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是个苦命的女人。据说她结婚的时候,下的是大雪。大奶奶出殡的那天,下大雨。
大奶奶结婚很早,15虚岁的时候,已经做了母亲。我虚岁15的时候,连生理卫生还没学呢,什么都不懂。
大爷爷死于1943年,日本人占领期间。其实就是一老百姓,被伪军用枪托打,枪走火了,大爷爷很倒霉地被子弹打中,丧了命。大奶奶很年轻就成了寡妇。据说因为有儿子,就没有改嫁。可是大奶奶的儿子还没有成年就早殇,但大奶奶就一直守了下来。
爸爸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个怪梦:有一个人问大奶奶要钱,大奶奶说没有钱,指着一边的爸爸说他有钱,于是那人把大奶奶一下推倒,就冲向爸爸,爸爸掉头就跑,那人一直追,一直追,直到爸爸跨过一条水沟,那人才作罢。第二天早上,爸爸给人讲这个梦,没有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当天大奶奶从房顶摔下来了,伤着了腿。然后大家问爸爸梦中推大奶奶的人是什么模样,爸爸形容了一下衣着模样,据说就是大爷爷的形象,而爸爸是在大爷爷去世之后出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于是当天,就赶紧给大爷爷上坟,烧纸钱,怕是他在地下钱不够花,所以上来找大奶奶要。
爷爷去世的时候,对守在床前的爸爸喊,“大哥,大哥,你是来接我的吗?”那时候,离大爷爷去世已经快50年了。小时候,从来没有听爷爷讲过大爷爷的事。直到去年回国,专门找爸爸问家族往事,才知道大爷爷叫“曹风鸣”,真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寄托了长辈很多的期望。而大奶奶的名字,大概连爸爸都不知道吧。
爷爷十几岁就被送去当学徒,想来大爷爷应该是守着太爷爷在村里生活。
大奶奶守了近40年寡。现在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如何在乱世中求生存。在她刚刚嫁给大爷爷的时候,是否以为得遇良人?
我记事的时候,大奶奶独自住在家后面,临大街的一间小屋。大奶奶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全忘了,就记得她的脚好像比奶奶的更小一些。
大奶奶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在姥姥他们村,一个就嫁在本村。嫁在本村的堂姑家有一颗桑树,大奶奶去她家走动,回来时常用手帕给我带一包桑葚,酸酸甜甜的,真好吃啊!常常把嘴唇都染红了。有一次我吃多了,倒了牙,那滋味真是酸爽,好像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小时候,妈妈禁止我们用一支筷子,因为筷子总是成双成对,用一支不吉利。妈妈说,大奶奶喜欢用一支筷子插东西,结果守了一辈子寡。
有一次,我在家里乱翻,找到一根银链子,和银吊牌,据说是以前大奶奶给爸爸的。我很高兴地拿去学校显摆,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至今仍是疑案。
大奶奶去世那年,我上一年级。她的葬礼我都没有参与。出殡之前有一个仪式叫“摔盆”,即把灵前祭奠烧纸所用的瓦盆摔碎,要由死者的长子或长孙来摔。大奶奶没有儿子,关系最近的男性后辈是爸爸,而爸爸当时在外工作,回不来,就由大弟代替爸爸履行这一责任。葬礼后,大奶奶的两个女儿收拾遗物,把大奶奶的纺车留给我们,算是大弟因摔盆而分的遗产。
那时候很多人家都是自己用棉花纺线,然后织布。小时候贴身睡的床单就是土布,记得很舒服。有的人家没有钱买洋布,也拿自己织的土布做衣服。妈妈并不会纺线,织布,那个纺车我当玩具转过几圈,就束之高阁了。
如果在从前,大奶奶大概会在家谱上留下一个“曹X 氏”的印记吧,或者还要把小弟过继到大爷爷这一房,以免绝了大爷爷的祭祀。听妈妈说,以前的族谱都是写在布上,文革的时候,大家把族谱都洗了,把布缝起来做样板戏的幕布。
曾有一次,爷爷带年幼的我去上坟,祖坟在村外的麦田里,后来再没有去过,只勉强记了个大致方位,我自己是找不到的。前几个月,村里要在那一片修厂子,通知爸妈把坟迁走。我家在村里早就没了地,族人也都很远了,爸爸妈妈只好把爷爷奶奶的坟迁到本村四姑家的地里,别的就顾不上了。
大奶奶的两个女儿都已70多岁,不知是否尚在人世。大奶奶的音容笑貌,姓字名谁,娘家何处,已俱不可考。大奶奶的一生,如风过无痕,了无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