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7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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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擦亮的不仅仅是学校窗户上的玻璃,还有他的心。那次扫除之后,他变得快乐起来了,心中的忧郁一扫而空,就像阳光下他擦过的那些玻璃一样。那些玻璃的确净得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但实际上它们仍然是存在的,阻隔在此与彼之间,就像在夏雨的生活里仍然有许多东西可以将他与沈菲轻而易举地分开。只是夏雨看不见。所以,现在他快乐。夏雨和沈菲的交往变多了,也变得自然了。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主动去找沈菲说话。而沈菲,至少他觉得,也愿意和他聊天。他聪明,有才气,读过很多书,还写诗,长得又高又英俊,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一旦开始了,夏雨就觉得沈菲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也没有那么神秘。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这只让夏雨觉得她更美,更为她如醉如痴。

况且,有时是沈菲,主动来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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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光是在最后一刻才把全家要迁到北京的消息告诉夏雨的。

夏雨方方面面都像他的爸爸有光。有光对这个儿子也寄予厚望。夏雨和他的弟弟夏雷不一样。夏雷即不像他的爸爸也不像他的妈妈。让有光头疼,甚至,因为这个儿子让有光不信任孟德尔的遗传律了。本来嘛,那时,全中国都要相信苏联的李森科。他觉得是他把小儿子的名字起错了。他对他没有任何期望,只要这个小儿子别学坏就谢天谢地啦。而夏雨听话,懂事,成绩优异,有光希望他能竟自己未竟的志愿。他生怕这次搬家会影响到儿子不久的高考。但妻子调到北京工作的事情同样意义重大。而在他的生活中好像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在他的一生中能自主选择的并不是太多。母亲向夏雨解释:自己要去北大历史系做教授了,(副教授,准确地说。但是在北大,只要活下去,早晚就都会成为教授啦。)而且,爸爸在北京也能得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甚至有可能做工程师。这次机会难得。有光的心愿,夏雨都知道。听完之后他没有说什么,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了门。

北京,在那时仍然是一个闪亮的词汇。多么富于吸引力啊!而他们终于不久就要去北京了,就要成为北京人,是有北京市城市户口的堂堂正正的北京人。他坐着想了一会儿就从书包里拿出书、本、铅笔盒,然后翻开一本数学习题集开始做题。高考已经不远了,十年寒窗,一生的成败就决定于这一天。弟弟在外面不知为了什么又惹爸爸生气了。他进来屋里,嘟囔了几句。但夏雨没有听到,他在专心解题。然后弟弟又出去了。不久客厅里再次传来爸爸训斥弟弟的声音,弟弟顶嘴,然后爆发出爸爸的大声责骂,有东西落在了地上,然后,就平静了。夏雨仍然在解题。

时光静静流逝。直到最后,夏雨才突然想把书和本都摔到对面的墙上。但他只是把笔重重拍在桌上,然后一下子靠进椅背。坐了一会儿,才又把本子拿起来,扫了一遍他的演算,然后重新扔在桌上。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注视着窗外。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只是想:这道题太难了,他解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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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在成都的最后一堂课刚一结束,就连忙快步走出教室,身后的同学们还在嘻嘻哈哈整理着东西。在学校外的一条L型狭长街道的拐角,有一座老楼。楼外有几株大树,枝繁叶茂。楼道的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老楼总是黑乎乎的,每一面纱窗都是深褐色,毛茸茸的,很多还破开了,边缘的窗纱卷起来,有的完全脱去了窗纱。夏雨走上二单元二层的过道,站在没有玻璃的窗口。眼前就是对面的马路。现在马路上正在变得热闹起来,从工厂、机关、学校里出来的人流正汇集起来,像一支支泉水汇成大河滚滚涌来。路上响起越来越大的噪声。夏雨喜欢这个时间的嘈杂和自行车的铃声,喜欢远远看着回家的人们,在这个时候仿佛每一个人都是快乐的。对面夕阳正落到与他相对的位置,把路面照得耀眼。空气已经变成了一团混沌的光雾在空间里缭绕卷曲着,那里面所有的人与物都变得模糊,带着一道金色的轮廓,好像所有事物的表面正不断蒸发出亿万个发光的分子。但是会有一个点,当时间一越过它,外面世界光影中的生气就会一下子没有了。虽然亮度依旧,但是生气一下子没有了。然后,夕阳就会迅速暗淡下去……

回来时,夏雨一路踢着一颗石子。石子沿着路面滚动。停下来后,夏雨就跟上去又是一脚。

教室里空了。同学们的书本仍然摆在桌子上,他们只是回宿舍去小憩一会儿。不久又会回来学习。夏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好书包,站起来要向外走时,明宇跑进来,他吓了一跳。明宇正在找他,要和他最后告别。夏雨已经知道,明宇喜欢沈菲,他给沈菲写过信,但是被沈菲退回来了。他说沈菲的爸爸对她看得可严了。那时明宇又被调换了座位,离开了沈菲。明宇曾经为此苦恼找夏雨倾诉,但后来他说他不苦恼了。大丈夫不患无妻,患事不成。他仍然和沈菲是好朋友,常去她家。沈菲的爸爸很喜欢他。他们俩聊得来。分手时,夏雨和明宇像两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相互祝福一定要考上一类重点大学,使劲握手,然后拥抱了一下,彼此拍了一下后背就赶快分开。心里都有一点点不适的感觉。那时不兴拥抱,而且已经知道了同性恋。同性恋让他们好奇但不齿,那时男孩子们都注意避免身体的接触,都要刻意显得阳刚。他们的嘴边都已经长出了软塌塌的绒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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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宇进来前,夏雨刚刚把一本书塞进了沈菲的书包里。书里还夹了他写的一封信。他在做这些时手有些颤抖,直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脏仍然在急剧跳动,当明宇一进屋叫他的时候,他的心几乎破裂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夏雨竟然渐渐忘记了他曾写过的具体的内容。但肯定地记得他在信里没有写下过“我爱你”,也没有说出他的这些个日日夜夜里的痛苦。也就是说,他把他的爱和痛苦都留在他的心里。那他都写了些什么呢?他可一点也不记得了。

幸好沈菲没有把信退给他。而原因嘛,因为,夏雨已经走了,因为他在信中没有留下自己姓名,而且他也没有写下他在北京的住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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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启动了。它带着夏雨向着北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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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房里,夏雨看着小陈老师用一把长镊子夹着一张相纸,在显影液中不停地晃动。红灯下,显影液清澈见底。在层层荡开的水波中,夏雨看见白色的相纸上开始隐隐出现一些灰色的点和线,不断地加深,扩散,融合成片。他已经看出自己的轮廓,和沈菲的影子了。他的心在跳。相纸上他正在和沈菲同步变得清晰起来。他已经可以真切地看见自己英俊的面孔和沈菲灿烂的笑容,的每一个锐利的细节。就是在这时,小陈老师把相纸夹了出来,放进清水。这一瞬间,就永远地固定在照片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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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是夏雨奶奶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奶奶一生共生了八个孩子,有两个还没有满月就死了;有一个在鬼子扫荡的时候,躲在山里生了病,那时这孩子还太小后来就死在了山里随便埋了;一个女儿长到12岁时死了;三个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都长成了精壮的小伙子,但解放战争又开始,部队经过村子,孩子就当了兵,结果两个死在东北战场,一个死在山东老家,(所幸的是当时来的恰巧是共产党的部队,儿子有幸成为了烈士,那时从小一起玩的小伙伴也有被国民党拉走的,就是反革命,死了也是反革命);最后就只剩下幼小的有光。

有光十岁那年,父亲生病死了。他成为家里唯一的香火。奶奶一个寡妇一手把他拉扯大。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奶奶对有光变得担惊受怕。她对有光百依百顺,带在身边一刻也不放心他离开,怕他受欺负,所以从不让他和别的孩子玩儿,结果有光就变得孤僻,敏感,既懦弱又急躁。不过,有光从小聪明异常,上学时各门功课总是全校第一,大学考上了清华,学的是电子管专业,这是当时最前沿的学科。大学里有光爱上了曲婉贞。那时他年轻英俊,高高的个子,沉默寡言,(可和婉贞在一起却妙语连珠,唠唠叨叨。)婉贞虽然相貌平平,但温柔善良,得到有光如获至宝,带着他就像妈妈带着儿子。有光和婉贞只不过是两个小人物,平凡,胆小,在大风大浪的年代里,他们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从来不会说出来。一次次运动中,那些有些本事有点个性的同学、同事都被整了,轻则吃点苦头,重则家破人亡,而他俩因为恐惧而更紧紧地蜷缩在了一起。

大学四年级时,国家在一些急需专业里,抽调一批学习好出身好的大学生提前结业支援军队建设。有光被选中,但这样他就不能大学毕业而只能拿一个肄业证书了。有光心里很遗憾但组织安排必须服从。这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命运,而在特殊年代荣誉往往意味着牺牲。他先到了四川一个大山里的军工研究所,后来支援地方建设又被调到重庆的一个工厂。那时婉贞毕业了,本来能够留北京,但是为了和有光近一点她来到了成都的交大。仍然是两地分居,不过毕竟近多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光和婉贞没有参加任何派别。他俩出身好又都默默无闻,所以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婉贞很乐观。她较早地去了工厂学习改造,反而躲过了学校里的灾难。但每回去看望有光都为他担心。工厂里运动不断,只要在家里,有光就长时间地睡觉,有时醒来了仍然躺在床上。婉贞来看他,他的话也不多,只是沉默。厂里的各派都号称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派,有光搞不清为什么又都被视作反革命。有一派的头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才二十多岁,但粗野,没有教养,像个泼妇,为人霸道,斗起人来很狠,有光见过她,不喜欢她。有一天,这个女孩子被另一派造反派抓去打死了。后来,有光听说发现她时,她下身赤裸阴道里插了一把匕首。

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不久,重庆革命群众对革命群众就用上了军队的制式武器。

子弹在街上飞的时候,是恐怖的。那种恐惧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很难真正体会的。有一天有光走在一条街上,突然响起了枪声。两派革命群众开战了。有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身旁就是居民楼,有光抱头飞奔过去。虽然近在咫尺,但他觉得那么远。冲进楼门口的一刻,有光扑倒在地,回头看见门边,几步之外,摔倒了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那时孩子在哭,枪声在响,子弹不停打在他身后的地上。他看了一眼,就顺着楼梯爬到地下一层,躲进角落里,但仍然缩进成一团儿,大脑变成一片空白。楼梯尽头的那个通道口,从暗中看去一片光明。但有光总觉得那里就要出现一个端着枪的人影,然后向着他搜索而来。枪声停止很久以后,他仍然不敢出去。终于走出来时,有光看见那个女人还躺在原处,怀里依然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但孩子不再哭了。有光再次见到婉贞时痛哭失声。他说自己应该去救那个女人。她还有个孩子呢。婉贞急了,说:不行的,不行的!你怎么救得了她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回来才发现有光的手和膝盖都破了,婉贞给有光清理伤口,涂上紫药水,心疼了一夜。后来婉贞四下奔走把有光从重庆调到了成都。有光在成都的一所中学里做电工和维修工。从此,他更加沉默了。在学校他曾经亲眼看到老校长被一群学生活活打死。那些学生都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啊!儿子出生后,他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他希望他们有出息,以后能有所作为,完成他未尽的理想。但急躁起来,他就打。有时候打得挺狠的。

有光后来从不给他们讲文革中的那些经历。

 

鲁冰花 发表评论于
喜欢这样细腻的笔触,不过是蛮跳跃的。等着看小峰和沈菲的发展,却笔尖一转又回去了。
当沈菲从鼻涕女孩变到斯文端庄时,快乐的童年就一去不返了。每个女孩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人一开始装就失去了很多生之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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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颤音' 的评论 :

谢谢啦!
颤音 发表评论于
第一段, 尤其这句 夏雨擦亮的不仅仅是学校窗户上的玻璃,还有他的心。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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