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典型移民的非典型经历

写作是把自己想说的话找个树洞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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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系列故事基本虚构,略有原型,原型绝非一人,如果和您的经历有雷同,欢迎主动对号入座。]

引子

其实这个故事的名字也可以叫做"一个非典型移民的典型经历",完全看你怎么定义"典型"和"非典型"。

根据美国全民普查2010年的数据,一个典型的新移民(取各项指标平均值或中值或最常见值)应该是西裔,男性,25到35岁之间,教育水平高中。这样算,我们的女主人公,中国女留学生夏绿蒂是个非典型移民。只不过她所经历的挣扎,希望,迷茫,和幸福是每一个连根拔起,落户到新大陆的人都经历过的心路历程,绝对称的上典型。

从另外一个角度,夏绿蒂是在世纪之交来到美国的成千上万中国留学生之一,是个典型的中国留学生新移民。稍稍不同的是,她谙熟英文和西洋文化,拒绝承认自己需要跨过文化屏障。她的经历也许真的象她认为的那样,跟别的留学生有不同,非典型。

前言

夏绿蒂14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出国。别误会,她并没有一个远在天边的姨妈,或者不幸出生在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左近,所以每天被鞭策着树立远大理想。相反她的父母是各自农民家庭里,向外乡走的最远的人,其实也不过在省城定居下来。周围的玩伴们大多早早定好了人生的职业方向。比如乒乓球打的特别好的初中同桌“大可” 已经在厨师学校里逍遥的过了一个学期。再比如,曾经天天一起上学的小姐妹阿丽,现在每个礼拜都会寄信来,汇报邮电技工学校里姑娘间的勾心斗角。

14岁的高中生夏绿蒂,读完了阿丽新来的一封信 “今天我上铺的那个女生跟我的对铺去逛街了,没叫我,就是叫了我也不稀罕去。好怀念我们初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啊。。。” ,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子。在第二页写下:“我的人生规划:读大学,读硕士,出国,读博士。”她完全没有概念,这些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14岁的她好像坐在自己的人生外围,给自己的未来做了一个预言。若干年后,她回想这一天的时候,她甚至有些遗憾,只有14岁的自己,眼光毕竟没有远到读完博士之后。倒不如一起规划了,省了现在许多事,她有些忿忿地想。当然14岁的她也完全没有想,出了国,还会回来吗?生活在外国,她是中国人呢,还是外国人, 还是半生不熟的假洋鬼子?14岁的她想不到,也解决不了这许多问题,但是笔记本子上的这一页直接决定了她的大学志愿,三年后夏绿蒂是大学外语系的一年级新生了。

第一章

夏绿蒂的真名当然不叫夏绿蒂。夏苗苗的父母想不出这么洋派的名字。这个名字本来的主人是夏苗苗大学的外教,一个身高接近1米80,身形纤细,气质像伯朗特姐妹书中女主人公的英国姑娘。真正的夏绿蒂一出现在教室里,全屋的外语系女生们就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她那么高冷,让人觉得,就是掂起脚,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对身高刚刚一米五的夏苗苗来说,这句话,一点比喻的含义都没有。她的皮肤白的像是透明的。她说话的声音是很特别的沙哑。90年代初的女孩子们,即便是外语系的,也还不习惯用性感来形容任何同性或异性。不过20年以后的夏苗苗再回忆初见夏绿蒂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初秋,她第一次见到了关于性感的一个具像诠释。不知道当时仅有的两个男生是怎么想的。反正其中一个会写诗的才子就成了夏外教沙龙的常客,当然另一个总是很乐意跟着一起“打打酱油”。

在理工科的学生看来,外语系的大学生活是匪夷所思的。 “用四年的时间学外国人说话?”。。。考上物理系的隔壁班男生挠挠头对夏苗苗说。苗苗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毕竟她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转念一想,“反正我是要出国的,把外国话说好怎么都不吃亏。”

学外语当然不是学说话那么简单。一年级的新鲜人们很快发现,除了外教夏绿蒂,大三,大四的师姐们,还有教精读泛读的女老师们,各个举手投足,要么是高冷的英国范儿,要么是奔放的美国范儿。甚至日语专业的师姐师兄和来交换的日本留学生走在一起,根本都分不出来谁是中国人,谁是日本人!外语系的四年几乎是学习做一个外国人的四年。

学习做个外国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给自己取个外国名字。这便是夏绿蒂名字的源起。好在外国人不仅不计较重名,还认为别人用自己的名字显示对自己的欣赏(在夏苗苗这里,事实也的确如此)。看到夏苗苗的新名字,外教夏绿蒂给了中国女学生夏绿蒂一个大大的拥抱。

第二章

夏绿蒂是勤奋的。西单外文书店的二楼,是她常光顾的地方。那里有印刷精美的影印版韦伯,朗文大词典。50到100块人民币的价格虽然对夏绿蒂们还是昂贵的,她们已经从气质优雅,刚丛利物浦或者纽约回来的教师口中知道,正版的价格几乎是影印版的10倍。

于是沉重的大词典和能接收美国之音和英国广播电台的短波收音机成了夏绿蒂的标配。每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她蹑手蹑脚的从上铺爬下来,路过食堂买个热乎乎的鸡蛋,揣在兜里,就躲到第一教学楼前面的花圃,找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打开收音机,在BBC主持人永远不变的播音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最一开始广播当然是听不懂的。但是伦敦或纽约腔的熏陶很快让夏绿蒂觉得大洋彼岸的那些人,那些事离自己似乎并不遥远。而紧接着的精读课上,她们用的也是影印的原版英国教材,上面大段直接引用泰吾士报上或严肃或诙谐的文章,甚至有报缝里的讣告和小广告。她们会在课堂上听到老华侨教师关于那种起司味道最难闻的评论,也会好奇的追问另一位真正纽约土生的外教,大苹果的那个区比较安全。

有时候自己也不过大学刚毕业的外教头天夜里大概狂欢晚了,早晨的口语或者听力课就改成电视电影欣赏与讨论。教学材料是这个外国姑娘塞在旅行箱里带来的当年的Seinfield 或者阿甘正传。17岁的夏绿蒂其实刚刚从千军万马的高考中透过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或者品位自己祖宗的文化,就一下子被扔进了西洋文化的旋涡。她甚至连受到冲击的感觉都没有。好像一株小桃树被嫁接上了李子枝,虽然脚地下的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可是吸收的营养却是经过李子基因过滤过的。

所以四年后当夏绿蒂站在底特律机场的快餐店前点她人生第一份炸薯条的时候,她是信心满满的。她以为,自己和这个她此生来过的最大的机场上来来往往人们,和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们,和那些互相拥抱打招呼的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她以为,自己完全准备好了,在这个她从书本上,广播中,电影里,闲谈里,来过无数次的国度里生活,就象一个本土姑娘那样生活,或者就象她在北京或上海那样生活。

第三章

“I would like to order some chips. (我想点一份薯条。)”这是夏绿蒂踏上美国土地后说的第一句话。开口之前,其实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脑补了一下诸如客居英国这样的短片。她对自己的发音还是挺满意的。虽然学了很多英国材料,夏绿蒂却结结实实地练就一口卷舌头的美音。这是得到暑假来学中文的美国学生们证实过的。他们听到夏绿蒂讲话,第一个反应就是睁大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你去过美国吗?Where does your crazy Californian accent come from? (你怎么会有加州口音)”

“Excuse me?!” 夏绿蒂还没从对自己发音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就看见柜台后面那个卷头发的黑人姑娘,扬着一只眉毛,不耐烦的说。夏绿蒂原本整理好的自信一下子在风中凌乱了。

“I, …I want some chips…”

“uh?”

“Chips, here, here” 夏绿蒂掂着脚尖指着玻璃柜台下面装满薯条的那一格。

“You meant, french fries… two dollars and twenty five cents”

“Right! French Fries!! Thank you!”夏绿蒂猛然想起只有英国人才说Fish and chips. 作为一个正牌英美文学学士,她的的脸一下子滚烫了。心里对自己100个不能原谅。

黑人姑娘收了钱,递给她一份小纸盒里装着的七八根宽薯条。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当然也完全没有想和她多说一句话的意图。夏绿蒂一面心疼钱一面念念不忘自己刚出的丑,有些失望的退回到自己的舒适空间,坐回到同机来的另外两个留学生身边。

第四章

学化学的小杨跟夏绿蒂要去同一所学校。张平是去同城另一所学校做博士后的。张平口袋里揣着新婚妻子的照片,是据了国内老板的苦苦挽留,毅然决然来的美国,虽然决心大,难免会有些患得患失。这会儿张平正看着候机厅里各色头发,悄悄把和地毯反差甚大的沾满尘土的鞋子往行李箱后面藏了藏。鞋子其实崭新的,还是花花公子牌。窝心的妻子一定要在百盛买这双几百块的鞋子,说男人要有双好鞋子。怎奈北京的尘沙几分钟就把鞋子蒙了个严严实实。这些尘土也跟着飞了一万公里,降落到了美利坚的土地。

“你说我们这样把自己在国内的基础都放下,从头开始,是不是有点亏?”

小杨锛儿都不打的回答, “有什么亏的?在国内也是叫人瞧不起的琐男。到不如,来美国,大家都一样了,谁都别笑谁。”

夏绿蒂瞄了一眼有些娃娃脸的小杨,很诧异这样的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毕竟是北大的高才生,多少也算天之佼子吧。再想想在机场托运的时候,小杨居然托了个纸箱。夏绿蒂有点感慨。虽然只不过出身小康人家,夏绿蒂从来没有感觉过别人可能会另眼看自己。她甚至有些不以为然的想,小杨没准儿有了受歧视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从来都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混的不好,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无法融入环境,一定因为自己太拘束在自己的舒服空间。总之偏见跟歧视,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字典里过。

若干年以后,夏绿蒂才意识到小杨的话里包含的智慧,在有些人的眼睛里,人是分类的,只要你被归为某类,那你就被染上了这一类人共同的颜色。当年的底特律机场,这三个年青人是同类,他们眼睛睁的很大,脸上挂着过多的笑容,他们讲话声音有点大,他们英文有口音。当然他们的肤色还有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本身就已经自成一类了。虽然夏绿蒂以为自己不同于小杨跟张平。她以为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合宜的,自己和这个国家里的人在文化上是没有屏障的。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安然融合入主流。英文这个词是“assimilation”. 一个外来的分子,无缝融入新的环境,听起来是多么有吸引力的事。接受的同时也被接受。被改变的同时也改变外部。

在以后的很多年,夏绿蒂一直在努力融入。又过了很多年,夏绿蒂才发现,想融合本身也许就未必正确。如果本来是一滴油,千方百计溶进水里的结果是让自己变得四分五裂,千疮百孔。而水还是水。也许这是一个马赛克的国度,每个人都带来了绚丽的色彩,那么不同,反差巨大,甚至可能互相矛盾,放在一起,却美不胜收。当然每一片马赛克跟背景粘合的多紧密,就全看个人造化了。有的很幸运的跟周边的马赛克粘的严丝合缝。有的犬牙交互,边缘伤痕累累。也有的到底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终于在一次狂风中跌落,留下身后一个小小的空白。当然,没过多久又会有新的马赛克补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五章

拿着一张校园地图,夏绿蒂无所畏惧的开始“探险”。国际学生办公室,系办公室,社会安全卡办公室,体育馆,图书馆,电脑房。每到一处,就要用力拉开沉重的门。但是迎接她的无一例外都是一张或若干张笑脸。在美国的第一周,夏绿蒂是快乐的,也是自信的。她流利的英文,常常会让见惯了低头嗫嚅的外国学生的工作人员惊讶。说话时,她从来不惮于迎着别人的目光,偶尔也会老练的耸耸肩膀。

系里的新生欢迎会上,她大大方方介绍自己,不自觉的用上了出国前刚看的演讲技巧。那本书里,很郑重的强调,在美国,拥有演讲的本领至关重要。“这是一个看 “嘴”的国家。你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展现自己,推销自己的能力。” 书上如是说。

不过有一件头疼的事,她必须立刻处理。那就是住在哪里。夏绿蒂没有像大多数新生那样联系中国来的师兄师姐(当然她也没有师兄师姐,外语系其实出国的比例远低于理科系,这一点14岁时候的夏绿蒂当然没想到),在老生沙发上睡几天,然后搬进刚毕业老生腾出的跟其他的中国同学共享厨卫的空房间。她希望给自己机会尽快的融入。她选择的是国际学生办公室安排的“寄宿家庭”。 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寄宿家庭从机场接夏绿蒂回家,夏绿蒂可以在寄宿家庭住至多两周,包吃饭,直到找到自己的房子。学校也许会给寄宿家庭一些经济补偿,具体怎样,夏绿蒂也不甚了了。

没有见到寄宿家庭之前,夏绿蒂有一点点天真甚至文学气的幻想。也许这家里,有一个打领带上班的爸爸,一个在家操持家务但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的妈妈 。两个孩子都是高中生了。也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夏绿蒂想。也许我和这家人能做一辈子的朋友,他们将来就象是我在美国的家人。我可以教他们做中国菜。他们也许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感恩节家庭聚会。然后也许他们还可能去中国旅行。我当然会自告奋勇作他们的导游。。。。当然这样跌宕起伏的猜测,惊喜或失望,在沟通无比快捷的今天是没有的。如今,说不定寄宿家庭的照片在脸书上都能找到。

来接夏绿蒂的是辛普森女士,哦,她更喜欢被称作辛普森小姐,因为她虽然年过五十却从来没结过婚。辛普森小姐的职业是夏绿蒂从未听过的手部康复师。她是典型的婴儿潮一代,接受了一些女权主义的想法,年轻时选择了自食其力的工作,阴差阳错的错过了姻缘。辛普森小姐的家里一尘不染,从地毯到家具,到床上用品,统统是白色的。甚至两只猫咪也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这样干净的家里,有一个更干净的厨房。似乎看不出有人在那里做过饭的痕迹。夏绿蒂踏进这个家里的时候,距离底特律机场的那一小盒薯条又过去了将近5个钟头。饥肠辘辘的她对晚餐充满期待。辛普森小姐端上桌子的是一盒微波加热的mac and cheese。她自己什么也没吃,因为她在节食。看着这一盘子语焉不详的有黄有白的东西,夏绿蒂莫名的有点委屈。想起每当家里来客人,妈妈都千方百计做些特别的吃食,夏绿蒂模糊意识到自己可能算不上一个需要郑重对待的客人。不过也许,辛普森小姐只是不会做饭。我自己也不会做饭呀。夏绿蒂这样宽慰自己。

饿,是寄宿家庭留在夏绿蒂脑海里最主要的印象。若干年后,当夏绿蒂发现自己的晚餐也不过是几片沙拉叶子时,心里对辛普森小姐的埋怨竟然也渐渐淡了。

有了辛普森小姐家的经历,夏绿蒂决定在融入美国的进程中稍稍放缓些步子。她决定申请学校的研究生宿舍,而不是租住在美国人家里。而后者曾经是她的第一选择。研究生宿舍虽然贵些,但是至少有机会接触到中国学生以外的其他族裔。夏绿蒂去过同机来的小杨跟其他中国理工男留学生合租的独立房子,那里除了满楼飘荡的炒菜味儿,四处乱扔的袜子,还有24小时循环播放的快乐大本营跟流星花园。置身其中完全感觉不到人在美国。

第六章

外语系的出国留学,能拿到奖学金的不过那几个专业,教育学,政治学,社会学,语言学,个别还有历史或者比较文学。总之,用现在的话来说都是坑爹,苦x专业。当然这些专业也不是中国人扎堆的专业。夏绿蒂系里据说往届也有中国留学生,只是读不到两年就纷纷转学商,法,会计,甚至个别生猛的还有转计算机的。所以夏绿蒂这一届竟然一下子收了两个中国学生。

另外那一位,几乎是夏绿蒂的反义词,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看法。冯一民比夏绿蒂大几岁,在国内读了本科,研究生,还工作了几年,都是在本专业领域。如今来读博士,从专业角度是一脉相承,根红苗正。但是冯一民英文口语几乎可以用闻者流泪来形容。每次系里讲座,冯一民总是面带微笑坐在第一排,可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表情完全和讲座内容没有相关性。别人哄堂大笑的时候,他微笑,别人岿然叹息的时候他还是微笑,一次,两次,夏绿蒂看出了端倪。或许讲座的内容他没听懂吧?夏绿蒂自己的情况其实也不乐观,插科打诨的话她听的一点都不费劲,拾个别人的落地笑,也能伪装的滴水不漏。可是讲座的精髓,她也听不懂。毕竟大学四年,她的精力主要花在研究英文词句的文学之美和探讨苏格兰牧羊人的日常饮食了。

所以面对冯一民,夏绿蒂有一种复杂情绪:既有优越感,也有认同感。私心里,夏绿蒂不希望自己和冯一民被看成一类。每当看到冯一民操着蹩脚的英文在电脑房里跟美国同学打招呼的时候,夏绿蒂就下意识的躲的离冯一民远一些。要到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夏绿蒂在听Ted Talk,慷慨激昂的演讲者提到弱势群体中的强势个体刻意疏理本群体,将自己区别与本群体,以免受群体歧视之害。比如女性佼佼者(或者想成为佼佼者的女性)会回避跟工作场合的其他女性打成一片,少数族裔也有一部分总是扎在白人堆里或者避免提携同族裔的后辈。以免将自己和自己所处的弱势群体中的其他人混为一谈。听到这里,夏绿蒂倒吸一口气,为自己的少年轻狂找到了理论依据。要知道,每当美国同学们对着自己和冯一民说话时,特意放慢语速,夏绿蒂小小的自尊心就受到一次伤害。有时候几乎忍不住要说,其实你看过的那些书,追过的那些剧我都看过的。

夏绿蒂没有问过冯一民的感受。但是有次跟一个和冯一民走的比较近的外系学生聊天,意外听说冯一民居然大学到研究生作了七年响当当的系学生会主席,还发起了一个民间公益助学活动。夏绿蒂的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上。想起上课的时候,分组做项目,无论是否指定了组长,那个滔滔不绝,指指点点的领头的人总是某美国同学。而这个领头人分给自己和冯一民的任务永远是做幻灯片,打印材料,或者收集数据。

夏绿蒂愈来愈觉得,周围的人似乎在透过一层滤镜看待自己和冯一民,而且无论自己多么努力,修补自己的发音,发掘美国化的爱好,甚至尽量远离中国人的小圈子,她也永远只是两个中国学生之一,或者若干中国留学生之一。

这种感觉在一次课堂作业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这是一个典型的博士生的研修课。教授不怎么讲,只是布置若干阅读材料,每堂课的材料由不同的学生轮流带领全班讨论。负责引领讨论的学生要事先作很多功课。带领大家讨论,总结分析大家的发言并且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

通常这样的课,教授会把一个学期的课程列出来,把材料清单让大家传阅,自由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材料做导读者。可是这一次课的教授是系里资格最老的一位学术泰斗。他不仅列出了材料清单,还自己确定了每个题目的导读人选。每个题目有两个导读员。夏绿蒂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名字和冯一民的并列在一起。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教授。正好遇到教授的目光。他微笑着点点头,眼睛似乎在说,没错,就是你们两个一组。

夏绿蒂莫名的觉得想要争一口气。她非常用心的准备了这堂课。拿出当年上精读的功夫,把艰深晦涩的材料前前后后读了好几遍,每一个意思有点模糊的词都查了字典。还拉着冯一民演练了两次。课堂导读非常成功。连冯一民的椒盐英语都听起来没那么明显。课后老教授专门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做的非常好。在另一个私下场合,教授告诉夏绿蒂把他俩排在一组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们的真实水平。毕竟每当和美国同学结组,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听了教授的话,夏绿蒂不知道心里应该是感谢,还是怨尤。也许都有吧。感谢他给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工作以后夏绿蒂才意识到这样的机会其实不是每个上司都会有意识提供的。更多的时候,老板宁可打安全牌,给你安排他看来最能“胜任”的工作,落实到夏绿蒂这个非土生的雇员身上,就是做幻灯,收数据这样的“幕后”工作。当然嗔怨的心也不是没有。其实本土学生里也有很多不喜欢讲话,每次小组工作都躲在幕后的。教授却没有想到测验一下他们的真实能力。也许这些人给教授,老板的印象是“静水必深”吧,是“韬光养晦”吧。

第七章

如前面所说,夏绿蒂的专业中国人很少。学这个专业的美国人大多是思想比较左倾,对弱势群体富有同情心的人。加上美国人见人三分熟的开朗个性,让夏绿蒂觉得美国同学真的很好相处。夏绿蒂一直是个比较活泼外向的人。来到新的国度,本能的想多交朋友给自己建一个安全社交网络。所以系里同学官方非官方的活动她总是积极参加。冯一民不一样。美国同学组织的看电影,晚餐沙龙,他参加了一两次,觉得没什么可聊的,就不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夏绿蒂对这些活动一次不拉。同学们聊当时流行的美剧老友记,聊各自喜欢的乐队,夏绿蒂也能插上两嘴。有时候还能发表一两个惊人高论,颇为得意。但是她很快发现,文化语境这个词还真不是几节电影电视评论课就能涵盖的。更多的时候他们聊流行的脱口秀主持人,聊体育,聊小时候玩的游戏唱的歌。每当这时候夏绿蒂就只有瞪眼的份了。偶尔发声,总是请别人名词解释。如此几次,夏绿蒂自己也不好意思总是打断谈话的流程了,就悄悄退出来在一边看看杂志。偶尔个别同学注意到她落了单,走过来安慰性的聊两句天,第一句问的总是“一民没有来吗?”

聊天插不上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读博士不是MBA,社交活动并不是博士生涯的重心。真正让夏绿蒂有些难过的是第一个学期过半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觉得自己真的看不透这些美国同学的想法。 还是作业的事情。一门理论课,老师采取的评分方式是个人平时小论文加小组期末大论文。夏绿蒂跟另外两个美国学生结成一组。他们一个是个温柔的红头发姑娘,和夏绿蒂差不多大。另一个是个三十出头的“熟男”,有点象在职读博,因为据他自己说,他同时是附近一所文理学院的老师。红头发笔头功夫很厉害,每次的小论文都被老师拿来当范文。在职博士个子不高,人挺幽默,长的有一点美国中西部劳动人民的随和样子。夏绿蒂真心喜欢这两个搭档。

期末大论文,红头发主动提出由自己执笔。在职博士和夏绿蒂求之不得,知道自己沾了大便宜,论文的分数低不了。夏绿蒂深深觉得自己应该多多贡献力量,不能白沾这个便宜。于是她很努力的查资料,绞尽脑汁的献计献策。红头发一直都很淡定,毕竟这样的论文对夏绿蒂是个天大的任务,对红头发是小菜一碟。夏绿蒂发给红头发的材料都如同泥牛入海。终于,论文递交的日子快到了。夏绿蒂心里正捏着一把汗,忽然收到了红头发的邮件附着洋洋洒洒一大篇论文。邮件里请两个组员为文章提意见。夏绿蒂把文章通读一边,心里再次升起自己沾了便宜的想法。夏绿蒂决定非常严肃的对待红头发关于提建议的要求,以为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夏绿蒂尽心尽力的 写了一大篇自己的建议,末了没忘了加一句,建议仅供参考,如释重负的点了发送键。心里觉得自己至少作出了贡献。五分钟以后,只听迪的一声,新邮件来了,来自在整个作业中一直比较沉默的职博士。夏绿蒂到现在还记得看到那封邮件的心情。信里在职博士严厉的指出,红头发承担了写作任务,夏绿蒂应该心存感激,如果夏绿蒂认为文章写的不好,就自己另起炉灶,不要在这里指手画脚,云云。泪水一下子蒙住了夏绿蒂的眼睛。从小到大,夏绿蒂一直是善解人意的乖女,时时处处提醒自己多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从来还没有遭到过这样的当面指责。而且这直白刻薄的指责来自她一直认为好相处的美国同学。她彻底懵了。

这件事情是以夏绿蒂剖白自己提建议只是尽到组员的职责,完全没有批判踩低论文的意思,以在职博士直接忽略夏绿蒂的辩解邮件,以红头发和稀泥的拥抱结束了。从此以后,夏绿蒂学到了一个教训,有时候别人让你提建议并非真的是让你提建议。当时的夏绿蒂觉得这是成长路上有关情商的一次磨练。长大了以后夏绿蒂偶尔会思忖,如果自己不是留学生夏绿蒂,而是当年的外教夏绿蒂,或者是丹麦来的约翰,在职博士的想法跟做法会不同吗?她想不出答案。

第八章

夏绿蒂的父亲虽然只是个小职员,但还是有些前瞻性的。在国内驾驶学校还凤毛麟角的时候,托朋友给夏绿蒂报了个名。不菲的学费和两个月的时间到底让夏绿蒂在拿到博士录取通知的时候也拿到了绿皮驾照。

驾校里扎实的训练对夏绿蒂的重要性很快凸显出来。别的留学生要么央老生教几天,要么飞快找个会开车的男朋友。经济系的安飞儿买了第一辆车,第一次上路就报废了,自此好几年不敢碰四个轮子的东西。

夏绿蒂也在几个月后攒够了一辆二手车的钱。车买回来了,是辆十年新的火红丰田花冠。夏绿蒂对这个车车爱惜的不得了。暴风雪的冬天也恰好到了,车车买的正是时候,从此上晚自习可以不用骑自行车了。平时除了周末的白天,还是要走路或骑车上学,因为舍不得买学校一个月好几十块的趴车证。

学校的停车场周日是可以免费停车的,但是礼拜六不行。夏绿蒂常常很期盼周日的到来这样她可以开车去系里,把车停在楼下,不必拖着沉重的电脑包和书步行十来个街区。

这么一个周六的早晨,夏绿蒂想起自己的统计作业还没做完必须去系里用那里的统计软件。神使鬼差的,她不知怎么觉得那天就是礼拜日。急匆匆的把车往停车场一停就匆匆跑上楼了。

周六的电脑房里很安静,除了同一门课的另外一个男生也在那里赶统计作业。夏绿蒂当然不会辜负亚洲人数学都好的刻板模式,她的统计作业经常被同学们借去作参考。拜大四时心血来潮考的计算机证书所赐,夏绿蒂对软件的掌握也快过其他同学。所以这个美国男生见夏绿蒂来了很高兴,赶快跟她讨论了几个自己拿不准的问题。其实除了关于统计作业,和在电脑房里碰见。夏绿蒂跟这个男生几乎没有什么私交。到底也在美国生活了快一年了,夏绿蒂发现自己越来越多的活动在当初想避开的中国人圈子。 雄心勃勃的融入计划好像有点搁置了。

作业做的还算顺利。快吃中午饭了,夏绿蒂抬起头来忽然看见窗外一辆远去的大拖车上端坐着一辆很熟悉的红色小车。什么情况!!她狂奔下楼,自己车子曾经的车位空空荡荡。她快要哭出来了,连忙拉住一旁路过的校园巡警求助。警察叔叔指指停车场的牌子说今天是周六,你没有趴车许可吧。显然见惯不怪的警察叔叔,熟练的抽出一张打印的纸上面印着拖车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末了还善意的提醒别忘了带支票。

夏绿蒂头昏昏的回到楼上电脑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拖车公司的地址显然是几个英里以外,走是走不到的。她的目光落在刚刚才请教过自己统计问题的美国同学身上。根据在国内读大学的经验,男生一般不会拒绝女生的求助。更何况毕竟是同班同学。

“Err, Tim” 夏绿蒂咽了一口口水,有些艰难的说,

“Yes?”

“Did you drive to school today?”(你今天开车来的学校吗?)

“Yes, why?”

“My car was towed. Could you give me a ride to pick it up?”(我的车被拖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取趟车?)

出乎夏绿蒂的预料,Tim 的反应很奇怪。他似乎有些惊讶夏绿蒂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肢体语言似乎放射出“我们根本不熟吧”的信号。他想了想说“I have an appointment in the afternoon.” 停了停,他又说“ Do you have a roommate who can give you a ride?”

夏绿蒂心里对自己的求助已经后悔了一万次。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她,同年来的比较熟悉的朋友大多还没有车。而且她也没带电话本,连个求助电话都打不了。

Tim 看夏绿蒂脸涨的通红,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Do you have the address?”

在夏绿蒂的千恩万谢中,Tim把她载到10分钟车程外的拖车厂,把她放到门口就离开了。夏绿蒂在寒风中折腾了一个钟头终于把车开回了家,顾不上心疼200块的拖车费,心里一遍遍反复念叨的是 “人情冷暖”。 而且诡异的是,从此Tim把她当透明人了,机房里见面也不打招呼了。夏绿蒂莫名其妙的得罪了一个同学,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那里出了问题。从那以后,夏绿蒂出门再也没有忘带过电话本,而且每到一处,一定会研究好公交线路,手机里存几个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好在现在有了Uber 和Lyft, 这样的尴尬真的只能是历史了。

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夜,夏绿蒂跟感情很稳定的男朋友托尼谈到这件事,托尼说“He must be thinking you were hitting on him.”(“他一定以为你要泡他。”) 夏绿蒂恍然大悟,虽然事隔多年,也禁不住气得要笑了。这美国男人自我感觉还真的好。联想起,某次电视上采访某曾驻亚洲高管。头发全白的他,津津有味的回忆其当年在北京叱咤风云。末了他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My assistant, a Chinese lady, had a crush on me.” 这句话不客气的翻译就是,我的中国女助理对我有点花痴。

尾声

Tim 的故事起了头,夏绿蒂一下子把心里多年压抑着的话跟托尼倒了个干干净净。不知道从小生活在北维州小镇,连美国国门都没迈出过的托尼听懂了多少。只是夏绿蒂知道这些话,讲给托尼听是安全的。讲完了,夏绿蒂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的放下了。第二天和托尼一起出去吃饭,她还是会说,看那个服务生,没看见你的时候,好像我不存在。看见你了就笑的那么灿烂了。托尼会一边抚平夏绿蒂脑后那一搓总是有点翘着的头发,一边说“其实刚才我们两个她都没看见。”

生活还在继续。

miaomiaoxi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维立' 的评论 : 谢谢您的鼓励
miaomiaoxi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心戚然' 的评论 : 谢谢您的评论,结局是隐喻和妥协。现实的情况是,跨越屏障最有效的办法恐怕还是跟本地人结婚。虽然笔者不认同,但是对于女主人公也许是一个最终的出路。
维立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真实,文笔也好,谢谢。
ily 发表评论于
是大部分中国学生移民的心路写照。 谢谢写出来。
心戚然 发表评论于
不管怎样的经历,最终还是中国的鲜花嫁接到美国的枝头了。
心戚然 发表评论于
不管怎样的经历,最终还是中国的鲜花嫁接到美国的枝头了。
miaomiaoxia 发表评论于
谢谢你花时间读。欢迎建议。
ali88 发表评论于
很有意思的文章,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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