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00年左右,世界没有今天这般复杂,但也并不简单。当时的三大中心,集中在北非、中东和东亚(中美洲和南美洲的文明对旧大陆还未发生直接影响,姑略)中东的所罗门王朝正在强盛期,埃及进入了第三中间时期,内忧外患加剧,而中国的西周王朝也已经由成康两代四十余年的平稳发展期开始转入衰落。
衰落的原因之一是昭王向南方拓土开疆争夺铜矿资源的战争遭到顽强抵抗,他本人在亲征途中溺水而亡。
继位的穆王五十五岁才得到王座,面对“王道衰微”的局面,他很想复兴祖先文武的辉煌业绩,在内政外交上都推出了一些重大举措,成为西周史中最受瞩目的天子。他主持制定了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刑法大典----《吕刑》(或《甫刑》),其中分为五种大刑,以及三千条细则,规定可以用财物赎罪减刑。《吕刑》虽然失传,仅有一篇概述轮廓的大纲保存在《尚书》中,但人们相信后来的秦法乃至汉唐的法律都有它的影子。在世界法律史上,它晚于巴比伦的《汉谟拉比法典》(公元前1700多年),早于印度的《摩奴法典》(约公元前2世纪----公元2世纪),是人类文明史的重要文献。
刑法过于枯燥、冰冷、残酷、无情,除了法律史专家和历史学家以及冷血麻木的瞧热闹者,一般人对它的兴趣远不如看柔情的诗歌,听绚丽的传奇。而周穆王恰好具备这些。他是西周活得最久的天子,虽无“万寿无疆”的牛皮,却有百岁寿星佬的幸运;在位统治的时间也最长,达五十年之久;有关他的文献记载最多,而且是唯一拥有个人传记的周天子;在中国古代八百多位有资格称天子的人群中,他是第一个出国访问的;更是第一个与洋妞发展了一段暧昧关系的天子,是古代不多的几位可以让人深入其感情世界的天子。因此,我们看穆王,就不会像西周其他天子那样是干瘪的木乃伊,或断残骸骨,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意,文武双全,福寿双全的鲜活人。
他一出场,就是成熟的年纪,五十五岁。在古代平均寿命偏短,七十便稀有的情况下,这个岁数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暮年,没几天蹦达头儿了,可是对穆王来说却是刚刚进入青春勃发期。继位之初,他首先对老是贴身骚扰的犬戎发动了两次征讨。赢得了胜利,却失掉了交往。周围一些异族邦国因为害怕或者消极反抗,不再按规矩前来朝贡(其实有点类似今天的制裁行为)。本来要树威,结果遭到冷眼藐视。穆王和其智囊们觉得得不偿失,决定主动出访修好。
当然,穆王出访的目的并非如此单纯,修好只是其中之一。摆谱,显示大国天子威仪是其二。按周礼规定,天子的豪车用六匹马拉。穆王把自己最心爱的八匹神骏: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些从西北得到的骏马,都被冠以纯华夏味的名字,不像后世唐太宗的六骏尽是洋名),全带上了,是轮流出场或一起亮相,都有可能。另外,还带着装备齐全的野战部队和天朝物产。明朝的郑和下西洋学的是周穆王,军队保护航行自由安全,到处洒钱送礼,那是显阔拉拢的手段。其三搜奇猎宝。还在伐西戎时,曾得到两件稀罕的物件:昆吾之剑(大概是考古学家所称鄂尔多斯式短剑),纯钢,切玉如泥;火浣之布,石棉制成,不怕火烧。这激起了穆王的购物热情或奢侈贪心(和当今热衷出国疯狂抢购的人心理差不多),他变武力掠夺为逛街扫货,用和平交易的方式再多搜罗一些优质洋玩艺。
穆王知道自己这些前无古人的行动,一定会招来当时的百姓和后人议论,就先下手,堵众口,他给自己的评价不高,只有一条,“余一人则淫”,意为:我就是个发烧旅友。这里的“淫”不是好色淫乱,在帝王们心中那不是事儿,是他们固有的权利,此“淫”是沉溺热衷游乐的意思。穆王死后不久,恭王时的《墙盘》铭文猛拍穆王马屁,说他长得帅,精于谋略。但几百年后,《左传》对他周行天下略有微词,认为是满足个人欲望,让世界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而屈原在《天问》里对穆王西行的目的颇多不满,他认为,穆天子就是太贪婪,到西方巧取豪夺,否则跑那么远干吗?
穆王的出行路线首选西方。华夏族是由西方的戎、北方的狄、东方的夷和南方的百越等认同华夏文明的人群混合构成。所谓戎狄等都是统称,其中还有许多分支。周、秦都是出自西方,和戎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还是亲戚,如羌戎、白狄。穆王西行可以说是走亲戚,回老家,祭祖先。
穆王的队伍烟尘滚滚一路北上西行,顺便祭祀了黄河,观看了昆仑丘上黄帝曾住过的房屋,并留人看守,探望了同宗远房亲戚赤乌氏,言谈甚欢。他一边打猎游玩,一边叙旧套近乎。赏赐起来,出手大方,收到的回报礼物也蔚为可观,主要是美玉、奇兽和马匹。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情款待,享受了许多在华夏地区很难想像的奢侈待遇,如饮过白天鹅的血,用牛羊的乳汁洗脚。天子旅游,也会遇到艰难困苦,在沙漠地带,一时找不到水源,还喝过马血。西晋太康二年(281年)于河南汲县战国魏襄王墓出土的《穆天子传》中有详细记载。这本书应该是随行史官的笔录,基本可信。至于到达了哪里,由于古今地名很难对应,如果没有新的考古资料证明,恐怕是无解的历史之谜。我个人认为说穆王到了中亚一带,不是不可能的。陕西周原出土的蚌雕中亚人头像表明,西周时周人与中亚人的交往肯定是存在的,甚至不排除一些中亚人就是周人的一个分支。所以穆王及其随行人员对西域和中亚的认知并不贫乏,至少不是无知。
穆王西行事迹,广为人知吸引眼球的是与西王母的会面。西王母可能是西域一个母权世袭的国家或部族的首领名称。据和《穆天子传》同时出土的《竹书纪年》,黄帝、尧、舜时都有西王母来献玉环一类玉器,跟华夏地区很早就有交往。曾经传说西王母长成半人半兽状,是个长着虎齿、豹尾、善啸(可能是像草原民族的长调)、有嬉皮士发型的虎妞。据司马迁在《赵世家》中记穆王见到西王母后,“乐之忘归”。像刘备跌进孙权妹妹的温柔窝,不想离开半步。所以,穆王时的西王母,应该是个洋溢异域风情的美丽女子。穆王特别选择“吉日甲子”,带着丰厚的礼物,包括白色的玉圭、黑色的玉璧、一百匹锦缎,三百匹白绸等等隆重赴约。不难想见,对当时还不会生产丝绸的西域人来说,这是一份让人惊喜到可以晕过去的大礼。所以,西王母也用了很高的礼节包括华夏的拜礼来接受。异域姑娘胆大自由,就像《西游记》中女儿国王喜欢唐僧一样,一见便钟情于阔气慷慨威风有型的帅大叔周穆王。
相比于西王母的多情,周穆王的反应则让人有点寒心。二人做了一些看似充满浓情蜜意的活动,如栽下一棵槐树,取槐、怀同音,表示对这段感情的重视;在山上刻下“西王母之山”几个字,表示对西王母主权的承认和尊重。但是一听到国内传来南疆危机,立刻收拾起泡妞心情,宣告风雨兼程归国处理。西王母百般不舍,也是无奈,只得在瑶池设宴送别。席间,二人还赋诗对歌,互诉情愫。
西周时,因为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语言差异,交往时便需要翻译。《周礼》有专管出使各方的翻译官“象胥”。其中还有不同语言的分工,《礼记》说,负责东方各种语言的称“寄”,负责南方的称“象”,通西方的称“狄鞮”,知晓北方各语言的称“译”。其实,不仅外族外国言语不同,华夏各地语言差异也不小,孟子曾经介绍过学习语言的体会,说楚人要学齐语,不但要请齐人作老师,还要生活在齐人的语言环境中,才能学得好。跟随穆王西行的翻译,语言功夫了得,把西王母的诗歌译得很是典雅,跟《诗经》里的难分高低。
西王母唱: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翻成白话:白云属于天空,山陵矗立大地。路途遥远,隔着千山万水。如果此去平安,何日君再来?(有比有兴,诗情画意,叫人惆怅)
穆王的回答颇煞风景: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不像诗歌,与《尚书》体例接近。毫无文采,全是敷衍。与西王母诗的差距,倒教人相信其真实性。因为西王母诗为翻译,可以修饰。但穆王的无需改,也不能改,不敢改)我回去后,等我安定国民,会想到你。也就三年吧,将重返你家。
面对归心似箭的穆王,痴情的西王母意犹未尽: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自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如果说第一篇像《风》,那这一篇就像《雅》或《颂》。这样高的翻译水平,今天怕是无人能及。比较一下《圣经》的中文翻译,则叫人不敢恭维,几次三番硬着头皮读不下去)大意为:来到西方,整天与野兽相处,难为你了。只要你不负誓言,我永远是你的人。真羡慕你的子民,能牵动你的心。宴会上的乐曲,把我的心弄得空落落的。你这位顾念子民的郎啊,我只能望穿天际去幽思。
穆王迫不及待,让最好的驭手造父架着八骏,一日千里,以高铁的速度,很快赶回南方,打了造反的徐偃王一个措手不及,平定了纷乱。也有记载说穆王仓促上阵,南征失败,“一军尽化”。不管输赢,反正穆王没有再续前缘。倒是西王母放不下,专程跑到镐京,来会穆王。史书只记将其安置在“昭宫”歇息,便没了下文。由于文化习俗的差异,西王母难免被始乱终弃的命运。
要说帝王无情,也不全是。《穆天子传》中还有一篇详细记录穆王宠妃盛姬从得寒疾到举行葬礼的文件。葬礼极其隆重,穆王动了真情,率亲戚百官哭死了许多次。葬后,每当想起盛姬,还是会痛哭流涕。也许穆王对盛姬用情太深,便慢待了西王母。何况,帝王身边啥时缺过女人。西行时,赤乌氏就曾送过穆王二位美女。西王母的单相思有点让人哭笑不得。可怜啊,三千年前遇人不淑的美人!前些年,风靡一时的西域美女干尸是否你的后代?或者就是你本人?
说起西王母,让人想起《圣经》中记载的那位神秘的示巴女王。她大致也与穆王同时,曾经仰慕所罗门王的智慧与名望,带着香料、宝石和黄金,来到耶路撒冷。她问了所罗门一些难题,但没有难倒所罗门,这让示巴女王更加倾心不已。两人大概有过不止一夜情,种子绵绵不绝。非洲埃塞俄比亚最后一位皇帝海尔·塞拉西一直以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的嫡系后裔自豪(穆王和西王母好像没有留下子嗣,至少没听说哪个名人自称是其骨血)。不过,和西王母一样,当接受所罗门回赠的礼物返国后,便音讯全无了。所罗门后宫佳丽上千,包括各国公主七百,嫔妃三百,比周穆王艳福大多了,因此也更加不会专情。历史上关于示巴女王的记载和传说十分混乱,也跟西王母有一拼,都是半神半怪,或美得迷人,或丑得骇人,至今也得不到考古资料的证明。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的传说是否有某种联系?究竟哪个影响了哪个?或者原本就是一人?
穆王晚年,倦了,累了,跑不动了。他终于听从手下大臣祭公谋父的劝告,收了玩野的心,在祗宫中得享天年。
穆王死了,但关于他的传说却一直被人制造着。这些传说和西行经历融合在一起,与神秘性、怪异性交织在一起,更增加了穆王事迹真假难辨的困扰。如在西方来的一位通神的超级魔术师引导下上天入地,领略了与自己平时不可同日而语的奢华,其手下还网罗了能够制造今天也无法设计的精密机器人的工师等等。所以,《列子》说:“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穆王差不多就是神人啊!活着能享尽神仙般的快活,百岁后才离世,世人都以为他上天成仙了。
帝王之乐让穆王活得很滋润,有关他的传说,让后世追求皇家梦的人更加疯魔迷醉,都想着“余一人则淫”,而且不光是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