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教授论文《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的蚩尤和善卷》

内容涵盖:传统经学为主的中国思想史研究、商周金文为主的古文字学研究、宗教史和制度史为主的商周史研究、版本学和校勘学为主的古典文献研究、京都学派为主的海外汉学研究、古代神话和诗论为主的中国文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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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的蚩尤和善卷

 

一、“蚩尤”和炎帝、善卷关系之研究

 

蚩尤和黄帝之间的大战和史实早已经是上古文献中的重要篇章了。根据《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关于这场著名的大战,《逸周书·尝麦解》中记载为:“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又见裴骃《史记集解》中引应劭曰:“蚩尤,古天子”。

可以得知:蚩尤是和黄帝同时代的一个“古天子”。他们二人之间的战争,其实就是争取部落联盟首领之战。但是,为古今学术界所注意的却是他和炎帝、和善卷之间的亲族关系,这正是本节所要研究的内容。

根据《路史·蚩尤传》中的记载:“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

有关“蚩尤”和炎帝、善卷关系,学术界大约有以下几说:

  • 蚩尤即炎帝说。

先后有夏曾佑、丁山、吕思勉等先生持此观点。如,丁山先生主张:“蚩尤泉即阪泉的支津,阪泉即涿水的支津,当然与炎帝的阪泉之战,可以说即与蚩尤战于涿鹿。由是言之,所谓赤帝(或炎帝),确即蚩尤了。”

  • 蚩尤乃神农臣说。

宋忠首倡此说。见《世本》(王谟辑本)中的记载:“蚩尤,神农臣也”。

  • 善卷即蚩尤说或善卷即蚩尤后裔说。

刘范第先生持此说。

但是,他的主张没有给出具体的古文字学和考古学的证据。

这样一来,我们就需要先查找商周金文中“蚩尤”存在的古文字学证据。最为关键的字是“蚩”字,《说文解字》中的解释是:“蚩,虫也。”但是,《广雅》中对此的解释是:“蚩,乱也”。丁山先生在《中国古代宗教和神话考》一书中主张:“蚩之本谊,当是虫之可以为灾害者也。引伸之则为灾害。”识读“蚩”字的唯一途径就是从上古时代有关“蚩尤”的形象、图像记载入手。因为图像证据是记录并保存象形文字造字之初最为重要的形象特点和信息的最有力证据,也是远古时代汉字字画一体化阶段的反映。目前在证据学界正在热议的图像证据无形中成为我们本论文的研究着眼点之一。

关于蚩尤的形象,目前传世文献的记载有以下四说:一、根据《初学记》卷九引《归藏•启筮》中的记载:“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二、根据《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龙鱼河图》中的记载:“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三、根据《述异记》中的记载:“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四、《路史·后纪四·蚩尤传》中罗萍注曰:“蚩尤天符之神,状类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戎”。此即著名的以饕餮像解蚩尤之说。我们在下文《“蚩尤”和青铜器上饕餮形象的关系研究》一节中单独给予研究。综合上述记载,目前传世最早的有关“蚩尤”的图像文献证据出自东汉画像石。见如下:

 

其中,我们将这里的蚩尤形象提取出来,加以放大如下:

 

 

请注意这个图形的结构。

那么汉代画像石的形象究竟是继承了古佚书《归藏•启筮》和《龙鱼河图》中的相关记载并予以图式化而来的、还是汉代的艺术家们首创的呢?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我们无法立刻作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根据上述三种文献的记载,蚩尤的三个形象特征又主要体现在一个最主要的方面,那就是“八肱八趾疏首”。试一一加以解释如下:

首先是八肱。所谓“八肱”,肱,《说文解字》中为:“肘臂节也”。“八肱”又可写作“八纮”,它的引伸义是指四方和四隅,《淮南子》中有“九州之外有八寅,八寅之外有八纮”之说。因此,“八肱八趾疏首”中的“八肱”是指指向四方和四隅的八条手臂。

其次是八趾。所谓“八趾”,古时所谓“趾”,指足,不指脚趾。它和上面的“八肱”是相对应的,也是指指向四方和四隅的八只脚。

最后是疏首。所谓“疏首”,疏,《说文解字》中为:“疏,通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伸为疏阔、分疏”。袁珂先生解释为:“疏首就是长着分叉的脑袋。”可是我看这里出现的汉画像石中反映的蚩尤形象,并不是长着分叉的脑袋,而是梳着分叉的辫子或者说戴着分叉的头饰。

我们把上面的汉代画像石中的蚩尤形象加以文字化处理,一次得出变化过程如下:

蚩尤形象从汉画像石还原为殷代铜器符号文字逻辑演绎图


 

通过上述七个图形的演变过程图,我们可以立刻看出来汉代画像石中的蚩尤其实是继承了商代中晚器的一件青铜器上的特殊字形的铭文而来。在上述变化过程中,“八肱八趾疏首”的形象特点一直保持不变,形成了完整而可信的证据链。

——而这件青铜器著录在《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页第五张拓片中。此字收录在《金文编》附录第147号图中,容庚先生也不认识此字。我们考证了“疏首”的含义就是梳着分叉的辫子或者说戴着分叉的头饰,我们可以直接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页第五张拓片铭文中记载就是蚩尤的造型,进而也就具有了说明该铭文的含义和读音,而我们通过殷代《尤辛爵》铭文的记载,已经知道了当时“尤”字的写法,则这里的名字只能是原始的“蚩”字。而原始的“蚩”字在字形上还保留着“八肱八趾疏首”的造型,甚至今天的简化汉字依然可以看出这一特点,更肯定了此字为“蚩”字的可能。因此,“蚩”字应该就是象形字。于是,著录在《三代吉金文存》第二卷第九页第五张拓片的青铜鼎的准确称呼应该就是《亚蚩鼎》。它是殷代晚期的文物。这是自有文献记载以来关于蚩尤的最真实可信的、最直接的考古学证据。

其次,我们再考察商周金文中“善卷”存在的古文字学证据。

实际上,商周古文字学史料上存在着对善卷的相关记载,这也许可以作为善卷即蚩尤后裔说的证据吧。我们试加以详细考证如下:

案:在历史文献中出现的“善卷”,一般有五种写法:善卷。见《慎子·逸文》、《庄子·让王篇》、《庄子·盗跖篇》、《荀子·成相篇》、《列子·杨朱篇》。二,善绻。见《吕氏春秋·下贤篇》、《路史》。三,单卷。见《路史》。四,单父。见《路史》。五,亶卷。见《路史》。《路史》中同时出现“善绻”和“单卷”二名,而没有定论的“善卷”一名,又增加了“单父”、“亶卷”之名,让人感到些遗憾。见:“师于善绻、许由、尹中,而学于务成子附……师纪后,拜蒲衣,亲单卷,学于务成轺。”而对于“单父”,该书则解释说“单父为舜师单卷所居,或作亶卷,故称单父”。对此,清代学者毕沅在《吕氏春秋校正》一书中曾注意到“善绻,《庄子》作善卷”的现象。何光岳先生在《善卷的来源和迁徙》一文中主张“卷、绻字音皆同”。案;绻字从糸,卷声。古作“卷”。本义屈曲。

有关蚩尤文字史料在殷代青铜器铭文中的出现,以古文字学证明了蚩尤神话和历史人物的出现的历史时间段,即在殷代中晚期蚩尤传说就已经真实存在。为中华远古文明起源问题上的炎、黄、蚩三祖说提供了最为直接的证据。

 

二、商周金文中的善卷和善国

 

在商周古文字史料中,目前有的只是在西周中期的《氏谚》铭文中准确记载着“氏谚作善”一段史料,这是迄今为止有关善氏保存最早的实证史料了。这里的“氏谚”,即名谚,而氏为“”,其姓则不明。善,即善氏。氏谚为善氏作青铜,显然是为他人作器。在西周中期时代,为他人作器,一般多出是因为军功或政绩而受西周天子的赏赐,然后才出现作器行为。如《蔡尊》铭文中的“王在鲁赐贝十朋,对扬王休,用坐尊彝”。但也有大臣自作器的,如《师望壶》铭文中的“大师小子师望作宝壶,其万年子孙孙永宝用”。但是,象《氏谚》铭文中出现的这种为他人作器而具体原因铭文中却又没有明确说明或者暗示的现象,就比较罕见了。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当时氏和善氏两国出于结盟的需要,各自制作青铜器以相互赠送,作为结盟的象征。《周礼·秋官·司约》中记载:“凡大约剂书于宗彝,小约剂书于丹图。”《周礼》郑玄注;“大约剂,邦国约也。书于宗庙之六彝,欲神监焉。”类似的铭文,何光岳先生在《善卷的来源和迁徙》一文中曾以春秋战国时代的三件青铜器铭文为例:“周、春秋时期的诸侯很重视自己的膳食享受,也设膳人之官,还铸专烹牲肉的膳鼎如‘鲁司徒元作善鼎’、‘郝伯肇作孟妊善庐’、‘郝伯祀作善庐’等等”。这一解释很有新意。但是,这里的“善鼎”、“善庐”的“善”字,我的看法还是“善氏”之“善”,而非“膳食”之“膳”。虽然早出的“”和晚出的“鼎”、似乎和烹饪有些关系,但是在商周乃至于战国时代有关青铜器的制作背景问题的研究告诉我们:不论是周天子为自己制作膳食用具还是大臣的饮食自作器,都是难以成立的。因为当时制作青铜礼器和制作日常用具有着本质的区别。

再如,这里“郝伯肇作孟妊善庐”、“郝伯祀作善庐”的“庐”,按照何先生的解释思路,难道是想将其解作厨房?案:庐是庐器,也就是古代戈属兵器上的柄。它和饮食、和膳夫没有任何关系。《周礼·考工记·庐人》记载:“庐人为庐器。戈六尺有六寸,殳长寻有四尺,车戟常,酋矛常有四尺,夷矛三寻。”所谓“郝伯肇作孟妊善庐”、“郝伯祀作善庐”,就是郝伯肇给自己的夫人孟妊善制作了一件武器赠送给她、郝伯祀给善制作了一件武器赠送给他。和膳食是无关的。孟妊善,按照当时女子用名的一般规律来看,孟是排行,妊是其姓,而善是其氏。根据《通志•氏族略》的记载:“妊姓,未详因生之始,妊娠,女子之事也,姓,女子之事也。妊古作壬,又作任。或云黄帝二十五子,十二人以德为姓,一为任氏,六世至奚仲封薛。又云黄帝之孙颛顼少子阳封于任,故以为任氏。又任为风姓之国,实太皞之后,主济祀,今济州任城即其地。任姓之任,任国之任子孙,皆以任为氏”。则这里的“孟妊善”乃古薛国直系后裔,而“善氏”为表明了她的所在国善国为古薛国之支流。而她嫁给了郝国国君郝伯肇,郝国和善国的婚姻联盟关系至此已经十分清晰。另一位郝国国君郝伯祀的出现,更进一步证明了郝国国君的爵称是“伯”。之所以爵称很高,根据《新唐书·宰相世系》的考证:“郝氏……商帝乙之世,裔孙期封于太原之郝乡,因以为氏。”故此,殷天子帝乙为郝姓始祖,在商周时代,郝国绝对称得上是个贵族,出自黄帝后裔的善国和出自帝乙后裔的郝国联姻,可称门当户对,强强联盟。

可以得出结论:善卷是和蚩尤并立的两个上古时代具有神格色彩的历史人物。

 

三、商周金文中有关“蚩尤”的铜器

 

也就是凡是铭文中出现“蚩”、“尤”二字的青铜器,不论是属于商还是周,我们统一串并起来进行研究。最典型的是:

1、《亚蚩鼎》铭文中的“蚩”字,见《三代吉金文存》卷二第九页:

 

这件铜器出自商代中晚期,就是一个具有族徽性质的文字“蚩”字,也是当时蚩尤传说和信仰真实存在的铁证之一。

2、《丙申角》铭文中的“蚩”字也出自商代中晚期,见《金文编》附录第226号:

 

这个字形最大的特点还是保留了“八肱八趾疏首”的蚩尤造型。只是它在图像上表现得更为原始,为我们考察“蚩”字的最初形态提供了直接的证据。而且还体现了《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龙鱼河图》中的记载蚩尤“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的外在特征。

这个字的简化,就变成了下面形状:

 

而这个字形就完整地出现在西周中期著名的《史墙盘》铭文中。

3、接下来我们再谈《史墙盘》铭文中的“蚩尤”二字,“蚩”字不识而被列入《金文编》附录第696号:

 

这里的“蚩”字,学术界对此字的隶定,异说颇多。该铭文内容为“”。我们通过对此字之“八肱八趾疏首”之造型的分析,可以发现此字乃“蚩”字之变体。因此,出现在《史墙盘》铭文中的“蚩尤”二字,乃是有始以来第一次“蚩”、“尤”二字连在一起使用并记录在青铜器铭文上的史料证据。对《史墙盘》铭文的最新解释,我将另有文章进行研究。

4、《鱼鼎匕》铭文中的“蚘”二字,见《三代吉金文存》卷十八第三十页:

 

该铜器为战国早期之物。铭文中出现“钦哉。出游水虫,下民无智,参蚘命”等内容,于省吾《尚书新证》中就已经提出了“蚘”即“蚩尤”的主张。但是,这里出现的“蚩尤”二字已经脱离了早期象形字的特点,显然是经过美术化处理的结果。它是战国时代文字美术化演变的一个证据。从《亚蚩鼎》到《丙申角》、再到《史墙盘》、直至到《鱼鼎匕》,“蚩”字作为象形字演变的历史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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