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色鬼们·十一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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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又一个女人的名声毁了

 

   从市里到修道院一俄里多一点儿。阿廖沙匆匆地走着,这时候路上已阒然无人。夜色渐浓,三十步开外的景物已模糊难辨。半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爆竹柳下边有个人影。阿廖沙一走到十字路口,那人影便离开原地,向他扑过来,厉声喝道:

   “给钱不杀!”

   “是你,米佳!”阿廖沙吓了一跳,吃惊地问道。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我想:在哪儿等你呢?在她家附近?从那儿出来有三条路,我一疏忽就会把你放过去。终于想到在这儿等你,因为这是你必经之地,到修道院去没有别的路。好吧,那就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吧,像捻蟑螂那样把我捻死吧......  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大哥......我是吓的。唉,米佳!刚才父亲的血......”阿廖沙哭了起来,他早就想哭,现在他心里忽然像决了堤似的。“你险些没打死他......诅咒他......可现在......眼前......你却开玩笑......给钱不杀!”

   “哎,怎么?不像话,是吗?不合时宜?”

   “不,我不过......”

   “等等。你看看夜色:瞧这夜色多么阴沉,乌云密布,狂风怒吼!我藏在这棵爆竹柳下面等你。我猛然想到(上帝作证!):还悠荡什么,还等什么?这儿有一棵树,有手帕,有衬衫,可以马上拧成一根绳子,在水里再浸一下——不要再给大地增加负担,不要再活着丢人现眼啦!可是一听到你走过来,上帝啊,我好像恍然大悟:世界上有一个我所爱的人嘛,瞧那个人他来啦,我的亲爱的小弟弟,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唯一爱着的人!我一直那么爱你,这一刻那么爱你,我想:让我马上跑过去搂他的脖子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愚蠢的念头:‘给他开开心,吓唬他一下。’我就像个混蛋似的喊出来‘给钱不杀!’原谅我胡闹——这只是随便玩玩,其实我心里......也是满正经的......  唉,去他娘的,你说,那儿怎样?她说什么啦?我什么都不怕,别可怜我!她狂怒啦?”

   “不,不是......  那儿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米佳。那儿......  我刚才在那儿她俩全见到了。”

   “谁俩?”

   “格鲁申卡在卡佳那儿。”

   米佳惊呆了。

   “不可能!”他喊道。“你说梦话!格鲁申卡在她那儿?”

   阿廖沙讲了他进卡佳家以后所见到的一切。他讲了约十分钟。不能说他的话有条不紊,但好像讲得清清楚楚,把最主要的话、最主要的动作都抓住了,常常用只言片语就把自己的感受鲜明地表达出来了。米佳默默地听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但是阿廖沙看得清楚米佳已全明白了,已看清了全部事实的意义。阿廖沙越讲,他的脸便变得越威严可怕。他皱起眉头,咬紧牙关,凝然不动的目光更加凝然不动,更加固执,更加可怕...... 突然,他脸上愤怒狂暴的表情以令人无法理解的速度一下子全消失了,紧闭的嘴唇咧开了:米佳猛然发出最痛快最真诚的笑声。他笑得喘不上气来,好久不能说出话来。

   “就这么没有吻手!就这么没有吻手,就这么跑啦!”他在病态的兴奋中喊着——假如这兴奋不是那么自然的话,也可以说是厚颜无耻的。“卡佳喊她是母老虎!母老虎!她该上断头台?不错,不错,该上,该,我也是这么认为,早就该上断头台啦,早就该啦!瞧,三弟,即使上断头台,也应当先让她恢复健康。我理解,她是无耻之尤,在吻手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得淋漓尽致,她这个女魔!她是世界上能想象出来的女魔中的女魔!在这方面她是奇才!那么,她跑回家去啦?现在,我...... 哎呀......  我跑去找她!阿廖沙,不要责怪我,我同意绞死她还不够......”

   “那么,卡佳呢!”阿廖沙伤心地喊道。

   “她,我也看到了,看透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在这儿四大洲,不,五大洲一下子全发现了!这一步真棒!这里也正是那个女中学生卡佳,那个为了救父亲不怕受到可怕侮辱而大义凛然地去找一个粗鲁无知的军官的卡佳!可是她那么高傲,却需要去冒险,需要去向命运挑战,需要无尽无休的挑战!你说她的姨妈制止过她?你知道吗,她的这个姨妈是很专横的,她是莫斯科那个将军夫人的亲姐妹,鼻子本来翘得比那个将军夫人还高,可是她丈夫盗窃公款事发,被剥夺了一切,被剥夺了财产和其他一切,高傲的夫人这才放下架子,再也没有翘鼻子。这么说,是她企图制止卡佳,卡佳没有听,说:‘谁我都可以战胜,谁都得听我的;只要我愿意,也可以把格鲁申卡降住。’她自信,要逞能嘛,能怨谁呢?你以为她先吻格鲁申卡的手有什么狡猾的打算吗?不,她是真心诚意地,真心诚意地爱上了格鲁申卡,也可以说不是爱上了格鲁申卡,而是爱上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梦幻,因为这是的理想、的梦幻啊!亲爱的阿廖沙,你是怎么摆脱她俩的?是提着修士服的长衣襟逃出来的吗?哈哈哈!”

   “大哥,你好像没有理会你使卡佳多么生气——你把那天的事情都告诉了格鲁申卡,格鲁申卡刚才当面对卡佳说:‘您自己偷偷地到男人住处去出卖色相!’大哥,还有比这更厉害的侮辱吗?”阿廖沙最痛苦的是他觉得哥哥高兴卡佳受到羞辱,尽管实际情况当然并不如此。

   “啊!”米佳猛然可怕地皱起了眉头,用手掌拍了一下前额。他仿佛现在才注意到这个问题,虽然刚才阿廖沙已经全讲了,而且告诉他卡佳很生气,喊了一句“您哥哥是坏蛋”。“也许我真对格鲁申卡讲过卡佳所说的‘可怕的事情’。不错,我可能真讲过,我想起来了!这是在莫克罗耶那次,我喝醉了,吉卜赛女人在唱歌......  我当时号啕大哭,跪在地上对着心里的卡佳形象祈祷,格鲁申卡明白我在做什么。我想起来了,她当时全明白了。她自己也哭起来......  唉,见鬼!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当时她哭,可现在......  现在‘往心窝里捅刀子’!这就是女人心肠。”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

   “不错,我是坏蛋!地地道道的坏蛋。”他突然用阴沉的声音说。“不管哭没哭,反正是坏蛋!你转告那儿,说我接受这个名称,假如这能使她得到安慰的话。好吧,够啦,永别啦,还扯什么呢!没有开心的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而且也不想再见到你了,直到那最后的一刻。永别啦,阿廖沙!”他紧紧地握了握阿廖沙的手,仍然低垂着眼睛,没有抬头,急冲冲地向市区快步走去。阿廖沙看着他的背影,不相信他会这么突然一去不复返。

   “等等,阿廖沙,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只向你一个人!”米佳猛然转身说。“瞧我,仔细瞧:看,在这儿,在这儿准备着一个可怕的耻辱。”说“在这儿”的时候,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胸膛,神态那么奇怪,好像这耻辱就在胸膛上的什么地方,也许在衣袋里,也许缝在口袋里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坏蛋,公认的坏蛋!可是你要知道,无论我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做过和将要做的一切,任何事情,任何事情也没有我现在——此时此刻在胸前带的耻辱更卑鄙了;这耻辱就带在这儿。它还在形成和发展;它的停止或发展,完全由我作主,这一点你要记住!那么,你还应知道:我是要它形成,而不是使它停止。我刚才什么都对你讲了,就是这件事没有讲,因为连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我还有机会悬崖勒马;这样,明天我就可以把毁掉的名声恢复一半,可是我不悬崖勒马,我要实现一个卑鄙的计划,将来你要证明:我明知故犯,事先已跟你讲过!一死万事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到时候就知道啦。到龌龊的小胡同去找女魔!永别啦。不要替我祈祷,我不配,而且也完全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毫不需要!走开!......”

 

 

   阿廖沙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林直接进了隐修所。隐修所有人给他开了门,尽管这时已不放任何人进去了。他进长老禅房时心跳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到‘尘世’去?这儿宁静,这儿圣洁,而那儿则是扰攘,是黑暗,人在那里马上就会茫然失措,迷失道路......”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和修士司祭派西在禅房里,派西神甫一整天每一小时都来了解长老的病情。阿廖沙惊悉长老的病越来越重。甚至例行的同教友晚间谈话这次也未能举行。通常每天晚间祈祷完之后,修道院的教友们都要在就寝前集中到长老的禅房里来,每人都出声地向长老忏悔自己一天的过错、错误的念头、遇到的诱惑乃至于相互之间的争吵——假如发生争吵的话。有人跪着忏悔。长老解决他们的问题,劝解他们,教导他们,接受忏悔,给以祝福,然后放他们回去。反对长老制的人就是反对教友们的这种“忏悔”,说这是歪曲忏悔这种圣礼,几乎是亵渎神明的行为,尽管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们甚至向教区领导提出控告,说这种忏悔不仅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存心引人走上充满罪孽和诱惑的道路;说许多教友把到长老这里来忏悔看作负担,不得不来,因为大家都来,不来怕被认为高傲、思想反叛。据说有些教友来做晚间忏悔前互相约定:“我说早晨对你发过脾气,你就加以证实。”目的是为了有话说,为了应付。阿廖沙知道有时确有这种情况。阿廖沙也知道:隐修士收到亲人来信后通常要先拿给长老拆看,有些教友对此也极其愤慨。不言而喻,这样做的本意是这一切都应自由地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去做,为的是表示自愿服从并希望得到修行的指导;而事实上呢,有时却极不真诚,而且是虚伪的。不过高级的有经验的教友却坚持说:“对真心来修行的人来说,这些服从和要求无疑是拯救性的,可以给他们带来巨大的益处;而那些认为是负担并且发怨言的人,根本不是修士,多余到修道院来,这种人应当还俗。罪孽和魔鬼不仅在尘世,即使在修道院里,你也躲避不开,所以就没有必要姑息罪孽。”

   “他身体虚弱,进入昏迷状态。”派西神甫给阿廖沙祝福完,轻声对阿廖沙说。“甚至很难叫醒他。不过也不必叫醒他。他醒过五分钟,请求把他的祝福转致教友,同时请求教友们为他进行夜间祈祷。明天早晨还想领圣餐。想起你来,问你走了没有,人们回答说你到市里去了。‘我祝福他这么做,他的位置在那儿,暂时不在这儿。’——这就是他说的关于你的话。他谈你时,洋溢着慈爱和关怀,你能认识到是怎么赢得他的爱吗?不过他为什么决定叫你到红尘中去呆一段时间呢?这就是说,他预见到你命运中的一些什么啦!阿廖沙,你要理解,假如你回到红尘中去的话,那是为了完成你的长老给你的修炼任务,而不是去随波逐流或者追求世俗享乐......”

   派西神甫出去了。长老大限已到,对阿廖沙来说已无疑问,尽管还能再活一两天。阿廖沙已下定决心,尽管他已答应跟父亲、霍赫拉科娃母女、二哥和卡佳见面,但他明天决不离开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自己的长老身边给他送终。他心里燃烧起对长老的爱,他痛苦地责备自己竟能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敬的人留在病床上而到市里去,甚至在那儿有一瞬间曾把他这个垂死的人忘掉了。他进入长老的卧室,跪在睡着的长老床前,磕了一个头。长老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睡在床上,呼吸微弱平稳,几乎觉察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是安详的。

   阿廖沙出来,进了长老上午接待客人的房间,几乎没有脱衣裳,只是脱掉靴子,便躺到一张又硬又窄的皮沙发上——他许久以来就总是睡在这张小沙发上,每夜只是拿个枕头来。刚才父亲喊着要他拿回家去的床垫,他早就忘记铺了。他只是把修士服脱下来,当作被子盖在身上。在临睡前,他跪起来做了长久的祈祷。在热烈的祈祷中,他没有请求上帝给他解释清楚使他惶惑的问题,而只是渴望得到欢愉的心情­——从前赞颂完上帝之后总能出现的那种心情,这也是他通常临睡前祈祷的全部内容。这种欢愉的心情能给他带来轻松安静的睡眠。眼前他也在这样祈祷着,但却无意中忽然触到了卡佳的使女在路上赶上交给他、被他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粉红色小信封。他感到一阵心乱,但仍然把祈祷做完了。随后他犹豫了一下,就把信封打开了。里面装着给他的一封信,落款是Lise 1——就是上午曾当着长老的面儿那么耍笑过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年轻女儿。信里说:

     阿廖沙先生:

        我瞒着所有的人,也瞒着妈妈,偷偷地给你写信。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是要不把我心里产生的想法告诉您,我就没法活。而这些话,除我们俩,别人不到时候是不应当知道的。可是我怎样对您讲出我想对您讲的话呢?据说纸是不会脸红的。我要请您相信,这话是不对的,它现在跟我一样羞得满脸通红。亲爱的阿廖沙,我爱您,从小就爱您,从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时您完全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我终生爱您。我的心选择了您,我要跟您结合,白头偕老。当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您要离开修道院。至于我们的年龄呢,我们可以等到法律允许结婚的年龄。那时我一定会康复,会走路,会跳舞。关于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

        瞧,我什么都想好了,只有一点我想不出来:那就是您读完此信后会对我有什么看法呢?我一直嘻嘻哈哈地淘气,方才惹您生气,可是我要使您相信我在提笔之前曾对着圣母像祈祷过,现在也在祈祷,差些要哭起来。

        我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里;明天您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看您。哎,阿廖沙先生,要是我看着您又忍不住像方才那样傻笑起来可怎么办呢?您会把我看成可恶的嘲笑者,而不相信我的信。因此,亲爱的,我祈求您,假如您同情我的话,明天进屋的时候,您别太直视我的眼睛,因为我遇到您的视线一定会笑起来,尤其看到您穿着老长的衣服的时候......  现在我一想到这一点都不寒而栗,因此进屋后先暂时完全不要看我,而看妈妈或者看窗户......

         瞧,我给您写了这封情书,我的上帝,我干的是什么事呀!阿廖沙,不要蔑视我;要是我做了什么傻事使您不高兴的话,请您原谅。我的名声也许被我永远毁了,这个秘密如今掌握在您手里。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见,可怕的再见。Lise

         又及:阿廖沙,不过您一定,一定,一定要来呀Lise

   阿廖沙惊奇地读完了,读了两遍,想了想,猛然轻轻地甜蜜地笑了。他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这笑是造孽。可是片刻之后,他又笑了,仍然那么轻轻地幸福地。他慢悠悠地把信装回信封里,划了个十字,躺下了。他的不安心情忽然消失了。“上帝,愿你宽恕这些人,保佑这些不幸的、苦恼的人们,给他们以指引。你掌握着道路:指给他们道路使他们得救吧。你就是爱。你给一切人送来欢乐!”阿廖沙喃喃地念叨着,划着十字,沉入恬静的梦乡。

 

 

 

 

 

附注:

1.丽莎的法文名;本书中丽莎的妈妈一直用这个法文名称呼丽莎,译者为了使中文读者阅读方便一律译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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