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的是两个警察,一男一女。女的进屋后,始终不说话,但一直看着吴敏。男的带着警察职业性的淡漠,安慰了吴敏几句,然后开始云山雾罩地问起小雨的各种情况。吴敏越来越感觉不安,后来她竟然问:小雨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还活着?警官端详吴敏,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过去,问她是否认识这个人?吴敏的头“轰”的一声。照片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吴敏的手心顿时冰凉。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那个男警官眉毛很重,眉弓结实,在灯光下,脸上能看见黑色的绒毛。她摇摇头: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语声无力。男警官拿回照片,依然表情平静,告诉她:出事时这个女人也在车上。和小雨一起死了。(吴敏感觉要晕倒。)现在,他们还不十分了解她的真实身份。但她可能是一个美国人。
“美籍华人。”
那个男警官又补充了一句。因为照片里的女人看着显然就是一个中国人。吴敏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感觉口干,两眼发黑,意识正在要离她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吴敏几乎完全失控。她无法入睡,无法安静地坐一会儿,内心阵阵狂躁,想要撕开衣服。悲伤化成了愤怒,愤怒化成恨,恨化成了委屈。她无法平静。很久以后,当吴敏能够平静回忆这段时光时,却惊奇地发现,即使在自己最愤怒的时刻,在她内心深处也难以抑制对这个陌生女人和她与小雨的隐秘关系的好奇。她曾花费几天的时间,坐在床上,检查小雨的笔记本电脑,仔细阅读他的每一个文件,搜索可能隐藏的文件夹,任何隐藏在文件里的可疑的图形或文字,看他保留的所有的照片,(小雨的电脑里有浩瀚的照片,)迫切地想找到小雨和这个女人交往的蛛丝马迹,好挽救自己,不要让自己疯掉。她看到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这更让她抓狂。她检查小雨的博客、手机,试图进入他的邮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不停地输入各种可能的密码。直到最后,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在动,在对她大叫、大笑,她精疲力竭,却无法合上眼。她想去找安眠药,吃了睡上一会儿,但家里没有安眠药,她只好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她想:自己真的就要疯掉了。
后来,她买来药,吃了,一会就睡着了。醒来觉得刚才就像死了一样,于是开始思考,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
直到有一天,下雨了。吴敏突然有了一种禅宗顿悟般的清澈感,贯穿全身。她下床,走到窗边。窗外大雨滂沱,世界变得一片迷蒙,雨不断在下,打在每一座大楼的每一张窗户上;打在楼下小区间的树木、草地、花坛、和远方的道路上;打在马路上飞驰的汽车上;打在街上四散奔跑的行人的身上、脸上;打在天地之间了无一物的每一片虚空上;雨激起灰白色的水汽,飘散在空中,越来越浓,和雨珠混合在一起,被狂风吹去吹来,不断扭曲,像是在挣扎。大雨模糊了窗外世界生硬的轮廓与边界,像是在痛苦地表达一种和解的愿望。
那一刻,吴敏站在干燥的屋子里,身外的声、光、色都消失了。雨直接打进她的心里,重新唤起她对小雨的爱、思念、和对人生无常的了无边际的感伤。
这时,她才知道,一个人从生活中消失,有时候并不那么容易。
*
夏雷得知陌生女人的消息时,吃了一惊。但是,年龄和工作的阅历让他知道:感情世界里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尤其在结婚几年之后。结婚,有时就像揭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作案和做爱不同。做案是动机明确的;做爱往往是盲目的。作案前对于结果有精确的预期;做爱时往往不计后果。而它们的相同点是:作案与做爱都是受着内心某种需要的驱动。而且很多时候难以抑制。
夏雷一辈子都在试图找出案件背后的真相,他感兴趣的是犯罪的心理。所以,他实际上是一辈子都在试图理解犯罪。但现在,对于小雨的这个陌生女人,他已经没有了探寻的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常年工作的紧张劳累让他疾病缠身;他知道幸福往往是源自某种程度的盲目,不可能什么都搞清楚;或者,幸福根本就是一种需要靠虚幻维持的感觉;也不是他清醒地知道吴敏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让她安心睡去。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小雨已经死了。那个女人也死了。他们这个家庭传承了千百万年的血脉就要到此终结,这让夏雷突然泄光了气。
他觉得一切都是虚无。
*
夏雷在电话里安慰吴敏,他分析: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是婚外恋,那么总会有一些迹象和证据,就像犯罪现场总会留下痕迹一样。其次,也很难想像和情人去看要领养的孩子。(而这恰恰是让吴敏最恨恨不平的事情之一。)这不可能。相反,这种场合正是应该避开情人的。身陷婚外恋的男人是不可能想要孩子的。而美籍华人的身份也使这场婚外恋更加离奇。所以,最合理的推断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因为搭车,偶然遇到小雨,尤其可能的是,这个人或许是一个记者,在采访中国的领养儿童的问题。因此,遇到了小雨。
挂断电话,吴敏就拒绝了这个听起来的确是很可能的解释。这绝不可能!
*
夏雷在挂掉电话后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很久以前发生在公安口内的一桩奇案。案件是在他的老家成都。有一天,接到报案,在成都郊外一条荒草杂生的偏僻的道路旁,发现了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车里有两名警察,一男一女,两人均头部中弹,发现时已经死在车内。案件立即引起市局的重视。因为,死者H是分局的副局长,D是分局的女内勤,她的丈夫C是分局刑侦大队的优秀警员,业务骨干。弹道检测显示:打死H和D的子弹,正是从C的手枪中射出的。而C在发案当天生病在家,接受调查时才发现手枪不见了。C声称:他们夫妻关系一直很好,从来不知道妻子与别人有婚外恋情。最终,C以情杀被叛死缓。没有立即执行是因为作案的关键物证手枪,始终没有找到。C一直不服判决,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但他从未上诉。十年之后,震惊全国的张君持枪抢劫杀人案破获,张君被生擒。清理脏物时发现了一只保险箱,里面有现金、首饰和一把手枪。而这把枪正是当年射杀H与D的C的那把手枪。原来,张君案的犯罪团伙多次扮成军人在路口设卡检查,实施抢劫。而那天恰巧遇到了H和D。多年之后,张君对这次犯罪仍然记忆犹新。他声称是从D的身上找到的这把枪。这样真相大白。在十年之后,C被无罪释放。但记者采访时,C说自己现在仍然会想念妻子。有时间的时候会一个人去墓地,在她的墓旁坐一会儿。
但夏雷一直想弄清的是为什么张君要单单把这支枪藏在保险箱里?张酷爱枪械,经常长时间地抚摸他的枪,像抚摸自己的女人,犯罪时使用过多种制式枪械。但现在,夏雷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天D为什么要带上一把手枪?
但这些问题已经再也不会找到答案了。
*
那么谁是太阳?
恋爱时,吴敏在小雨的父亲夏雨的博客里,读到了一首很另类的诗。吴敏是个理科生,但是从小爱读文学书,读小说,也读诗,但从不写诗,也不写小说。当然,上学时老师布置的作文是要写的。从不写什么,是指从来没有主动地去写写内心的感悟,或者虚构一个故事,也就是说,从来没有表达的欲望,冲动,或者激情,所以,也就从来不曾写作过。但她爱读书,读过很多文学作品。那首诗的名字叫:庞勒维猜想。
庞勒维猜想
In physics, the Painlevé conjecture is a conjecture about singularities among the solutions to the n-body problem: there are noncollision singularities for n ≥ 4.
一个质点
徘徊在
几个质点间,
有时就要和
某个质点
相撞,
但恰巧
错开了。
总是这样。
相遇,但
最终
错过。
问题是:
在有限的时间里,
在逐步增多的质点间,
是否可能形成
一种奇妙的
振荡?
一次次错过,
永远的孤独。
这就是
庞勒维猜想
(the Painlevé conjecture)
一道著名的
数学难题。
当时,这首诗她感觉很新奇,而且让她回想起在大学里听过的一个关于多体问题的讲座。在三维空间中,给定n个质点,如果在它们之间只有万有引力的作用,那么在给定它们的初始位置和速度的条件下,它们会在怎样的空间里运动?
当年,这个讲座让吴敏听得一头雾水。吴敏不是学数学或者天文学的,来听讲座只是为了看一看讲座者夏志宏。那时,夏刚被北大数学所聘为所长,年龄还不到40岁。据传闻说,人长得英俊潇洒,像梁朝伟。吴敏最喜欢梁朝伟。所以她来听夏志宏。夏在美国读博士研究生时,从事N体运动的研究。博士毕业论文中他宣称找到了五体运动中的一个解。这个解会在有限的时间内产生非碰撞奇点。那时,他才二十几岁。论文投到最著名的数学杂志,《数学年刊》(Annals of Mathermatics),两年后收到了审稿意见:无法判断他的证明是否正确。夏志宏就审稿人的意见,对论文中的问题进行了修改和补充说明。结果再次投稿后,审稿专家之一普林斯顿的教授马瑟尔(John Mather)不得不放下部分手中的工作,在普林斯顿组织了一个研讨班专门讨论夏的论文。学期结束时,马瑟尔教授得出了结论:证明是正确的。
这些学工科的学生,崇拜歌星、影星,也崇拜或极度鄙视专业圈内的大牛。男生鄙视的名单比较丰富;女生崇拜的多一些。最不喜欢学习的男生全部鄙视之;最不喜欢学习的女生全部崇拜之,但也不care,都很棒,但是拜拜吧!
然而,那天吴敏感兴趣的是在讲座即将结束时,夏突然发了一段议论。大概是:
当两球相互作用时,它们的运动非常简单、和谐,是可以预期的。一旦变成三球,就异常复杂了。N体运动的解决不仅对于天文学有着巨大的意义,还可能在今后对人类社会的相互关系的理解提供帮助。这样,今后从事市场股票预测的专家就不必永远也不亲自购买股票啦。甚至,它还会对爱情、婚姻起指导作用。人们将按照数学的公式去获得幸福。但是,地球上有多少人呢?(72亿,底下有人回答。)
然后,夏就结束了讲座。
这让吴敏觉得学数学的男人,偶尔的,有时候,不经意间,有可能,也会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趣味的。
就比如N体运动中的庞勒维猜想。如果仅仅是听起来,它还是引人入胜的。在吴敏的笔记中记着:
庞勒维猜想:在N体问题中,当n ≥ 4时,是否存在一个非碰撞奇点?
不是吗?仅仅看到这段文字,就会让人产生遐想。
现在,吴敏再次想到了这首诗。她又一次打开已经死去的夏雨的博客,找到它,重新读过,心中的某些东西彻底的破碎了。
在恋爱时,小雨曾说吴敏是他的太阳。吴敏则说,他们是两颗相互旋转的粒子。相互旋转着稳定于一个幸福的空间。但现在,在太阳和地球之间,出现了一个月亮。原来吴敏的运行轨迹一直受着另一颗未知的星球的力的作用。
相互吸引的问题变成了忠诚与背叛。可是,小雨与那个陌生女人都死了。三球运动变成了一颗孤独的心。过去与未来、生与死的意义是什么?
这时,吴敏就感到,一切都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