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它多少有些像旧式婚姻,明明谈不上喜欢,但还是得长相厮守。《诗经》里有《齐风·鸡鸣》,是个问答体,讲一位太太以鸡鸣为讯,敦促丈夫早起办正经事,谁知丈夫答,那不是鸡鸣,是苍蝇叫。夫妻床榻的对话,最近真实。上班的烦恼,首先在起床。《鸡鸣》里的丈夫,赖床赖得不无道理,中国的官员,从春秋起,就形成了鸡鸣即上班的传统,卯时,也就是早晨五到七点,他们就必须开始为国家工作,人抵达办公室,是为“点卯”。今人的上班时间多少错后些,寻常白领,朝九晚五是定规,只是,九点上班,对于住得远的人来说,意味著六七点就要起床,如此一来,起床之早与古人无异。早起太难,闹钟狂作,大梦初醒,于床榻辗转,终究不得不蓬头垢面坐起,短时间内,必须完成洗漱、如厕、用餐,讲究点的职场女性,还需空出时间描眉画眼——上班是去做事、做人,面目憔悴如黄脸婆不适应在办公室出现。因此,女人往往比男人起得更早,她们磨蹭。
夏天天亮得早,早起能避开烈日,是宗好事,天冷便十分麻烦,凌晨五六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归家,真正应了披星戴月四个字,上下班都显得有些凄凉。白居易做诗曰,“退衙归逼夜,拜表出侵晨”,隋唐之后,京城的办公区和生活区有了划分,百官衙署,置于城内,官员住宅,则多于皇城外城郭内,绝对距离不算远,但在交通不甚发达的古代,上班路,已非坦途。也难怪白大诗人抱怨。秦汉以来,几乎所有官员都来自外地,就职办公,皆由国家提供住房,且地点多在衙内,好不方便,到了隋唐才风气大转,没市中心的房子住了。内地改革开放前,也多半如此,房屋由公家分配,职员多就近居住,但随著经济发展,城市扩大,房子越盖越偏,城中心的住房,穷人买不起,只能迁居临郊,白居易的苦,如今大都市普通白领深有体会。
上班的路不好走,每天一睁眼,就是一场征途。上班硬是催生了一个除男人、女人之外的族群,上班族。他们面目黧黑,神情憔悴,步履匆匆,公交、地铁,一群一簇,好像工蚁工蜂,但求上车。上班族赶时间,赶得心急如焚,广州人喝早茶那类悠闲与他们是不相干的,地铁里冗长拥挤的队伍,让人望而生畏,车来了,下的少,上的多,但还是得挤,高峰时段,不存在下班车比这班车人少的问题。好不容易,上了车,免不了皮贴皮肉贴肉,一车人仿佛一听巨大的午餐肉罐头,挤得密的时候,时间仿佛静止了,没人上车,没人下车,没人说话,没人喘息,每个人都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扎根,任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终于,有人挤得嗷嗷叫了,“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肚子”,我的妈”!脾气不好的,吵将起来,那真是急火攻心,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挤车也会发生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地铁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为下车不顾一切挤出去,一名妇女不干了,大喊,“喂,你干吗,站住!”那男子站在安全门外,回头,一脸狐疑。车快开了,那女的这才气急败坏嚷,“胸罩,我的胸罩!”他把她的胸罩挤走了。挤地铁不用讲究男女大妨。不过,地铁虽挤,好在按时按点,如开车出行,遇著早高峰,堵车基本难免,若再加上天阴下雨,路面湿滑,道路几乎像个中风病人。交管部门各种指挥,疏通,协调,可全没用,“路栓”太多,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
上班迟到、缺勤不是闹著玩的,一说扣钱,人人神经紧绷。其实扣钱还是小事,《唐律疏议·职制五》讲明,“官人无故不上”,缺勤一天“笞”二十小板,再满三天罪加一等,二十五天缺勤就要赏一百大板,满三十五天就要坐牢一年。这是唐,元代上班迟到要打屁股,明朝更严,魏忠贤当权时,紫禁城不准点路灯,官员上班路上不准骑马坐轿,唯有步行,冬天天亮得晚,摸黑上班,彼此撞著是常事,逢雨更惨,为了赶路,不小心落入河中淹死者有之。不点灯的规矩后来为清朝继承,理由是,消弭火患。这班上得惊心动魄。现代白领迟到、缺勤,刑罚虽没那么严,可打卡制度缺著实花样翻新,一点心眼耍不得,刷芯片卡,指纹打卡,面部识别打卡,上班弄得好像坐牢,有员工深恨之,用烟头烫,用刀片刮,是为小小反抗,可无线网络的发展让他们失去了机会,APP打卡,是必须到公司,用公司的无线网络才能打上,无影无形,牢牢控制了上班族。
上班偶尔是吃不上早饭的,可一旦忙起来,午饭谁又能保证呢?古代官员一上班就开会,无论在京在外,一整套程序不可少,上朝,升堂,都极具仪式感,就比如升堂,要用梆子敲,三声,点击,各道门传过去,叫“传三梆”,官员这才走出宅门,开始办公,到了晚上,又敲三下,还是点击,叫“传晚梆”,敲完才算下班。这多少有些像做戏,还有些诗意的成分,现代都市白领上班,可没那么多虚头。白领上班,大多是直接切入本质,进了办公室,大脑就必须保持高速运转,只要不是临产的孕妇,双眼必须面对电脑辐射,做得不好,两耳偶尔得承受老板的责骂,偶有应酬,胃和肝需要遭受二手烟和酒精的折磨。有人说,也有轻松的班,上了班,一张报纸、一杯茶,上班泡脚,下班玩耍,老一代的机关生活,不就是天堂日子么。果真如此? 要知道,上了班,有事干忙、累,无事干,照样劳心,上班对心理的考验从来不小,即便你坐著读书看报,假装没事,可随时随地,都需要动脑子,即便眼不观六路,耳却要听八方。
越是没事的地方,越充满杀机,闲适的地方人际关系更复杂,每张报纸后头的眼睛,都在滴溜溜转,轻松的工作,体现不出成绩,谁上来,谁下去,就成了大学问,不修成千年的狐狸,没法在职场立足。因此,无论是繁忙还是轻松,上班,除了做事,更在做人,老板、上司,需要仔细应对,他是你的生活来源,衣食父母;对同事,对下属,你同样不能掉以轻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集体里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随时都能上演一出宫斗戏;这是对内,对外则更不能大意,无论甲方、乙方,合作愉快,各取所需,才能皆大欢喜,这需要历练,需要智慧。因此,班上得好的人,处事能力占百分之三十,处世能力占百分之七十,你得了悟上班哲学,它与中国人做人的哲学相通,归根到底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普通白领痛恨上班,上班对他们是身心压迫,给别人打工,自己拿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但为了糊口,为了父母,爱人,孩子,缺不得不硬著头皮一天天做下去。成功人士热爱上班,上班带给他们价值和幸福感,他们中有许多是工作狂,自己做,也压迫别人做。下班了还不走,拉长时间一直做,便成了加班。偏偏成功人士多喜欢标榜:我总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可事实上,他们的工作早就全面攻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全部快乐就在于,工作。亚洲职场流行加班,下了班,老板端坐著,一杯咖啡摆在眼前,一副持久战的劲头,普通职员在侧,尽管已如坐针毡,但还是得勉为其难仰人鼻息——比老板先走,不但是大不敬,还是自己不认真工作的证明,枪打出头鸟,不冒险为上。西方人权斗士不理解东方人的加班文化,加班不应该,加了班不给加班费更不应该,直线条思维如西方人,竟不明白,平等二字,在一个组织机构里,原本就不存在,下级对上级,服从是天职,更何况还有愿意拍马屁的呢。
日本企业的加班文化在全世界闻名,日本男人的下班时间晚得吓人,下了班,还要去应酬,喝酒,侃大山,唱歌……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在一个团体中,你不但得做好本职工作,还得与群众打成一片,真累,可久而久之,竟成自然。灯火阑珊,努力加班。夫妻之间也形成默契,日本太太在家上班,据说她们不期待丈夫早回家,丈夫夜里十二点前回来,她们反倒诧异、慌张,生怕丈夫工作得不够努力。这是夫妻之间的配合,男主外,女主内,上了人生的班,为家庭负责。他们往往在退休后,彻底“下班”,熟年离婚在日本大行其道,原因很简单,丈夫退休了,整天在家,妻子不适应,无法磨合,最终离婚——上了一辈子的班,该是各自休息取乐的时候了。不过,就加班来说,日本人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某些日资公司,上班时睡著,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光荣,毕竟是因为工作太辛苦所以这样,可如此一来,便有空子可钻,有些职员,索性在上班时装睡,一来可以休息,怠工,二来证明自己万分努力,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和日本形成强烈对比,非洲人的上班意识最为单薄,上班要求有时间观念,可偏偏这是分非洲人最缺乏的,约了一点到,两点能到就不错了,可非洲人却要说,我们有自己的时间,和西方的时间不一样,我们说的一点,就是指一点到两点,非洲人的时间观最近乎初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不求效率,而求“Relax”,他们多少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若担忧,他们会告诉你,“Don’t worry, God control everything”。
上班也有上班的好处。如果没有能力开创事业,上班也不失为认真生活的好办法,上班可以扩大社交圈,昨晚狗血的电视剧、忽而暴涨忽而暴跌的股票、某个明星扑朔迷离的恋情、欧洲某国人宁愿破产也不愿努力工作……只要你有话题,都可以在上班过程中,见缝插针地与同事交流。办公室是八卦的集散地,不愁没有知音。上班可以赚钱,还可以节省能源,尽管工作地方的网速总是比家里的慢;上班方便收快递,中午有人一起边吃边聊,同事之间,不管真的假的,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能给人营造一种假象——你和大家是在一道的;过生日,同事帮著吹蜡烛,遭蚊虫叮咬,总有人雪中送炭递来风油精,手割破了,手机没电了,创可贴,充电器,数据线,总会不失时机地出现,还有偶尔为之的旅行、聚餐……人类是群居动物,上班为人提供了最佳的群居理由,那些稀薄的暖意,尽管不治本,但还能治治标,给你一些心灵的按摩,是不错的保健。
上惯了班的人突然没班上会感到恐惧,年轻时失业,失去的是每个月固定会来的钞票,生存压力让你焦虑;退休后回家,失去的是每天都得去的地方,打破习惯,不再被需要,让人烦闷。位高权重者尤其不能忍受退休,上班带给他们的辉煌随著彻底下班一夜逝去,曾经的众星捧月,转眼成为一轮孤独的月亮,多少有些凄凉,可铁打的职场,流水的职员,谁都有不再上班的时候。过去街上有人卖小松鼠,装在个圆形的铁笼子里,松鼠一跑,笼子跟著转,永无尽头,看得人哈哈大笑,可在松鼠,却是西西弗斯般的永恒奋斗,颇有些滑稽、悲壮。上班,其实与松鼠跑笼异曲同工,它和婚姻一样,都非人的天性里必须的东西,可有了它,又让人多少觉得安全。人生本苦,一叶障目固然可悲,可有上班这事挡一挡,一天八小时,我们又可以忙忙碌碌、浑水摸鱼地过去了。上班之于我们,就好比在悬崖间走钢索的人手上的那根平衡杆,我们借著它,摇摇晃晃,带著喜乐悲欢,从这头,战战兢兢,走去那头。
发于2016 7月《读者》 微信公众号:伊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