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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铺车厢,夏雨的父母和夏雨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主要的时间里是夏雨的父亲说,在有些时间里夏雨的母亲予以补充,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夏雨认真在听,只有被问到时才会简单地回答两句。
父亲说,未来的几个月对于夏雨的一生将是至关重要的,现在形势严峻,不容乐观。高考是非常残酷的。你的一生就将决定于这一次考试。父亲说到这里满脸忧虑。所以这次搬家真的不是时候。这肯定会给你造成很大的影响,但我们只能更加努力,发挥主观能动性,无论如何不能影响未来的高考。父亲说,全家都会给他最大的支持的。夏雨听着也开始紧张了。不过父亲的话锋一转说:凡事都是辩证的。来北京也有很大的好处,重点大学在北京的录取线,要比别的地方低很多,而且大学毕业也好找工作。后来,有光又谈到了报志愿,他说他为了这件事和夏雨的母亲考虑了很久。他们分析了各个专业的前景和所有一类学校的情况,最后选定了计算机专业。计算机是大有希望的,将来所有的专业都需要计算机。夏雨知道父亲是学电子管的,后来学无所用,很快青春不再,电子管儿也落伍了。这时他还没有见过计算机,但对计算机神往已久,认定了未来所有的事情都要用到这玩意儿,所以这回一定要儿子学计算机专业。父亲又说,本来家里一直想让你考清华,但是这次搬家怕有影响,高考不能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所以这段时间我和你妈一直研究,我们想,还是第一志愿报北航吧。北航也是一类重点,一点儿不比清华差,而且航天航空专业前途无量,再和计算机结合起来就不得了了。父亲看着夏雨,问他怎么想。
怎么想呢?夏雨喜欢文学,想当诗人或者作家。但他并不是特例独行的孩子,也没有真的那么自信,但是,他仍然想当诗人或者穷困潦倒的作家。父亲说的句句在理。计算机,航天航空,都太重要了,太有用了,学好之后前途一定一片光明。夏雨对父亲说,好,真好,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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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走出包间,翻开列车过道边的椅子坐下来。卧铺的人不多,过道显得狭长。地板刚刚拖过还是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脏水的味道。他看见前面一对老夫妇坐在窗边,两人不说话,都把头看向窗外。夏雨看着他俩,心想:这两个老人真安静啊。这时身后传来了吵架的声音,夏雨转过身去看,居然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后面过道上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梳着整齐的分头,打着油,穿着蓝条白底的睡衣,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目视前方,对夏雨视而不见。由于过道空间有限,他的动作也随之调整。这个男人挡住了夏雨视线的延伸。争吵愈加激烈。这时中年男人向左一闪,夏雨看见夏雷眉飞色舞地钻了过来。他想问弟弟那边出了什么事,夏雷却没走过来,只向他一挥手,示意一下,转身又走了。夏雨马上跳起来跟过去。那个中年男人被接连打断,却并没有不悦之色,只是让出路等着他们过去,他好继续做操。不过夏雨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他竟然喷了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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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弟弟没有拉他去看吵架,却撇进了卫生间。
夏雨跟进去后,弟弟反锁上门。火车的卫生间很小,两人面对着面,紧靠着背后的墙壁。夏雨想问怎么回事儿,夏雷已经迫不及待掏出一包烟来。夏雨吃一惊:你怎么敢带这个?还没说完,弟弟大声说:没事,我藏得很安全。说着伸手向夏雨一抖,将一只烟抖出一小截。夏雨拿烟:要是被他们闻到怎么办?夏雷说,不会的。这车里到处是烟味儿。夏雷用牙咬着烟,眯起一只眼,双手去抬车窗,车窗一下子抬上去,一股强劲的气流呼地涌进来,车轮转动撞击钢轨的轰鸣声骤然大作。夏雷又连忙坏笑着,侧头使劲把窗子按下,只留一条缝,气流穿过,发出更高调的呜呜怪叫,夏雷只好关死了窗子,然后才掏出火柴用一根火柴点了两个人的烟,吸了一口,问夏雨:他们和你谈什么了?还要把我轰走。夏雨说,高考的事。说得我挺紧张的。夏雷说:哥,你肯定行。
夏雷从小不听话,到处惹是生非。爸爸说他裤子裆里长了一颗仙人掌。夏雨曾经有一次摔倒一只手按住了一颗仙人球。满手扎进褐色的绒毛一样的小刺儿,那又疼又痒的感觉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在梦里一想到都会惊醒。夏雷不喜欢文学,当然也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物理,也不喜欢化学,也不喜欢地理,也不喜欢自然,也不喜欢生物,也不喜欢音乐,也就是说不喜欢上学读书,当然最不喜欢的是政治。但他爱看武侠小说,从梁羽生到金庸、古龙一本都不落地看完了,连“金庸著”和“古龙著”写的也看。有些段落都能背下来。兄弟俩性格不同却情同手足,长这么大没有红过脸。小时候夏雨打架全是因为弟弟,弟弟闯了祸他总想方设法保护他。但是长着长着,夏雷就渐渐显出胆大聪明有主见了。虽然在家里家长更喜欢和看好夏雨,但在心里,夏雨挺佩服自己的这个弟弟的。
现在火车不断行驶,有些话他真想和弟弟说说。可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嘿,你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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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有一段时间天天想妈妈。想得流泪。那时奶奶一个人留在老家,老了,身体不好。夏雨夏雷都还小,家里正是吃紧的时候。但有一天,婉贞一个人坐火车,回到老家把奶奶接回来了。有光见到妈妈先是笑,然后哭,然后又笑了。晚上,有光和婉贞一直聊到深夜。婉贞累了,先睡了,有光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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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有光一个月的工资42块钱,婉贞56块钱,每个月每人往家里寄十块钱,现在有光的那十块钱省下来了,但生活仍然紧张,到了月底常常会有几天就没钱了,粮票油票肉票布票倒用不完。在月底,夏雨经常偷偷听父母小声的谈话,这时,他的心里就会很紧张。他是个敏感的孩子,这种经历让他日后的生活中始终有一种对未来的忧虑。弟弟则不然,该吃吃,该喝喝,没吃没喝就跑出去玩儿,夏雨觉得在弟弟看来,住到街上,其实是最好的。
奶奶年轻时心灵手巧,没上过学,但识一些字,能画画,会剪纸,过年蒸的白面馒头有寿桃、猪、狗、鸡、兔,还有寿星老和小孩子,面是甜的,红红绿绿地描了彩,又好看又好吃。她来的时候拿了一只铜头竹竿玉石嘴的长烟袋,烟袋上还系着一个装烟叶的小荷包,上面有她亲手绣的喜鹊登枝图。来了之后,有光就给她买纸烟抽。夏雨记得,奶奶舍不得抽,每次吸上几口就掐灭又装进兜里。有一次,奶奶的烟没有完全掐灭,放进兜里把兜烧了一个大洞。有光回来后把奶奶狠狠训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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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突然问哥哥:你说这次会不会和日本打一仗?在一个月前,香港的保钓船在钓鱼岛被日本人的船撞翻了,有人受伤,还有一个保钓者遇难,这一石又激起了国内反日的浪潮。夏雨说不会的,现在不是时候。说到这儿,夏雨开始精神焕发。夏雨一个同学的表哥在部队做参谋,有一次放假一起踢球,休息时给他们讲了国家面临的险恶环境。夏雨听得心情激动,恨不得马上参军保卫祖国。现在夏雨捏着快抽完的烟头,又把听来的那些话添盐加醋讲给了弟弟。他首先告诉弟弟,这些消息是他从作战部队的参谋部里听到的内部消息。(说话时突出了”内部消息”四个字。)在分析的最后夏雨告诉弟弟:未来中日必有一战,中越必有一战,中菲必有一战,中国和印度必有一战,中朝必有一战,而且台湾问题最终,还有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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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说完,兄弟俩沉默了。夏雨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次对越自卫反击战英雄演讲团的报告。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解放军战士的英勇无畏,给夏雨留下来深深的印象。他至今还记得一位双腿被炸断的探雷英雄,流着泪讲述自己的战友在班长的带领下用身体滚雷的英雄事迹。战争的惨烈激起了小兄弟俩更强烈的渴望战争的激情。夏雷在这时总会在想象中冲上战场英勇杀敌:有时想的是自己做为一名战士冲在最前线奋勇杀敌;有时是消灭了敌人自己受伤残废了,回来之后去学校演讲,感动得那些听众(尤其是女听众)热泪盈眶;有时自己成了一名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施展了一个又一个巧妙的计谋,一次又一次战胜敌人;当然也幻想过自己伤残了但赢得了美丽姑娘的芳心。只是偶尔想到自己被打死了,因为想到当他死后,地球仍然在转,人们仍然在快乐地生活着,吃喝玩乐,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时心里才会涌起一阵像风一样的悲哀。
但同时,他又好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之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好奇让他神往,但也更加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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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从小就喜欢看战争电影听战争故事。当知道了奶奶曾经经历过抗战后,小夏雨和小夏雷就经常缠着奶奶,要她讲抗日打鬼子的故事。但让小兄弟俩感到非常吃惊极度失望而且特别困惑的是:奶奶的讲述里根本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打鬼子的故事。她好像甚至都没有见过鬼子。讲来讲去,讲的都是跑鬼子,这个词是奶奶亲口说的,就是听说鬼子要来,全村人就开始逃命,收拾东西,自然还要赶着牲口往山里跑,后来跑了几次就没有多少东西了,也没有牲口了,就只剩下逃命了。好像村里的人都很怕死,没有多少打鬼子的念头。奶奶说,开始时有愣头的,不跑,舍不得家,留下来,不是被抓走了,就是被打死了,后来就没人敢留下来了。奶奶还说她的一个小女儿就是生着病时跑鬼子,死在了山里,就埋在山沟里,后来都不记得到底埋在哪儿了。
那时小兄弟俩对于奶奶小女儿的死倒没有感到有多么悲哀。(打仗嘛,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嘛。)但对奶奶讲的,有人跑掉了鞋就光脚跑,最后脚磨烂了露出肉,还一瘸一拐跟着往山里跑,却感觉强烈。因为小兄弟俩在玩的时候都曾把脚磨出过水泡,那会疼得不敢走路,所以想到脚磨烂了,还在山里跑,头皮都发麻。但更让小兄弟俩着急的是,怎么光是逃命呢?为什么不去找八路军打鬼子呢?村子里应该有武工队,还可以挖地道埋地雷嘛。后来又问奶奶打国民党的事情,听说奶奶有三个大儿子都参加了解放军就开始高兴了。但没想到奶奶却说:那时部队来到村里,就把年轻人拉到屋里动员参军,有没心眼儿的,或者不安分的,就参了军。老实胆小的就不表态,不表态人家就接着动员,让参了军的一起动员。奶奶说她的儿子就是太老实,被说的拉不下脸来,就参了军。结果,就都死了。村里有有主意的,就是不表态,结果就活下来了。奶奶说到儿子的死,还在伤心。小兄弟俩这时就觉出问题严重了。农村里,老百姓都是主动踊跃参军,怎么会发生像奶奶说的这种事情,而且儿子为革命牺牲,母亲应该感到光荣和骄傲才对,怎么会嫌儿子太老实呢!
所以小兄弟俩觉得奶奶非常反动,而且她识字,会画画儿,还抽烟,这哪儿像个农民!那时,他们刚看过一部叫《海霞》的电影,里面有个”我是你的哥哥阿太”。“我是你的哥哥阿太”其实是一个国民党特务,他的假腿里藏了一部发报机,晚上人们睡去后,他就偷偷给国民党发情报。小兄弟俩觉得奶奶也像是个国民党特务。奶奶抽烟喝酒能识字,长得漂亮,符合女特务的标准。于是小兄弟俩决定在夜晚监视奶奶,看她会不会给国民党发情报,如果发,小兄弟俩商量好,就一起上去把奶奶抓住。
结果那天夜里,小兄弟俩真的在黑暗中爬在被窝里,偷偷监视奶奶。尽管他俩彼此相互督促,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后来这事也就随同那些在漫长童年里无数短暂的喜悦、烦恼和懵懵懂懂的困惑一起,被遗弃在茫茫记忆里往昔时光那巨大而荒芜的废墟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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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历史课上讲到了甲午海战,又讲到了抗日战争,全班同学都义愤填膺。再后来,夏雨又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讲的跑鬼子。夏雨仿佛看见一群土头土脑的中国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群人慌慌张张在荒山野岭里跑,鞋掉了,脚都跑破了,肉露都出来了,但还在跑。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人被打,被杀,被强奸,被奴役,而现在还要为道歉、历史真相、和战争性质而没完没了地争吵,他觉得这场战争真窝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