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评论的尺度与规范》
图书评论当然就是要针对图书的作者进行指摘和批评的。这本来是毫无疑义的事情。据说,鲁迅曾经把作者和评论家的关系比作厨师和食客的关系:“身为百年老店的名橱,做了难吃的菜还不许食客批评,究竟是何道理?!”又据说,反对鲁迅的人曾把这种关系比作厨师和乞丐的关系:“既然你很长时间没有填饱过肚子了,给你什么就该吃什么吧,现在你不但不知道谢恩,居然还要挑肥减瘦的?!”我们总是习惯于非此即彼的思考方式,总喜欢搬出“鲁迅如何如何说”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特别是那些缺乏理论素养的评论家们,他们总可以从鲁迅那里找出只言片语,自以为这些满不着边际的话语已经具有了足可以和康德、维根斯坦等西学鸿儒PK高下的魔力。好象是一个习惯于夜里出来吓人的胆小鬼,手中总忘不了要拿面不只从何处捡拾来的阎王爷的那杆破旗来给自己撑腰壮胆。
鲁迅说了!
急急如律令!
疾!
看棒!
在相当多的图书评论中,鲁迅成了部分批评家行使语言暴力的象征符号。这多少让我们感受到了那曾经有过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这一古一今两大代表至高无上的语言符号。
九千岁待遇的“鲁迅说了”当然具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语言魔力。唉,真的不知道到了什么时代,我们的作者和评论家之间才可以彻底绕过鲁迅去直接进行平等的交流和友善的对话。
中国文人,从古到今似乎太看重“文以载道”的固有传统,这一传统赋予了写书的作者以沉重的历史使命和价值尺度。它把作者和评论家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形成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逃脱不掉谁的尴尬局面。
因此,当作者固然不易,而当个评论家其实更难!
无庸讳言,在出版事业十分发达的现代社会,那种叫嚣着“一辈子只出一本书、五十岁之前不写书”的老儒早已经成了思想陈旧、学识落伍的象征。这些老儒满以为以他们自己一生的努力就可以把一个问题或者一门学科来个彻底地解决!在我看来,这简直似骑瘦驴舞大枪杀向风车的唐•诘珂德。须知:现代知识的丰富增长和学科体系的过细划分,加之现代学术体系和学术规范的制定,已经彻底宣告了单枪匹马皓首穷经型学者的破产!
最近几年,那个自称百岁的文怀沙老人,一再声明他的学术见之于三个字的“正清和”和上亿字的《四部文明》二者。我看了之后第一感觉就是老人家分明在欺负我们这些晚学智术短浅。人家孔老夫子流传千古的《论语》还几万字呢,李耳的《道德经》和文王的《易经》也都在五千字上下,现在可好,文老夫子只留下“正清和”三个字传世。该怎么对这“正清和”三字经进行图书评论呢?我还真犯了难!文老夫子明摆着是想给后人研究他那“深邃的思想”留下吃饭的机会。“曰若稽古”三万言的故事,文门弟子可能又要重演了。我要是文老夫子,干脆连这“正清和”三个字也不要了,君不知无字真经的惊世价值和传奇效果乎?!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啊!文老夫子该不是想说“我正是怕这‘风流’二字,所以才不敢留下这无字真经的啊”。
今天,图书出版事业的发达使得每个人都享有出版自由。它不再和立言、传遗后世的主观追求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也再不具有“修、齐、治、平”的客观社会效果,它只是个出版物而已。从这一角度上说,时下的大学却还在硬性规定教授必须多少、多少年一定要出版一本学术专著才算考评合格、评上讲师的副教授至少要在此期间有一本学术专著正式出版才可以有资格晋升教授……你说这是不是“要多愚蠢有多愚蠢”。可是,不这样办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很多人无限神往当年没有学术著作和学术论文、甚至连起码的洋博士、洋硕士文凭也不具有的陈寅恪居然一下子就成了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换成时下话,一个没有任何学位和论著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中国著名学府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虽然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了陈三立家的那个三公子还真具备了教授和博士生导师的学识和能力,但这一事实却也是当时教授选拔制度和学位认证制度不完善的一个证明。不然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克来登大学的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大学教授!如此说来,当年拿法国的大学博士(即相当于国内的进修结业证明)冒充国家博士(即相当于国内的博士学位)的部分留法学者,还不能算是“良心大大的坏了”,顶多只是“狡猾狡猾的干活”而已。
中国的文人们一向很看重立言,甚至超过了对立德和立功的追求。所以当他们把每一本专著全当成传世之作来精心著述时,永远也体会不到出版自由带给今天这个时代的快感。当他们眼中的阿猫阿狗们居然也已经著作等身了,这让我们这些受人尊敬的老儒又该如何是好?他们实在是羞于承认这一事实,只好如祥林嫂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当年我们的老师是如何、如何的”那个陈旧故事,“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此之谓也。
和出版自由相应的就是网络世界的飞速发展带来的话语权的泛滥!
出书再快也不如网络传播速度快!网络书评已经成了图书评论的先锋。我想这是谁也不得不承认的一个客观现实。直接性、粗糙性是网络书评的两大看点。随意性、发泄性则是网络书评的两大弊病。这四个特性构成了网络书评之所以成为“酷评”的立论基础。在一家被人戏称为“信誉死”的网站,匿名写手主观恶意杜撰出了一个集剽窃、流氓、骗子、偷盗图书文物、诱奸女生的大学教授的某形象。天哪!为了达到把写书者批臭的目的,就在网络上先行出现了把作者也彻底搞臭的现象。好在今天是依法治国、注重证据的法律社会,无端的诽谤和造谣行为是要接受法律的制裁的。
当然,并非只是写书人才遭受了网络酷评。在网络酷评家的嘴下,所有的正规刊物上的文章和网络上的随意帖子作者无一例外地全都成了躺在酷评大道上等待宰杀的肥猪。而那种叫嚣着“一辈子只出一本书、五十岁之前不写书”的老儒却因为乏善可陈而超然于生死之间,尽管真正能够走进学术史的决不是他们这些老儒——王国维五十岁之前就死了,这些“一辈子只出一本书、五十岁之前不写书”的老儒谁有胆量、有资格、有能力和他们尊敬的海宁王忠悫公的学问PK高低?
“什么破书?写得烂极了”。这是网络酷评家最喜欢使用的语言。“破”代表着自己已经脱离了贫穷、是属于先富裕起来的那一部分精神贵族。而“烂”则暗示着身为烈女的评论家对宛如娼妓的作者的无限蔑视。短短九个字,痛快地表达出了自己清高的地位和五车的学识。
在过去三十多年中,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姚文元的《鲁迅》成了烂书和秽史的象征。今天,没有哪一个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或学生会认真地读一读它们。因为它们是“什么破书?写得烂极了”。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两本书在深入剖析被研究者的思想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划上,相当入木三分!一旦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相信这两本书的价值一定会得到后代学者的重新评价。
有些在文学史上声名赫赫的诗人,以我看来,实在不知道精美所在!比如初唐的那个陈子昂吧,他的《登幽州台歌》还有一点诗的气质吗?这四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不知道读了、背了多少遍,可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古今评论家所谓的“孤独遗世、独立苍茫的落寞情怀”、所谓的“低沉悲凉的声音”、所谓的“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因为这些感受在《诗经》、在《楚辞》、在汉赋中我们都曾遭遇到,可以说随处可得。这首《登幽州台歌》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歌词,它更接近于歌赋。它的艺术境界远不如其后的盛唐诗歌这自不必说了,就是放在其前的汉魏三曹诗歌中,也是无足挂齿的。
说到这里,我们就该仔细考虑一下“图书评论的尺度与规范”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了。理论家们贡献出了接受理论、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等众多模式,但本文作者只想表明的是:在图书评论领域不该有一种“鲁迅模式”。
我在此想真诚地呼唤一句:“为了鲁迅他老人家的安静,请评论家们不要把鲁迅带入图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