,如果可以日复一日地挑战肉体,谁都活不长的。不过,人人难逃一死,死之前,可以充分享受这样的恩爱,死又怎样?
她拱起膝盖,明显觉得自己阴部的液体,有他的,有自己的,缠绕在一起,混合在一起,正缓慢地往臀沟流淌。这个男人侵入了她的身体,搅乱了她的心灵,以前没有一个男人做得到,差得远呢。如果她还能生育,如果他们可以勇敢藐视世俗,那些液体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生命。那会是怎样的生命呢?
她的脸发烫,双腿情不自禁地夹紧,似乎想让那些液体存留,存留到他离开,存留到他返回中国,存留到他与刘艾艾相逢。
她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暗责自己,脑子坏了,脑子坏了,乱想些什么呀。
这时,电话铃响。她像大梦初醒,意识到铃声来自张健的手机。
他按下免提,里面的声音冲出来,大声而且激动,是个女的,不是刘艾艾。
杨子本能地想,要不要回避一下?她躺在床的里侧,床靠墙摆着。要下床,她必须越过张健。想想,她还是不动掸。要回避的是张健,这是她自己的家。
张健没有动,许是不熟悉她的房屋结构,许是电话来得太突然,他来不及多想?
电话里的女人说话象连珠炮。她说,张健,不要怪我告状。你老婆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她威胁我,威胁我啊。说,孩子不是问题,她可以负责到底,我呢,不要白日做梦,她要我从地球上消失。你听清楚了没有?从地球上消失,就是要我死啊!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威胁到我头上,威胁要我死。你不是一直说,你老婆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过问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给我一个解释,要不,我跟你没完。你回国,不要去北京,先到南京来,我们要讲清楚。
不需要多听,张健跟这个女人的关系深如夫妻,甚至超过夫妻。杨子的身子捲做一团。她感到羞愧,感到无助,感到愤怒。
张健收了手机,依然背对着她,依然赤裸着上身。他反手抚摸她的腿,捏吧她的脚趾,仿佛自语道,她是南京的一个硕士研究生。我代表公司到她们学校招聘时认识的。我安排了她的工作,送了一套房子给她。我们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四岁。儿子出生以后,每年跟她回我老家拜年,我父母特别喜欢我这个儿子,觉得张家有后。
杨子移开腿脚,不让他碰到。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爆发出来。她不是没提醒过自己,这个男人到底是过眼烟云,他不是自己的爱人,不要跟他闹什么重温旧梦。今天,就算魂丢了,趴地一下掉进自己编织的梦里,自己做了一个逗笑的可怜角色。
张健说,跟这个女人,是刘艾艾一再找情人之后,她对不起我在先。我有外遇有儿子,她可能不知道,可能知道,我想,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跟我翻脸。她出轨在先,我没有干涉她。我以为她不会管我的事。
杨子坐起来,用一张毯子裹住身体。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她的眼睛冷若冰霜。
张健说,杨子,你看,我这个都告诉你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一个梦想,追了二十多年。不要以为我是生意人,整个人都掉进钱里面,别的都是游戏……
天哪,他到底要我干什么?我在万里之遥,一个再不年轻的单身女人,哪有这么大的魔力?!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老父母时刻挂念,我的妹妹还有李丹丹偶尔想起,真有人这么在乎自己?他们两个人过着那么复杂的生活,那么不可理解,离自己那么遥远,自己为什么傻乎乎地淌进去?
杨子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
张健说,你……?
杨子说,你,走。我不送。
张健站起身,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身体将外头射入的太阳光挡住,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矗立在前,嵌入杨子的心底,无法抹去。
他走了。
这个男人从来不属于自己。她感到无尽的悲哀,为自己永远失去的爱情梦想。
7
一晃新年来临,杨子忙于新学期的教学,忙得无暇多想已发生的种种。她希望一直忙着,借以冲淡她受到的创痛。
还是有忙中得闲的时候,还是不能不想到张健,觉得他们之间的交集发生在非常遥远的某个时段。如果说有什么记忆的话,他压在自己身体上面的躯体质感,还有在晨曦照射中,他那浓密的阴毛,毛丛中温软的男性物件。这些记忆,正在离她远去,像渐次攀高的风筝,借助强风,变得越来越难驾驭,稍一松手,立即驾风走远。
她不想做努力,失去了就失去了。
一天翻找一个合作者名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李丹丹很久没有给她来电话。这事本身不值得奇怪。李丹丹有家有口有自己的事业,不打电话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她原来的电话太频繁,太值得预期。有一次,她开玩笑说,美国人说,人生只有两件事是必然的,一是死亡,二是纳税。我看,我的人生,有三件事是必然的,加上一件,你给我打电话。李丹丹说,那两件都是大坏事,把我加进去,真不够意思。好了,以后不打了。结果,她还是打来了。
晚上回家,她主动打过去,响了半天,她正要挂,李丹丹接了。
李丹丹说,你到底打来了,到底还记得我这个朋友。
李丹丹听起来无精打采,夹带某种怨气。杨子立刻道歉道,我最近太忙,忙得连家里都忘了,老妈给我好一顿骂。
李丹丹说,别误会。我不是责怪你。最近,我也特别忙。长话短说吧,我离了。
杨子大吃一惊,问,跟谁离了?
李丹丹说,跟他。
杨子这才听懂。就是说,李丹丹离婚了,变成单身了。李丹丹一直讲,很多人劝她,为什么不甩了那个男的?为什么不离婚?李丹丹支支吾吾,杨子觉得这只是一个烦人的话题,离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子小心地问,为什么现在离?
李丹丹爆发出来,大声说,我被逼得走头无路了。你猜他做了什么?
杨子不敢问。问了,她怕后面的答案。
李丹丹说,这么王八蛋,操他八辈子祖宗,他跟一个学生在床上,被我撞见。这个王八蛋,操他八辈子祖宗,这个学生才十五岁。十五岁!他敢哪!要是被抓到,他就算强奸。他不怕,霸王硬上弓。我怕呀,我要成强奸犯的的老婆呀!这个他做得出来,什么做不出来?这种男人,在外面混不出来,就剩窝里斗的本事,太没有出息。我的天哪,我一直忍着,一直忍着。那么多人劝,离吧离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心想,别人的话听听就成,离婚是自己的事,哪能说离就离?你看我,惨不惨?
杨子一边听她发泄,一边努力寻找某些话,想办法安慰这个伤心的好朋友,比如离了好,早该离了,这种男人不值得伤心,你还年轻,还有风韵,真要再找男人,还怕找不到?只是,下次要小心,一定要找个好男人。
什么是好男人呢?杨子的脑筋一下子卡了壳。
她知道,她的爸爸算一个,有风度,有文化,能担当。可是,放在现在,就是他爸爸不一定算是好男人。爸爸有些迂,不太会赚钱,放到现在,许是致命伤。即使爸爸这样的男人,在她的同辈中,她没有遇到过,没有听到过。这种男人,世界上真的绝迹了?那倒未必,但是,在哪儿呢?
她从自己的遐思中回过神,因为,李丹丹转移了话题,在谈论她目前忙碌的事情。她在写东西,要将自己这段“孽缘”写出来,找一个论坛,公布于世。她写写就哭,哭了再写,这段时间没有给杨子打电话,这也算一个原因。
杨子深感内疚。在好朋友最需要心理依靠的时候,她好像在跟张健玩暧昧游戏,他俩像节日释放的烟花,冲天而起,划出多么绚烂的图画,等到灰飞烟灭,留下的不过是几缕轻烟,没入更加漆黑的夜空。她想,自己只当做了一个梦,抖抖身子,新的一天开始。可是,李丹丹可不仅仅是做了一场梦,抖一抖,还会留下无数的印记。
但是,把一切写出来抖干净,可以有所帮助吗?
她小心地问,你是想让满世界的人知道?
李丹丹说,当然,让他们看清男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子问,看清楚之后呢?
李丹丹嗫嚅着说,起码有网友同情啊。
杨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追问下去。她面对的,不是自己带的学生。搞科研,就得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下去,这样才能出成果。李丹丹是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好朋友,说她糊涂也罢,骂她活该也罢,她不能丢掉李丹丹,还要呵护她。
她的语调一转,关心地问,你要发帖的时候,告诉我网站的名字,发帖的时间和标题。我保证读,保证顶。
挂电话之前,李丹丹没有再催杨子结婚。或许她忘记了。人处在这个境地,真不能指望她还有闲情关照别人。或许,她醒悟到自己的无聊,不想说了。她的婚姻如此潦倒,早已失去了榜样的力量,只能让未婚的人怯步。
杨子给自己倒好热水,准备泡脚。电话铃响。她猜,不会又是李丹丹吧?李丹丹已经精疲力尽,不会再打扰,起码今晚不会。
是妈妈。
妈妈的声音永远是宽慰人心的。她撒娇一般地问,妈,你好久不来电话了?
妈妈静默几秒钟,艰难地说,孩子,你爸突然走了。
妈妈放声大哭。杨子端着电话,哭得话筒直抖。
妈妈说,爸爸最挂念的,就是希望你能结婚,可是,他不好对你讲。他说走就走了,留下了多大的遗憾。
杨子想说,好,我嫁,把自己嫁出去。
她说不出口。她不能给逝去的父亲补回这个承诺,不能给耳边的妈妈给出这个承诺,因为,她心里在呼喊般地说,我不嫁人,终身不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