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认为最好吃的东西是江瑶柱(像象棋棋子一样大的干贝),而我姥姥说寻常庄户人家认为最好吃的东西是熏鸡。
我却认为最好吃的东西是妈妈做的猪肉炖粉条、奶奶做的扣肉、或者姥姥做的酸菜细粉海米白片肉。
可是姥姥既然这样说了,那熏鸡至少是最好吃的东西之一了。何况鸡是我历来认为最好吃的东西之一?
每年过年,奶奶家都要杀一两只鸡(过年要待客人的),而且奶奶一定要给爷爷单独做出来一盘凉拌鸡丝,我见到的是奶奶让妈妈切。爷爷独自一个人坐在炕桌旁,烫上一小壶白酒,就是把小酒盅里面倒满酒,里面再放上一小块白纸,用火柴一点,浸着白酒的白纸就着了,冒着浅蓝色的火光,这时候爷爷就把酒壶放在酒火上面烫着。不一会儿,瓷酒壶里面的酒就吱吱作响,这时候就看见酒火慢慢熄灭下来,小酒盅里仍然有“酒”,而那张纸仍然是白色的,只是当初露在外面的一角有些焦煳,当时觉得很神奇(实际上剩下的酒基本上是白水,常温下乙醇的挥发度是水的14倍左右)。然后爷爷就用小酒盅自斟自饮。爷爷往往还没有喝酒,脸上就已经充满了醉相,对我们的态度最和蔼,最慈祥。这时候奶奶、妈妈、全家人都尽量不去打搅爷爷。奶奶的理论是:“你们爹从小住着洋楼,一个保姆专门伺候他,我奶婆婆还专雇着一个做饭的老妈子,一个小听差的。那真是爷奶的宝贝孙子,可真是没有受啥苦。为了咱们这一大家子,才没有回天津北京(我们家说话都是把天津放到北京前面,哈哈)。那知道他老来老去,赶上过这种穷日子?就一年让他享受一回吧!”
爷爷吃凉拌鸡丝喝酒的日子,一般是在正月里要待客人的头一天傍晚。爸爸和叔叔们自然不会往前去凑。我们兄妹弟(其实就是我自己)肯定馋的驻步不走,爷爷会在自己开吃开喝以前先用筷子夹起来给我们仨每个人两口鸡丝。然后呢,我们三个当然就要知趣地退出来。
但是那酱油醋蒜再混合白酒的味道就是好闻,太诱人了。哪怕是我一年喝的白酒不到二两,一辈子喝的白酒不如国内一个人一个月喝的多。我仍然喜欢那个味道。
寻常做的家常鸡都这样美味,何况是熏鸡?
所以我人生的目标又多了一个,就是要吃上熏鸡。早日吃上熏鸡。
什么是熏鸡,当时我其实没有亲眼见过。
就记得姥姥讲,熏鸡要把开肠破肚的退毛鸡先用开水烫一分钟,然后放入用特殊调料配制的老汤里面煮很长时间,然后放在一个炉子里用红糖做料,让红糖烤糊了冒烟,那个烟就用来熏制鸡。做出来的鸡就是熏鸡了。
姥姥讲过去的村里就有卖熏鸡的。一天村里又来卖熏鸡了,她哥哥受姐姐和妹妹的怂恿去买熏鸡,见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村民买了一只熏鸡。但是又怀疑的问卖熏鸡的:“这是熏鸡吗?这是老鸹吧,咋是黑爪子个头儿还这么小?”卖熏鸡的赶紧说:这是小乌鸡。来,给你老多添一块肉。
虽然听说有这么恶心的事情,但是仍然没有减少我对熏鸡的美好向往。
我差点儿有一次吃熏鸡的机会。
眼看着我就长到了12岁,这已经是1976年。这已经是初夏的天气。
突然有一天小学开动员大会,要灭害虫。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里那时候一般的水浇地是要在上一年秋天种上冬小麦的,春天冬小麦返青了,在几场贵如油的小雨以后,社员们就会在每两垅麦子之间的空地上种上晚玉米。这个晚玉米出苗长到有一手指多高的时候,就长了二代玉米粘虫,它专门吃玉米的叶肉和心叶,这样玉米苗就不可能长大结出玉米棒子来了。怎么办?公社技术员说可以用土农药来治害虫。
校革委会主任(校长)给大家的任务就是制土面,然后把它交给学校。学校再把细土面上面喷拌上其他农药,这就是可以撒在玉米苗上的土农药了。
我小时候,在小学的每一年下来都要做很多事情,虽然不能学工学军(虽然我一堆同学名字叫学军、学工),但是肯定要学农、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肯定缩短了,教育肯定革命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不统治学校了。我们小学倒是有五六个常年在学校里面坐着啥也不干的大老粗儿(三个姓严的,一个姓包的,一个姓高的),号称是贫下中农代表管理学校。
所以小学五年和初中一年里,我除了会背几段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算是收获外,我还学习过两首唐诗,我中国字写得惨不忍睹、当时不会汉语拼音、不会打算盘、不会写毛笔字、不会四则运算、不好做应用题、也不会做几何证明题(当然三角形三内角之和等于180度还是知道的)。
12岁时的我,应该学到的东西还不如12岁时的我姥爷。12岁时的他,至少会写毛笔字、会打算盘、会背三字经和很多唐诗宋词。我就更不要和在天津北京读书的12岁的爷爷比了,他还会good morning哪。
有两三个冬天,我们下学后要背着粪筐带着粪叉到路上、到麦地里去捡牛粪、驴粪、猪粪,说是多积肥多产粮。
我和一个现在在北京某个重点中学当校长的邻村同学经常是搭伴去拾粪。两个人手脚冰凉、哆哩哆嗦,每个人带着一个通红通红的脸蛋(我们那里叫崩瓷脸),走出去老远才能发现一两堆粪便。
我当时就想,这份本来就被牛驴猪拉(排)在麦田里的粪便,本身不就已经是肥料,为什么还要把它费劲巴拉的捡回来,然后再重新送回去,还害得我受冻。这不瞎折腾?
可是我们班主任马老师是积极分子,我们每天必须带一些牛粪到学校。到了冬天我们学校的一道风景就是教室前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排粪箕子。每个里面放有少半筐牛粪。
一个冬天下来,我差不多要往学校带40回牛粪吧。
这个拾牛粪交牛粪,当然是免费学雷锋的了。记得其他网友回复我的博文时,也讲过有如此经历。
秋天给学校班里养的羊拔草,那个也是免费的。
麦秋去地里拾麦穗,回来老师给每个同学捡的麦子称重。这个有报酬,一个麦秋下来,我一般能够分5毛到2块钱。
这个制土面,校革委会严主任说了,是有报酬的,是按斤两按等级给报酬的。
严主任说了,同学们一定要用最好的土,一定要做出来最好的土农药。
什么才是最好的土?
下学后我和小伙伴李顺儒就开始商量开了。在春天,冰开始化的时候,我们的小伙伴们就会到村头的坑里,去找黑泥用来搓泥球。这个泥球是我们那里的男孩子在春暖花开以后,各种鸟类沿着渤海的海岸线向北迁移时,用来打鸟的。我姥爷讲他小时候一天可以用弹弓打下来好几十只各种大小、各种体积的鸟来,小到柳莺大到斑鸠。当然了,小伙伴们还做多种赌博游戏,输赢论泥球的。
我是听话的好孩子,不骂人打架、不打鸟不搓泥球,可是我见过小伙伴们搓。
所以我认为黑土是好土。我们就从河床上挖了很多黑泥,准备晒干后做成细土面。
等那个黑土晒干以后,它虽然不像泥球那样规整,可是它像泥球那样坚硬,根本研磨不成细土面。看来我们的思路不对。
我们两个赶紧换脑筋,就从一般的地里弄了些土,晒干以后再用筛子筛,再想用奶奶箩面的箩子来箩,奶奶就不让用了。我们只好把这种不太细的土面交到班里。
我用扁担挑过去了两大桶。在村头还碰到了教我们唱歌的曹老师,她正带着他的两个小儿子筛土面,看到他们用的是油沙土。等到了我们班教室前一看,所有人都是用油沙土做原料。班长和另外一个同学还把每个同学交上来的油沙土用一个特殊的长方形大筛子过一遍,下面的细土面才按斤称。我和李顺儒交上去的土面,筛出来的细土面不到十分之一,那个平时学习不好、课堂表现不好、一个多月后在生产队支农劳动时一顿能吃7张饼的那个筛筛子的同学,可把我好好笑话了一顿。
我也就知道如何筛土面了。赶紧去土坑找到油沙土层,让妹妹扶着车把,我把车装满土拉回家,我把油沙土摊放在我姥姥家的大青板石甬道上,上面有太阳晒着、下面有大板石烫着,一会儿这个土就干了,就可以用那个细筛子筛出来细土面。我在当天下午就把它送到了学校,比其他男同学筛的多。第二天如法炮制,还帮妹妹筛了不少。
我们班的几个男同学,还在班主任和班长的带领下,用喷雾器把农药乳液喷撒在干细土面上这就是土农药了。在全民动员下,土农药被及时地制出来了,害虫被及时地杀死了,晚玉米苗保住了,长出来的玉米就是地震后我们的口粮了。
学校领导再接再厉,让我们班班长和副班长去学习修柴油机,他们俩又成了柴油机修理能手。班长是我亲堂妹的亲表哥,人非常正直聪明帅气。但是76、77年修柴油机耽误了他的学习,以后高考时只考上大专,当然了他现在也是加拿大移民,投资移民(我小学时的班长是留美博士、三个美国人的爹,看来我们这个乡村小学出来的这些凤凰男都还挺有出息的)。
细土面交完了,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后就到了麦秋,小学学生有机会到麦田里拾麦穗,当然了麦穗不能拿回家,只能交给学校。
我是个快脑快手的人,论拾麦穗,别人用手在地上瞎划拉、连麦秆一起划拉,还不如我一只手从地上捡麦穗,再对齐了放在另外一只手里,手里满了时再把它扎起来,这样捡的多。我捡的太多了,以至于自己背不动,还要免费送给李顺儒和班长一些。回到学校老师一称,我捡的麦穗的重量是全班第一,别人也服,如果按麦粒计算,我拾的麦穗当然更多。
几天后学校把学生们拾的麦穗用机器打出麦子来了。
大约在1976年7月1日前后,麦秋结束了,学生们又开始暑假前面的一小段时间的学习。一天在班会上,班主任宣布我们筛土面和拾麦穗都是有报酬的,老师高声念到我的名字时说我的报酬是五块六毛五。我当时高兴坏了。
我真的就得到了5.65元现金,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还是自己靠劳动挣得的。
妹妹也得到了2块多钱。
我们俩都高兴的很,一起商量着如何花这笔大款。
妹妹说要不给奶奶姥姥买个熏鸡吧(妹妹还惦着我们俩卖小兔见到的熏鸡,这个故事下次再讲)。我说那不行的,一个熏鸡就要四五块钱了,爸妈肯定会说我们的。
那怎么办呀?
最后我们决定,我们一共拿出来五毛钱给奶奶,五毛钱给姥姥,剩下的都交给妈妈。
当我们真的郑重其事地把五毛钱的整票交给奶奶和姥姥时,奶奶姥姥先惊讶然后乐得合不拢嘴。中午老亲家俩在街上歇凉时把她们的孙子孙女当众一通赞扬,说孩子真懂事、真孝顺、将来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真的下来了,鼻子也有些堵塞。
我的侄女,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一发,就回家给奶奶了500元。我料想我奶奶姥姥收到她们孙子孙女孝敬的0.5元时的高兴程度肯定要超过我妈妈收到她孙女孝敬500元时的高兴程度。
我们学校有700多小学生初中生,我不知道我们兄妹俩是不是唯一用筛土面挣来的钱孝敬奶奶姥姥的。
分到了这笔巨款半个多月后,就发生了728大地震。这些钱应该也在家里派上了用场吧!
转眼我上了大学,每月拿22元助学金,没有钱给奶奶姥姥卖熏鸡;上了研究生,挣48月每月,那时候一只熏鸡要10多元了,没有给奶奶姥姥买熏鸡。
可我的奶奶,在我上高中上大学上研究生的时候,每年过年回家时肯定给我留个大鸡腿。
1988到89年,开始有全民经商的感觉了,我为人做的第一个项目,得到了600元,要四个师兄弟分。我又在谈着一个1500元的项目,我暗暗发誓,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一定给奶奶姥姥各买一只熏鸡,这时候就开始八九动乱了。
然后我出国了。
我给奶奶姥姥从国外寄过美元是肯定的,甚至有可能专嘱咐给奶奶买熏鸡。但那是我亲自买的送到老人面前的吗?
奶奶姥姥都活了八十多岁。
可是奶奶的父亲活了近九十岁,而且是在大跃进中的1960年去世的。她的母亲也是那一年去世的,活了七十多岁。
我姥姥的奶奶活了90多岁,那是在旧社会。我姥姥的父亲母亲,也是在1960年去世的,哪怕是两个当干部的孙子从外地城市寄钱过来,他们实际上是营养性死亡,只活了七十多岁。我记得姥姥讲家里养的一只50来斤的小猪病死了,我大舅在哪饥荒的年代不舍得扔就把它剥皮煳肉吃了,给我妈妈的姥姥送过去一块。我妈妈的姥姥一边用没有牙的嘴吃着,一边说真香。
我姥爷的妈妈活了97岁,活到了1972年,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大干部的大儿子。
我们村里现在活着的一对94、96岁的老夫妇,因为老头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解放后工资高。
我的二表舅,今年93岁了,活得杠杠的,这是因为他参加革命早,收入高。
现在有时候在国外的亲戚朋友聚会,听着家里领导和我的一个表表妹谈着她们各自95岁的奶奶还都活得挺精神,咱只有羡慕的份儿。
如果我们祖辈没有经过中年的常年苦难,是不是他们应该像我的曾祖辈活得那样长,都能活90多岁?
200x年,第一次回国时,隔辈的直系老人都不在了,我专门烦人开车去看我的六姨奶奶,老太太那年96岁,我为她老人家买的礼物中有一只烧鸡。对,是烧鸡。
等我回到阔别的故乡时,故乡真的没有这种叫做熏鸡的食物了,有的是刘美烧鸡、赵四烧鸡,据说还进了人民大会堂。可是熏鸡哪去了???
所以说,我奶奶姥姥没有吃过我孝敬的熏鸡,我自己也没有吃过故乡的熏鸡。我的题目是吸引网友眼球的。请众网友原谅这种欺骗。
明天去Wegmans超市,看看有没有卖烤鸡,准备买一只烤糊了的,说不定能吃出来熏鸡的味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